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窟的故事(之一)(1 / 3)

貧民窟是我的家。我並不固定地寄住在哪一家,隻要是有火爐子的房間我就可以待。這裏出產煤,家家夜裏都要留火,我就躺在灶角避寒,我夜裏怕冷。

從那個階梯下來是一大片低窪地,貧民窟就在這片窪地裏。對於人們來說,這裏是一個煎熬之地,就連小孩子夜裏都睡不安。他們發出驚叫,從床上一躍而起,赤著腳就跑到門外去了。他們在那些狹窄的巷子裏跑呀跑呀,一停下來就凍僵了。他們的父母要待天亮才出去將他們撿回來。這些父母都是極黑極瘦的人,臉上隻看見兩個眼白在轉動的那種。據我觀察,他們夜裏很少真正睡著,隻不過是躺在床上假寐。雖然是假寐,卻又有很多夢,不僅夫婦在夢裏交談,鄰居與鄰居之間也隔著竹篾織成的薄牆進行交談。我一聽談話的內容就知道那是夢話。有時候,他們在夢裏爭吵,打架,但是他們身體並不接觸,每一拳都是揮向空氣中。

我忘了說房子了,房子全都是連成很長一排一排的那種。是不是因為害怕,這些人才將房子蓋成這個樣子呢?我有這樣的感覺,隻要住進一家,就等於是同所有的人都住到一起了。每一家有一張大門,但裏頭的房間窗戶又少又小,黑糊糊的。冬天裏,我不太記得哪一家有火爐子,哪一家沒有。如果我誤入了沒有火爐的那一家,那家的小孩往往拖住我的腳,不讓我出來。我強行掙脫,把腳上的皮都擦破了。這些不燒爐子的家庭,大概是吃生的食物,所以他們才會這麼野。

我和家鼠是在大白天結識的。大白天,房子裏麵也比夜裏亮不了多少。我聽到有什麼東西在啃骨頭,我以為是貓,就從灶台跳下,跑過去看。啊,不是貓,是一隻家鼠,他比一般的家鼠要大一倍。該死的,他正在啃老爺爺的腳跟!我看見白骨森森,可是卻沒有血。家鼠很興奮,“哢哢哢”的,身子顫動,仿佛在啃世界上最美味的骨頭。這位老爺爺我很熟悉,他在屋後養了兩頭豬,現在豬在欄裏餓得直叫呢。莫非他死了?我繞到床頭看了看,他沒有死,他正在擺弄他的老花眼鏡。平時,他就戴著這副眼鏡坐在屋門口,舉著手裏的一張紙,看那上麵的圖案,一看就是好久好久。他的腳後跟都被咬掉了,還怎麼去養豬呢。家鼠終於吃飽了,回過身來看見了我,微微一點頭,腆著大肚子啪的一聲落到地上。我很好奇地想,他還怎麼鑽洞呢?這屋裏可沒有這麼大的洞。但是家鼠並不鑽洞,他慢吞吞地繞房間走了一圈,仿佛因吃得太多有點痛苦似的。他吃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啊,想一想我都要嘔吐呢。他走了一圈之後便發飯困了,靠著牆根打起盹來,他不把我放在眼裏。

老爺爺從床上坐起來了,正在用破布纏他的腳後跟,原來他早備下了破布做繃帶啊。他將布條撕得很響,看起來他很有力氣。他纏啊纏啊,將那隻腳纏成了一個大布包。豬們在欄裏叫得越來越厲害,差不多都要跳欄了。他下了床,受傷的那隻腳不穿鞋,就在地下踩。他居然到屋後喂豬去了。這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要讓家鼠咬開他的腳後跟?莫非那裏頭長了瘤子,他在讓家鼠給他做手術?多麼可敬佩的毅力啊!

再看家鼠,我發現他的身體明顯地腫大了許多,連腿子都變得那麼粗,是吃下的東西毒性發作了嗎?他在睡覺。我感到很壓抑,心情沉重地走到門外去透一透氣。冬天過去了,那些在外頭鑽來鑽去的小孩都不願回屋,有的就睡在路邊。他們的家長也不急著將他們撿回去,讓他們愛睡多久就睡多久。小孩們反正又不用幹活,除了跑就是睡,有的恐怕連白天和黑夜都不大分得清,再說,他們也不在乎。他們隻在乎一件事,那就是獨輪手推車隊的到來。獨輪手推車隊推著糧食從小巷子裏經過,輪子“吱呀吱呀”地叫,小孩們就全都跑過來,一輛車上坐一個,就坐在那些麵粉上頭,顯出趾高氣揚的神態。這些外省的車夫們憨厚地笑著,也不趕他們下去。聽說他們是從冰天雪地的平原那邊來的。搬麵粉的時候小孩們就跑開了,父母們皺著眉頭將門敞開,做出一副對糧食不感興趣的樣子。“北邊天氣好了嗎?”他們問車夫。“還有一次寒流要來。”

一般來說,我不在一家住得太久,免得他們將我當作了家裏的成員。不過隻要我一出現,他們就注意到了我。他們將剩飯放在灶台上,我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就去吃。我對吃飯這事總是很羞愧,同家鼠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輕輕地吃,盡量不弄出聲音來,其實我吃得還是很貪婪的,連碟子都舔得幹幹淨淨。關於吃,無論哪一家都決不虧待我。他們吃什麼就給我留什麼,當然都是他們吃剩的那些。他們將我看作一個什麼東西呢?我很少聽到人們議論我,他們隻用短句來表達對我的感覺:“來了嗎?”“來了。”“吃了嗎?”“還真吃得幹幹淨淨!”他們對於我是非常有感覺的,可他們決不願意說出來,黑屋子裏的簡短交談在我聽來就如響起驚雷。我從地上跳到灶台上還是要費很大的力氣的,他們注意到了,於是搬一張矮凳放到灶邊。他們這麼體諒我反倒成了我的思想包袱。我可不願同他們搞得太密切。我尤其不願意參加他們的家庭騷亂,我指的是夜半時分孩子們引發的那種騷亂。孩子們到底是被什麼樣的惡魔嚇著了呢?對他們來說,家裏是隱藏惡魔的地方嗎?他們跑出去後就感到安全了嗎?那種時候,母親站在敞開的門口反複念叨:“回來啊,寶貝,你能跑到哪裏去?”那些母親的腿子都在發抖,她們醒了嗎?

曾經有好多次,我爬上那個台階,想離開這個渾渾噩噩之地。太陽照射著,我背上的嫩皮都要開裂了。在大馬路上,我居然沒有影子,唉!我在柏油路上走呀,走呀,我口幹舌燥,隻想找個黑黑的地方歇息一下,喝口水。這城裏哪裏有黑地方呢?房子的外牆全是玻璃,屋頂是某種金屬,太陽光照在上麵就像燃起了大火。那些個屋子啊,裏麵都有人在無聲無息地走動,他們雖然穿了某種像是衣服的布片,我卻可以看見他們裏麵的內髒和骨骼。我推開一張玻璃門進去,立刻就感到走進了一個大火爐,湧動的熱浪將我體內的液體都要蒸發光了。我慌忙回頭往外跑,這時我就撞上了他——那隻家鼠。家鼠警惕地把著門,劍拔弩張的樣子。他的皮毛油光發亮,眼睛炯炯有神,他似乎是專為這所玻璃房子而生。我記起來他是如何啃老爺爺的腳後跟的,就不敢同他正麵交鋒了。我裝作沒事一樣走開去。可是我心裏怎麼沒事呢?我全身的皮膚都要脫落了啊。我聽到許許多多回聲在這個大廳裏響起,震得我的頭發暈。我鼓起最後一點勇氣抬頭一望,啊,我看見了……我看見了那個夢,那個夢在夜裏是躲在所有其他夢後麵的。我就哭起來了。可我的兩隻小眼幹幹的,沒淚。我快死了嗎?大廳裏不斷有人走過來走過去,都是那些透明的家夥。他們有時也擦過我身邊,我聞到幹爽芬芳的氣息,感覺到這些人身上完全就沒有液體,所以對他們來說也不存在被蒸幹的問題。而我卻很臭。盡管快死了,身上的臭氣仍然一陣一陣地傳到鼻孔裏來。這時我聽到門響,原來是家鼠將門拉開了,我拚全力撞撞跌跌地跑出去了。家鼠的眼神是多麼的鄙夷啊。他又是如何拉開門的呢?以他那麼矮小的個子。

到了外麵就好多了,雖然被太陽暴曬,溫度總算降了好多。有一個侏儒將一支冰棍遞給我,我接住,三口兩口就吃完了。柏油路和水泥路,路邊是火爐一樣的玻璃屋,無處可躲。一律穿黑衣的路人匆匆地走過,他們的神情很鎮定,也沒有誰出汗。差不多可以說,他們的目光裏透出寒意呢。又想起玻璃屋裏的那些人,那是些不同種類的人,還是人一進到那裏頭,就變得透明了呢?我想起人們的那個比喻:“貧富兩重天。”我要下去了,我在這裏沒法待。

我埋著頭走,撞著了一個路人,那人被我絆倒了,是慢慢倒下去的。我看見他朝太陽翻著白眼,口裏說:“冷,冷啊……”他賴著不起來,他在想些什麼呢?我顧不得觀察他了,我必須趕路,不然就會像他一樣倒下。那人在我的身後喊道:“你這個醜八怪!”我醜嗎?我不知道,這可是新鮮事。

啊,回來了!回來就好了,先到老爺爺的潲水缸裏泡一泡,潤一潤皮膚。真舒服,真爽快!可是這兩隻豬,為什麼哼個不停呢?又有緊急的事發生了嗎?我走進老爺爺的房裏,看見他正在纏他的腳。旁邊坐著他的孫子,那孫子吵吵嚷嚷地說要看爺爺的傷口。那個瘦精精的小男孩,賊頭賊腦的,我向來對他沒個好印象。老爺爺一纏好,他又將他的繃帶扯散,弄亂,還在地上打滾,說,如果不讓他看,他就去死!終於,老爺爺將傷口包好了,他站了起來,他要去後麵喂豬去了。男孩坐在暗處,他的眼睛睜得那麼大,他看見了什麼呢?哈,他爬到床底下去了,他躲起來了嗎?我聽見老爺爺將豬潲倒進槽裏的聲音,還聽到屋前有一隊獨輪車經過。這一家今天給我一種不安全的感覺,我應該換個地方休息。我這樣想著,就悄悄地出了門,溜進對麵那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