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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秀是一位二十一歲的男青年,他的外貌同他的名字一樣,秀秀氣氣,白白淨淨,戴一副無邊眼鏡。尹秀在煤站工作,他的工作就是賣煤給居民。在我們這個小城裏,生活用煤是一件大事,僅次於吃飯穿衣。

尹秀坐在煤站的櫃台後麵,每登記一個人,收完款,就起身去用那把鐵鏟為顧客鏟煤。他鏟煤的手法很熟練,幹淨利落,同他那瘦弱的身軀構成一種奇特的和諧。

當尹秀不賣煤的時候,人們看到他那瘦骨伶仃的、憂鬱的樣子,往往會產生一種要保護他的衝動。他是獨子,家裏隻有一個常年患病的母親。

其實不光小城的人們想保護他,尹秀自己也很注意保護自己。比如他就從來不去踢足球,同齡人叫他去踢,他總是謝絕。但他卻在自家門口安了一副單杠,每天下班後將自己像蝙蝠一樣倒掛在那上麵。他認為這是最安全的鍛煉方法。男孩們都對他的鍛煉方法嗤之以鼻。

也許是因為尹秀的工作的重要性,他在人們心目中很有地位,絕不是可以隨意忽視的那種人。

尹秀參加工作才三年。三年前,在煤站工作的父親喝醉了酒,在街上被汽車撞死,尹秀就頂替他成了煤站的職工。他很快就熱愛起煤站的工作來,他對待工作的嚴謹的態度也獲得了顧客和上級的好評。就尹秀自己這方麵來說呢,不知為什麼,他就是喜歡同煤打交道,尤其是那些品質較高的、烏黑發亮的貨色。他輕柔地掄起鐵鏟鏟進去,就像在同它們嬉戲一般。他甚至聽到了它們發出大驚小怪的輕笑呢。尹秀同他父親完全不同,當年他父親就是因為厭惡同煤打交道的工作,所以常喝得酩酊大醉的。他記得父親有時會指著那些煤對他說:“這些東西都是屍骨化成的啊。”父親在家裏也總板著臉。他夜裏睡不著,向尹秀抱怨:“鋪天蓋地向你壓下來的都是黑煤,怎麼敢閉眼?隻好這樣撐著罷。”尹秀覺得,在爹爹的心目中,煤是世界上最可惡的東西。就因為這,爹爹從未向他露出過笑臉。爹爹一死媽媽就躺到床上去了。從那以後就很少下床。她半躺在那些枕頭和褥子裏麵,用空洞的眼神看著尹秀在屋裏忙來忙去的,她幾乎提不上氣來說一句半句話。

尹秀家離煤站隻有五分鍾路,過一條馬路就到了。所以時常,尹秀在夜裏還跑到煤站裏去待一會兒。

他用鐵鏟將那些已經整理過的煤再加以整理,碼成整整齊齊的小山。如果是夏天或秋天,他就會撐著鐵鏟站在那裏發一會兒呆,回憶冬天裏的情形。冬天裏,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小城,煤站作為得天獨厚的工作單位,允許上班時燒一小爐煤火。尹秀將那些閃閃發光的塊煤(他稱之為“黑金”)搜集起來,放在一個木桶裏,在中途添到爐子裏麵去。塊煤特別經得燒,可以從上午燒到下午,紅黃色的煤火令他內心歡跳不已。那種時候,尹秀總是想不通爹爹為什麼不疼愛這些“黑金”?煤太珍貴了,要用來做飯燒水,小城裏的人是不允許在冬天烤火的。尹秀的小煤爐放在櫃台後麵,那些顧客就會踮起腳羨慕地看過去,有時會說:

“尹秀,你在享你爹的福啊!他怎麼舍得走掉?”

當他們這樣說時,尹秀就垂下眼睛,滿臉通紅。他覺得這話是指責他。

沉默的煤,美麗的煤,在那深深的地底,它們是如何將自己煉成寶貝的呢?會不會爹爹並不討厭煤,隻是對於煤的生命的短暫感到傷感沮喪,心裏難受,就對它們做出仇恨的樣子?尹秀知道自己的想法沒有根據,可還是禁不住要往一些黑暗的方麵去想。

每天下班時尹秀都要將煤灰掏空。在他看來,煤灰也是美麗的,尤其是那些成了屍體的塊煤,輕輕一砸就散掉了,該有多麼坦然。爹爹卻說煤是屍骨化成的,他完全不按常理說話。

有一天,尹秀的顧客很少。外麵飛著雪花,尹秀在櫃台後麵翻看家裏的舊照片簿。那爐煤火隻留一個小孔,竄出藍色的火苗。那是尹秀為節省煤采取的措施。

名叫曾虎的流浪漢進來時,弄出了很大的響聲,使得尹秀起身看著他。

他拄著拐棍,左腳腫得像枕頭,穿不進鞋,就用一條髒毛巾包著。尹秀知道他平日裏住在垃圾站裏頭。

“你冷不冷,曾哥?”尹秀問他。

“怎麼會冷呢,一進這煤站我心裏就變得暖烘烘的!要知道這可是真正的煤啊,你瞧,抓一把可以捏得出油來!這東西可不是垃圾站的那些廢木片啦廢報紙啦可以比得上的。”

他“嘖嘖”地羨慕著,還用拐棍去戳那小小的煤山,戳得小山的一邊塌下來,他自己則哈哈大笑。

尹秀也跟著笑,他希望用笑聲驅散流浪漢的寒冷。

“曾哥,你的老家是哪裏的?”

“在山西的一個煤礦區。我跑出來了。”

“煤礦?那會是什麼樣的?”

“這種事怎麼說得清?那是個溫暖的地方,但我生性喜寒,所以跑出來了。我情願住在垃圾站的樓上。可我看見這些煤就懷舊了。”

“礦井有多深?”

“深不見底!那下麵的氛圍太熱烈了,同煤夥伴待在一起。你夢見過這種事沒有——你一個人在黑地裏待著,上下左右全是煤。”他的口氣洋洋得意。

“沒有。”尹秀想了想,又遲疑地說:“我努力想一些切切實實的事,但這些煤,這些煤……”他突然想哭。

“它們沉默不語,是嗎?小夥子,不瞞你說,我最喜歡來的地方就是你這裏。你懂得煤,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他仔細地盯著尹秀,想看他哭,可是尹秀哭不出來了。

“我想,”尹秀努力鎮靜下來,說:“你見多識廣,一定同我爹爹有過些什麼聯係。你同他之間有話題嗎?”

“當然有!”曾虎提高了嗓門,“你爹爹是個有膽量的漢子。下大雪的時候,我同他在垃圾站的樓上徹夜長談。我真是想念他。”

“徹夜長談?可是他天天睡在家裏啊。”

“這是個秘密。他偷偷溜出來,神不知鬼不覺。”

尹秀忽然一下對曾虎感到了厭倦。這個人,從北方流落到這裏已經有十多年了。他一直住在垃圾站樓上,靠撿點廢品為生,過著與世無爭而又喪失體麵的窮日子。或許他也同爹爹一樣,是因為恨那些煤而跑出來的?可聽他的口氣呢,又像對煤充滿了愛戀之情。尹秀當爹爹在世時未能理解他,現在他又無法理解這名流浪漢,他為這個感到心裏堵得慌。

“我在礦區周圍那幾個縣走來走去,我能嗅出煤的方位,你信不信?”

曾虎沒有覺察尹秀的情緒,還陷在回憶之中。

“是嗎?你真了不起!”尹秀勉強地應答著。

這時有個顧客進來了,曾虎連忙一拐一拐地離開。尹秀看見他裹腳的那條髒毛巾遺落在煤站門口了,於是在心裏想著他該有多麼冷。

來買煤的是英叔,幹練的中年漢子。

“你知道曾虎為什麼待在我們這裏不走嗎?”

英叔朝曾虎出去的方向努了努嘴,這樣說。不等回答,他又衝口而出:

“因為他身懷絕技!這種人待在他的家鄉太危險了啊。”

“就像我爹爹一樣嗎?”

尹秀一邊說一邊眼睛發了直,手中的鏟子也不聽使喚了似的。

“啊,你不要誤會,我沒說你爹爹!”英叔連忙道歉,“我是說,他一個人抵得上十幾支勘探隊!當年在山西,他指向哪裏,別人就在哪裏發現煤層。啊,尹秀,你怎麼——煤屑濺到眼裏了嗎?讓我來。”

英叔從尹秀手中奪過鐵鏟,自己將煤鏟到筐裏去。

尹秀很少像這樣失態,他羞愧地站在一旁。

“我們舍不得用煤,每天晚上燒完水就不再添煤,讓火滅掉,第二天再重新生火。煤這種東西,誰敢小看?”

英叔小心翼翼地一邊說一邊將一小撮煤抖到筐裏,盯著那磅秤的秤杆上下移動。他的目光變得柔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