蒲三在這些人當中算是個人物。“這些人”指散居於城市水泥森林中的失眠者。失眠者在京城是一個很大的群體,由於無數夜間活動的經驗積累,使得他們可以辨認出這個群體中的成員。比如在電梯間,或者在車庫裏,有兩位失眠相遇了,他們便會微微向對方點頭示意。至於他們據以辨認的標誌,據說隻能靠心領神會。那麼存在著大規模的夜間活動嗎?有人說這事很難判斷。活動肯定是有的,外界關於這事傳說得很多。失眠雖沒成為一個社會問題,影響到城市的發展,但這種難以描述的夜間活動畢竟是有點特殊的事。又由於這個人群在逐漸擴大,所以議論總是有的。
蒲三的出類拔萃之處在於不把失眠當失眠。他在早年當鍋爐工時就開始失眠了。一開始夜裏還能睡四五個小時,到後來就隻能睡一兩個小時了。而且天天如此。失眠影響了他的健康,他隻好辭去了鍋爐工的工作,做了薪水很低的金融大樓的保安。做保安那一年他四十五歲。保安的工作就是在樓裏麵巡視,遇到糾紛去處理一下,沒事時也可躲在某個角落裏休息一陣。蒲三覺得這個工作很適合於他做。做了一年多保安後,蒲三就發現了自己的睡眠規律,而且懂得了自己的失眠並不是疾病,隻是睡眠異於常人罷了。保安工作事情並不多,蒲三隻要一歇下來就躲進清潔工放工具的小房間,坐在小板凳上打個盹。他幾乎在五分鍾內就可以入眠,並隨時可以恢複清醒。有時候工具室鎖上了門,他居然可以在大門旁站著入眠,連雙眼也不閉上。如果這種時候有人叫他,他便微微一怔,立刻回應那人。因為他的工作的性質,他這手絕活並沒有人發現。他在失眠者當中也不是因為這個出名的。
蒲三既然練就了隨時可以入睡的本事,在他的生活中也就不再存在失眠的問題了。從此他並不認為自己到夜裏就一定要睡覺,他成了個喜歡搞夜間活動的人。他的活動範圍一般是在老城牆下麵的護城河一帶。那塊地方是像他這樣的夜貓子的聚焦之地。
蒲三從小在京城生活,對老城牆這一塊比較熟悉,而且他的家離這裏也很近。所以他深夜出來散步時,往往一走就走到這邊來了。剛開始的時候,他在這個幽靜的處所待得很愜意,也並沒發現其他的人。蒲三走累了就在河邊的石凳上歇一下。他在河邊休息其實就是在睡覺,隻是外人看不出來罷了。再說那麼晚了哪裏會有人守在那河邊觀察他?
人們是慢慢出現的。有一天,蒲三在休息時被河裏的水響驚醒了。他看過去,那條窄窄的河當中好像是個女人。她喊“救命!”蒲三正在脫衣下河,女人卻又飛快地淌著水上岸了。蒲三尷尬地站在原地。
“這個時分還來河裏戲水啊。”蒲三說。
“我活得不耐煩了嘛。可是你怎麼在這裏?這裏原先是沒有人的,我從來沒遇到過人……你是人還是鬼?你這該死的!”
她氣憤地離開了。蒲三想,為什麼她和自己都認為這裏沒人?女人是去投水的,看到有人就後悔了,她不願死在別人眼前。蒲三覺得自己特別能理解她的情緒。他為自己的在場感到歉疚。
又過了些日子,蒲三從高高的城牆走下來時,看到黑乎乎的樹叢裏有兩個影子。兩個影子纏在一起,分不出男女。蒲三盡量不看他們,一直走下去,下到了河邊才停下來。這時候那上邊的人發話了。
“我們看到你天天來這裏,你是如何解決失眠問題的?”
“你同我們一樣天天來,其實你何苦要天天來,像有人給你布置了任務一樣。”
蒲三聽清了,這兩個說話的都是男人。他心裏有點激動,這種死寂的夜,卻原來是一場騙局。就像人看景色看久了,景色中就會出現雜七雜八的東西一樣。
“我沒有失眠的問題。我是來這裏搞活動的。”蒲三說。
他說了這句話之後,那上麵的那兩個人就開始笑。蒲三看見他倆像兩條蛇一樣舞動著。難道他的話真的那麼好笑?
“他沒有失眠的問題,可是天天來這河邊占著我們的位子。”
蒲三感到慚愧,因為他說的是事實。他能感到這兩個男子的痛苦。可他自己呢,一點兒也不痛苦。他早就忘記失眠會有痛苦了。
他沿著護城河往東走去。走了沒多遠,他就感到了那兩個人在尾隨他。蒲三想,他倆大概想向他取經吧。誰不想戰勝失眠?
可是他估計錯了。那兩人中的一個將他用大棒打倒在地,使他在深夜領教了真實的睡眠是怎麼回事——他昏睡到天快亮才醒過來。
這個事件使蒲三明白了,此地並非無人之地,有各式各樣的失眠者躲藏在樹叢裏,甚至河裏。那麼,是他加入了他們,還是他們跟在他後麵而來?應該是前者,可他怎麼又老覺得是後者?他還沒把這個問題想清,又了遇到了新人。
新人坐在他常坐的河邊石凳上。是一男一女,一人占一個石凳。
那麼多日子,這石凳都空著,這兩個人就像地下長出來的一樣。他們在看河水,聽到腳步聲,立刻一齊轉過身來。
“戶外空氣新鮮,比起室內來舒服多了吧?”蒲三和他倆搭訕地說。
“一點也不舒服。”中年男子陰沉地說。
“在失眠的時候,至少沒有屋裏那麼煩悶吧。”蒲三又討好地說。
“比屋裏更煩悶。”還是男子答話。
“那你們還到這裏來幹什麼?”
“我已經告訴你理由了。”
即使是在黑暗中,蒲三也隱約看到了他倆警惕的目光。他擔心木棒事件重演,就加快了腳步。可是那女孩叫起來了。
“你停下,我有話要問你!你,我看出來你精神抖擻。我想問你,你是如何處理好那件事的?”
“我告訴你答案吧:對我來說,根本就不存在那件事。好多年以前,我就將睡眠取消了。你們瞧,我多麼灑脫!”
蒲三說話之際瞟見那兩個黑影從城牆上衝下來了。他果斷地跳進那艘小船,將船劃到河心,又劃到了河對岸。他聽到那兩個青年在說:
“你們怎麼放走了這個人,他可是個人物啊!”
於是蒲三就從別人的話裏得知了自己是個人物。
他還陸陸續續地在老城牆下麵遇見了一些別的人。他的夜間活動隻限於這塊地方,不光是因為隻有在這裏他才是個“人物”,也因為此地讓他產生信心。
黑暗中,那些人對他的存在感到好奇和愛慕,口中發出“咦,咦……”的驚訝聲。是的,正是愛慕。包括用木棒擊倒他的舉動。那是他們想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同失眠告別了。年輕人真頑皮。
夜間的病友之一追隨蒲三到了金融大樓。他是一名二十來歲的青年,他要親自證實蒲三取消睡眠這件事。小青年姓郭,是一名司機。
“蒲叔,我對您很崇拜。在土城牆那裏遇見您以後,我就決定了要做您這樣的人。您一定會問我為什麼,我告訴您吧:因為我要擺脫痛苦。我現在太陽穴這裏就疼得厲害,所以我就來找您了,我班也不上了。”
蒲三斜眼看了看他,板著一副臉,說:
“沒有用的。我的太陽穴比你的疼得還厲害呢。你離開一點吧,影響不好,我正在上班呢。老黃!老黃!有情況嗎?”
小郭羞愧地躲到了圓柱後麵。他一直站在那裏,遠遠地看著蒲三,一直熬到了吃中飯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