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妹醒來時,天還是沒亮,但也並不那麼黑,就像黃昏日落後的天色。她感覺到自己的衣兜裏有硬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兩個精美的小盒子,裏頭裝著胭脂,兩個盒子裏麵還各有一麵小鏡子。她從未見過這麼高級的胭脂,一顆心在胸膛裏怦怦直跳。她想要回家了,趕快回去把胭脂藏起來,免得桔花看到了妒忌她。這真的是巨人伯伯獎給她的嗎?可她並沒有主動去冒險啊!
她不再猶豫了,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心裏滿是喜悅。
那座橋出了點問題:兩條石板中的一條不見了,另一條也在當中的部位斷裂了,裂口可以看得見。毛妹不敢過橋,可是不過橋就回不了家。她隻好回到集市去等,希望有一個熟人出現,也希望天亮。她覺得天一亮集市就會有人了。說不定桔花也在集市的某個地方藏著呢,既然自己得到了禮物,桔花那麼靈光的女孩,難道會不知道這個奧妙嗎?這樣一尋思,她低落的情緒又振作起來了。她回到了集市。
她繞著集市走了一圈,還是沒碰到一個人。也許有人藏在那幾個商店裏頭,百貨店裏不就藏著海帶和她奶奶嗎?毛妹站在文具店的對麵發呆,心裏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敲門,因為那張門緊緊地關著。她正猶豫時,有一位黑大漢挑著一擔籮筐過來了。毛妹看見筐裏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
黑大漢看見毛妹,就將籮筐放在地上,站在那裏休息。
“叔叔您這是去哪裏?”毛妹問。
“去橋上。山泉下來了,這兩個小家夥要去溝裏捉螃蟹。”
“那石橋斷了,我就是從那裏來的,沒法過橋了。”
“沒法過橋?”黑大漢鼓著兩隻暴眼反問,“莫非你小看我?我告訴你:我是有辦法過橋的!”
那兩個小孩聽了這話就都從籮筐裏站起來,朝毛妹吐唾沫。
待他們離開後,毛妹遠遠地跟在他們後麵,她倒要看看這三個人如何從斷橋上過去。她想著這事,緊張得小腿發軟。
那座橋已經看得見了。黑大漢走得很快,兩個小孩在籮筐裏唱著兒歌。
毛妹隱隱地聽到了山泉的轟響,她站在路邊一個土堆上睜大雙眼想看個清楚。但是沒有用,天不夠亮,她隻是看見黑大漢和那副擔子在橋上閃了一下就消失了。他們是過去了還是摔下去了呢?毛妹跑到橋邊。
橋還是那個樣子,是斷橋,橋下的山泉咆哮著,衝擊著溝裏的大石頭,單是站在橋邊都害怕,那兩個小孩居然敢下去捉螃蟹!如果沒有去捉螃蟹,他們仨如何過的橋?毛妹翻來覆去想這件事,越想越對自己感到絕望,就哭起來了。她剛一哭,就有人在背後推她。她回頭一看,是海帶。
“不敢過橋嗎?你抓緊我的衣服後擺,我帶你過去。”
“可是——”
“快!沒時間了!”海帶嚴肅地說。
毛妹羞愧地抓住海帶的衣服後擺邁步。她不敢看下麵,眼睛死盯著海帶的後腦勺。她一步都沒踩塌,順利地過了橋。
“我明明看見……”她說,臉在發燒。
“過橋的時候眼睛不要亂看。”海帶不耐煩地說。
毛妹看見她返回石橋,像燕子一樣靈活地飛起,躍過了那道缺口。海帶跑了好遠,忽又轉身朝毛妹喊道:
“你要常來集市啊,別忘了老朋友!”
毛妹心中升起一股暖流,她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衣袋,兩盒胭脂還在。她激動得臉泛紅。
回家的路變得很短了。天還是沒有亮,但是路旁的水田裏出現了一些人影。那些人一動不動地站在田裏,並不像是在幹活,倒像是在觀察她。她有什麼好觀察的呢?難道他們看出她衣袋裏裝了精美的胭脂嗎?毛妹加快了腳步,但有一個人令她不知不覺停下來。那人像一棵樟樹那麼高,立在田裏一動不動。毛妹很想看清他的臉,但她的努力全是枉然。他的上半身仿佛裹在霧裏。
“巨人伯伯!我是毛妹啊!我是唐小毛啊!”她喊了起來。
但那人還是一動不動。毛妹懷疑自己喊錯了人,就不敢再喊了。
她繼續往前走,不再去看那些田裏的人,她覺得這些人實在是多管閑事。
她回來了,可是家門前的禾坪上還是靜靜的,向村裏望去,也是一個人都沒有。各種跡象令她覺得還是半夜!她一個人去了集市,在集市上經曆了那種怪事,有人獎勵了她兩盒胭脂,她回家了,可家裏還是半夜,同她離開時一個樣。毛妹實在是想不通。
她溜進臥房,看見桔花睡在那裏,於是放下心來。
桔花在黑暗中輕輕地笑。
“桔花,你在笑我嗎?”毛妹一邊爬上自己的床一邊問。
“不是笑你,我是高興呢。毛妹你想想看,這個夜晚這麼長,我去了龍村一趟,來回十多裏路,現在我又回家了,可家裏這邊還是半夜。要是天總不亮,要是一夜就等於好多天,那我們的壽命不就延長了嗎?我躺在這裏越想越高興,連瞌睡都沒有了。我在龍村那邊的山坡上走啊走,到處撒著那些銀鐲子啊,銀戒指啊,還有玉石耳環。我懶得去撿,顧不上,那裏太好玩了。”
毛妹摸了摸衣袋裏的兩盒胭脂,心裏想,看來桔花根本不會在乎這兩盒胭脂,她連玉石耳環都不要,她的心大著呢。
“桔花,龍村那邊天亮了嗎?”
“那邊亮著呢,要不我怎麼能看見地上那些首飾!”
“你冒了幾次險?”
“兩次。”
毛妹明白了。她不能同桔花比,她倆太不相同了。她有點困了,就蓋好肚子,打算睡覺。她巴不得一覺睡到大天亮。可偏偏那人又在外麵叫起來了,還敲窗戶呢。
“唐小毛!唐小毛!不要忘了取你的胭脂回去啊!”
桔花問毛妹外麵那人在喊誰,毛妹回答說:
“我覺得他是在喊你,你為什麼不回答呢?”
“如果有人逼你去死,你會跟著他走嗎?”桔花反問道。
毛妹覺得桂花提出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她答不出,心裏一下子又想起了集市上的百貨店。那種惶恐的情緒又開始糾纏著她。她膽怯地,有幾分欣慰地想,其實從來沒有人逼她去死啊。總是有人出來保護她,比如今晚,海帶就保護了她。說不定那巨人伯伯也在暗中保護她?
“我不會跟他走!”桔花激烈地說,“我另走一條路!這些年,我什麼地方都去過,那些洞裏溝裏。世上沒有我不敢去的場所!”
毛妹膽戰心驚,生怕窗外那人聽見。她早已看見那人巨大的身影將窗玻璃遮了個嚴嚴實實,一絲光都透不進來。唉,真黑啊,桔花將她的睡意全衝走了。她感到窗外的那巨人將她和桔花的五髒六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能像桔花一樣滿不在乎,她做不到。
“桔花?”她顫聲喚道。
“我在這裏啊。”
“你有胭脂嗎?盒子上帶有小鏡子的那種。”
“有過,後來不見了。我沒去找它。”
“為什麼不找?”
“不為什麼,我從來不找東西。丟了就丟了。”
她倆不再說話了。毛妹緊張地盯著黑乎乎的窗戶。禾坪上,她們家的那隻公雞又叫起來了。這種夜裏,它一共要叫多少次?它自己去了集市,又自己跑了回來,這隻公雞該有多麼聰明啊。
不知過了多久,毛妹發現窗戶上出現了一個灰白的圓圈,她以為是巨人的臉。那圓圈逐漸擴大,一會兒,整個窗戶都變白了。原來天亮了!
禾坪裏公雞的叫聲此起彼伏,一共有四五隻。
毛妹看見桔花在對麵床上響亮地打鼾。
原載於《文學界》2013年5月中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