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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扁擔將兩筐煤挑起來之前,他回過頭來鄭重地對尹秀說:

“那麼豐富的資源消磨了曾虎的意誌。我理解他。”

英叔的身影在門口消失之後,尹秀感到自己那黑暗的心田裏散落了一些小火星,某種微弱的期望在那裏聚焦。他想起了母親,母親也同他一樣抱著期望嗎?他目睹過她竭盡全力與病魔抗爭的情形。要不是那輛汽車,爹爹大概是舍不得離開的,不是有過他同流浪漢在垃圾站樓上聚會的事嗎?對於煤,這兩位漢子誰理解得更深?

在尹秀腦海中出現了這樣的場景:年輕英俊的曾虎穿行於山林之中,在他的身後跟著大隊人馬……他跑到了一個缺煤的地方,所以他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成了煤。一定是這樣。尹秀開始構思垃圾站樓上的對話。

他心中的悲傷馬上減輕了。他走到門口,看見雪已經停了,那蒼白的太陽一絲熱氣都沒有,小城靜靜的,仿佛在雪花的覆蓋下打算沉思了。那小孩出現了,越走越近,他的名字是牛娃。

“我冷。”他向尹秀訴說道,“到處都冷。”

“你是小孩,你跑跑跳跳吧,那樣就不冷了。”

“我試過了,還是冷。你可以烤火,我家沒有火。”他責備地望著尹秀。

“怎麼辦呢?”尹秀悲傷地說。

“我將來也要找一份煤站裏的工作。可是我家裏沒人在煤站工作,你看怎麼辦?你真走運,接了你爹爹的班。我快冷死了。”

他怨恨地跺腳,尹秀看到了他那露出腳趾頭的破膠鞋,還看到了他眼裏的眼淚。尹秀鼓起勇氣對他說:

“牛娃,你不是才十二歲嗎?這麼小的小孩是不會死的。如果你想將來到煤站來工作,你從現在開始就要天天想著這事,連夢裏都想著。如果一個人老向往著一件事,那麼不論在哪裏,他總有一天會實現這事。你注意到了曾虎叔叔嗎?他就是這樣過來的。”

一聽到曾虎的名字,牛娃滿臉綻出笑容。

“是啊,是啊,正是這樣!你一說到曾虎叔叔,我心裏就高興了!我去找他去,他會燒那些木片給我烤火,一邊烤火一邊給我講煤的故事!上一次他告訴我說,我們腳底下五米深的地方就有煤。”

牛娃離開後,尹秀回到櫃台後麵坐下,繼續構思垃圾站樓上的對話。

下班後,尹秀在單杠上鍛煉了一陣,搞得氣喘籲籲的。

母親從床上起來了,坐在圍椅裏頭看著自己的指甲。

“媽媽,您大概很冷吧?外麵又下雪了呢。”

“瞎說,我怎麼會冷。你在煤站工作,烤著一爐火,那裏那麼多煤,我一想起這事心裏就暖烘烘的。”

“我們小城裏,最珍貴的東西是不是煤?”

“那當然啦,尹秀。”母親自豪地回答。

尹秀注意到,一說起這個話題,母親的病竟像好了似的,連腮幫上都泛起了淺紅。她一定有了一些愉快的回憶吧。尹秀的心情也愉快起來。

“媽媽,您再想想看,我天天同這些珍貴的東西待在一塊,心思是不是會變得很野?我的意思是說,我會不會像曾虎那樣異想天開?”

母親的臉上漾開慈祥的笑容,尹秀很少看到她這個樣子。

“不會的。”她肯定地說,“曾虎那類人是非常少的。你是個好孩子。”

尹秀覺得母親看到了他的心底。

他到外麵去劈柴,生火。他做家務並不麻利,而且天那麼冷,他的手都凍木了。他弄得爐子周圍濃煙滾滾。最後,火終於生好了。他連忙淘米洗菜。當他把飯菜都差不多做好了時,他聽到房裏“咚”的一聲悶響。他嚇壞了,連忙從廚房跑進房裏。

是母親從圍椅裏頭跌出來了。她安靜地躺在地板上,眼珠轉動著,她的視線在追蹤某個看不見的飛行物。

“媽媽,您沒摔疼吧?”

尹秀彎下腰去抱起母親,將她抱上圍椅——因為要吃飯了。

他將飯菜端進來擺好,幫母親盛好飯,夾好菜。

母親默默地吃了起來。她的眼神又恢複了一貫的癡呆。她先前的表情就像曇花一現。尹秀暗暗地想,媽媽的心中有一塊煤,它隻在適當的時候燃燒。平日裏,它大概冷冰冰的。

母親吃完後,尹秀也吃完了。他攙著她去洗臉、洗腳。洗完後,她就早早地上床了。一會兒她就打鼾了。在昏暗的燈光中,尹秀盯著母親那張沒什麼皺紋的圓臉。他覺得她臉上有種意味深長的表情。尹秀輕輕地對自己說:“這又是一位生活在煤的世界裏的人。”她同爹爹之間,有尹秀所體會不到的默契。自從爹爹死後,他就再也沒回憶過往事。

“尹秀,尹秀!”有人在敲他家的窗子。

“你進來!”尹秀壓低了聲音說。

“我不進來了,我把這個給你。”

尹秀聽出來那人是曾虎,他扔進來一團報紙包著的東西。

“尹秀啊,你把它撿起來藏好吧。”母親說話了。

尹秀走過去撿起那紙包,打開,是一塊烏黑發亮的塊煤。

“他為什麼送我這個?”尹秀問母親。

“那是你爹爹向他要的。這個人,指向哪裏哪裏就有煤。你別看他是個流浪漢,他從來不缺財富。”

尹秀聽著母親在床上說話,驚異於她思路的清晰。尹秀早就感到了,別看母親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其實她是生活在另外一個地方的,那是一個她和爹爹,還有曾虎所熟悉的地方。尹秀將那個地方稱為煤的故鄉。尹秀現在明白了,他對煤的愛戀不是沒有緣由的。可為什麼這異物一般在燈光下發亮的、沉甸甸的塊煤讓他感到如此大的壓力呢?

隱隱約約地,他聽到了牛娃從街對麵傳來的哭訴:

“我冷,我冷啊……我要到那裏去……”

房間裏,母親又睡著了,睡得很香,大概進入了暖洋洋的夢境裏。尹秀將那塊煤藏到了壁櫃上的壇子裏,同爹爹的骨灰放在一塊。他在壁櫃前佇立了一會兒,腦子裏麵出現一張網,網的正中間是曾虎的那張臉。他回想起曾虎到煤站裏來時的情景,一些積累的疑問漸漸地理出了頭緒。那麼,曾虎是到他們小城來送火種的嗎?這位昔日的英雄選中了這裏來開創事業啊。想到這裏,尹秀的心窩裏也像母親一樣變得熱烘烘的了。在山西那些煤鄉,礦井的分布是什麼樣的圖案?尹秀將母親房裏的燈關了,滿腹心思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他坐在桌前,心裏說不出的欣慰,渾身都很舒服。卻原來爹爹一直沒有離開他啊。三年前那血肉模糊的軀體並不是爹爹。他用爹爹的舊鋼筆在紙上寫下了“前赴後繼”這幾個字。他聽到牛娃口裏喊著什麼從他窗前跑過去了,他是往垃圾站那邊去的。這是個頑強的小孩。

尹秀坐不住了。看看桌上的鬧鍾,已經是夜裏十一點。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外麵,將房門緩慢地關好。

路麵上又落下了一層柔軟的顆粒,並不那麼滑。

“是尹秀嗎?”流浪漢說。

曾虎居然站在垃圾站外麵,他身旁是牛娃小小的身影。

“你們在等我?”

“是啊。我們上去吧。我走前麵,你和牛娃跟在後麵。”

尹秀看見他的兩腿奇跡般地痊愈了,他像正常人一樣走路。

聞著垃圾濃烈的臭味,他們從垃圾站側邊的樓梯爬上去。尹秀在黑暗中聽見牛娃激動地大聲喘氣。

上麵是窄窄的一條走道,曾虎的鋼絲床搭在走道裏。他招呼尹秀和牛娃在他的床上坐下來。等他倆坐穩了,他便宣布說:

“地下三百五十米處有一等煤。”

一陣冷風刮進來,尹秀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他聽到牛娃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