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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真暖和啊。”

尹秀臉紅了,幸虧誰也看不見。他在等曾虎開口講礦區的故事,但曾虎卻沉默著。令他生氣的是牛娃也沉默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漸漸地,垃圾的臭味就淡下去了,最後完全聞不到了。尹秀凍得麻木了的腳尖開始發熱,慢慢地,全身都發熱了,熱得要出汗。

“曾哥,你說點什麼吧。”尹秀央求道。

“說什麼呢?”

“隨便說點什麼,比如林區的探險之類。”

“可那沒什麼好說的,那算什麼探險,我是到了你們這裏才開始探險的。”

“那麼你覺得我們這裏怎麼樣?”

“這是個希望之城。這裏人人都勤勉努力。”

尹秀伸手一摸,右邊空了,莫非牛娃溜走了?

“牛娃在睡覺呢,”曾虎笑著說,“他睡在這一頭了。這是他第二次睡在這裏了,這個小家夥靈得很。你先下樓去吧,我一會兒下來同你說件事。”

尹秀下樓時感覺怪怪的,他每下一級都好像踩在了一個嬰兒身上,那些嬰兒的哭聲柔弱無力。他終於下到了地麵,站在鋪了雪沙的馬路邊。

可是他等了又等,曾虎並沒有下來。

他等得不耐煩了,正要回家去,卻聽見曾虎在那上麵說:

“你先回去吧,我和牛娃夜裏有行動。”

剛才一下樓他就感到了刺骨的寒冷,這會兒他幾乎要凍僵了。他跑了起來。在這雪夜裏奔跑時,一件事發生了: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在他前麵跑。他沒有力氣去注意這件事,寒冷居然令他如此痛苦,這是很少有的。他不顧一切地跑回了家。進了屋之後,思維已麻木了。

他從暖壺裏倒了些水,燙了一下腳就上床了。他裹緊了被子正要入睡,卻聽到街對麵牛娃的母親發出的哀號:

“牛娃,回來吧——牛娃!回——來——吧!”

尹秀想,這位活潑的中年婦人,她為什麼悲傷?毫無道理。他記起當她挑煤時,就將長長的粗辮子甩到胸前。她平時又樂觀又快活,怎麼會生了個這麼憂鬱的兒子呢?

第二天清晨,尹秀將生好的煤爐搬進廚房。

母親早就醒來了,在床上瞪著眼。

“尹秀啊,昨天夜裏有一場大戰吧?我全聽到了。”

“嗯。”尹秀應著母親。

“你不要畏怯,你爹爹就從來不畏怯。”

“我爹爹——他愛不愛流浪漢?”

“當然愛。你這個傻孩子。他們是一夥的。”

“那麼媽媽您,同他們也是一夥的嗎?”

“我也可以算吧。你今天有點心神不定呢,不會影響上班吧?”

“不會的。我不像爹爹那樣全身心投入。我總是半心半意,待在外圍思考那種事情。可是——可是……”

尹秀紅了臉,不再說下去。他從窗口那裏看見牛娃飛奔著進了自己的家門。

因為節日快到了,煤站裏的煤儲備得很多,一直堆到了靠近屋梁處。這幾天,尹秀都在指揮那些運煤工。他在運煤工當中看見有一個人長得很像爹爹,但那卻是個不認得的人。尹秀幾乎認識所有來煤站送煤的工人。

“大伯,您是本地人嗎?”尹秀問他。

“不是。我的老家在山西。”

那漢子用和藹的眼光看著尹秀時,尹秀鏟煤的手發抖了。他聽見漢子輕輕地說了一句話,他說的是:“這真是一個出英雄的小城。”

他離開後,尹秀放下鏟子,坐到櫃台後麵去。滿屋子的煤都沉默著,那些送煤工說它們是從山西運來的。但也許,它們來自此地三百五十米深處的秘密礦井?那個礦井是存在的嗎?這種沒有答案的事他思考起來總是很害怕。他問自己:為什麼他不能像牛娃那樣思考?已經太晚了嗎?

有顧客進來了,是牛娃的父親,瘦削的黑臉漢子。

“怎麼隻買三十斤煤?要過年了,多買些去吧。”尹秀接過他的煤折子。

“沒有額度了啊。牛娃這討債鬼,一天到晚抱怨屋裏冷。”

“原來這樣。小孩總是怕冷的。”

“不對!”他嚴厲地說出這兩個字,嚇了尹秀一跳。

他看見尹秀驚慌的樣子,立刻又尷尬起來。

“尹秀啊,你的母親有福了。牛娃要像你就好了。不過沒關係,我和牛娃他媽要咬牙過下去。”

他挑著那一點點煤離開了。尹秀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想起他在江邊釣魚的樣子。那河裏基本上沒魚,但他總是鎮定地坐在那個地方,手握釣竿,一動不動。尹秀知道城裏有像他這樣的一些人,內心有堅定的信念。牛娃自己找到了取暖的地方,他父母為什麼不願他天天往那裏去?也許他們竟從心裏讚賞牛娃的舉動,隻是為了錘煉他的性格而阻攔他?上午沒有顧客了,滿屋子的煤令氛圍變得很肅穆。爐子裏的塊煤燒得特別旺,火焰衝起老高。尹秀有了濃濃的睡意,就伏在桌子上。但他沒有睡著,因為煤炭在喳喳作響,仿佛要告訴他什麼一樣。後來他幹脆站起來,用鐵鏟將那些煤拍緊。他每拍一下,心裏就緊一下,擔心什麼事要發生。在那個暖烘烘的垃圾站樓上,曾虎和牛娃的夜間行動是怎麼回事?尹秀有點後悔,那天夜裏,他應該賴在曾虎那裏的。可是以他容易害羞的性格,他沒有勇氣賴在任何人那裏。所以,他看不到真相也是必然的了。

屋角上發出一陣零亂的響聲,是煤堆的一角塌下來了。堆得好好的,怎麼會塌下來?這種事以前沒發生過。尹秀一緊張,手又顫抖起來。他感到在他的這個小世界裏,能量正在聚焦。說不定很久很久以前,他們這個貧瘠的地方曾是煤的故鄉吧。這件事如今難道不是常常從人們臉上和動作中顯現出來嗎?他站在那裏等待,他覺得整個煤堆都會垮下來。

可是沒有。那些煤沉默地守護著它們的曆史。

尹秀在寂靜的等待中突然進入了爹爹當年的某個意境,他的腦海在半明半暗中起伏,他揣摩出來:爹爹是因為貪心才去了那邊的。

就在這時,很多人擁進來了。有的挑著籮筐,有的挑著箢箕,都在說:

“要過年了,要過年了……”

尹秀一個接一個地幫他們登記,收款,稱煤。

輪到小圍了,尹秀想去鏟那一堆塌下來的散煤,但小圍一把拖住了他。

“我不要那些,你給我從這邊鏟!”小圍說。

“為什麼?這是好煤啊。”

“那些有死人味。”

尹秀回轉身來,從另一個方向鏟煤。

他稱完小圍的煤,取下眼鏡,用衣袖去擦眼睛,兩下就擦出了眼淚。

小圍一出煤站的門,大家就都圍攏來了。

“尹秀尹秀不要理他,他是個傻瓜。”

都這樣安慰尹秀。

“不,他沒說錯,他隻是不喜歡死人罷了。有的人,就是不喜歡死人……可是煤恰好相反,對不對?煤讓人死去,它也愛死人。”

“對啊!正是這樣!”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尹秀紅著臉幫下一個人登記,收款,稱煤。他感到從地底有一股火焰衝上來,屋子裏麵一瞬間變得比夜裏的垃圾站還要暖和了。地底三百五十米處到底在發生什麼事情?

煤不斷地被顧客挑走,到了下午,隻剩下半屋子了。他終於要下班了。

尹秀打量著那半座小小的煤山,心裏分外踏實。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有很多人同他打招呼,吆喝著:

“尹秀尹秀,要過年啦!”

“好啊好啊……”尹秀含糊地應著。

他老遠就看到母親站在家門口,顯得很有精神。

原載於《上海文學》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