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家不養豬,卻養著一隻黑山羊。黑山羊瘦伶伶的,被拴在屋後,正在啃一個蘿卜。他們平時用什麼來喂他呢?黑山羊看見我就打量起我來,蘿卜也不啃了。雖然他自己的腳被拴著,走不了幾步,可他一點都不自卑,目光炯炯的,倒弄得我自卑起來。我想起人們平時為我準備好的飯菜,都是在碟子裏放得好好的,可是給他的卻隻有一個不新鮮的小蘿卜。他就是為這件事自傲吧?
這家的主人在一盞電石燈下銼鑰匙,桌上放了一把小虎鉗。他飛快地銼啊銼的,雪亮的燈光照著他那張猙獰的臉,他就像一個鬼。一個木盒子裏裝著他銼好的鑰匙,可能有幾百片吧。這些銅鑰匙都是開什麼鎖的呢?沒看見過那些鎖,也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麼鎖。屋裏有硫黃的氣味,我開始打噴嚏,打了一輪又一輪,鼻涕都流到嘴裏去了。最後,我終於習慣了。我沒有到灶頭上去,我就在那張板凳上蹲著休息。這時我聽到了女主人和主人的談話。女主人坐在暗處擇菜,聲音幽幽的,起先我還沒看見她呢。
“我嘛,就彎下腰去將它撿起來了。管它是個什麼,撿回來再說。”她聲音裏有點得意。
“你做得對。”男人甕聲甕氣地說。
“我本來都走出好遠了,像鬼拖住了我的腳一樣。”
“那鬼就是我吧。”
“屋裏都被這些東西堆滿了。”
“在它們當中穿來穿去的,很好。”
“異物呀!想一想都怕。那一年我從龍縣撿回那一個之後……”
他們的談話戛然而止。男主人也不銼了。有件事令我困惑:這兩口子是說的夢話麼?就在不久前,我聽見他倆在夢裏討論過這事。他們在幹什麼呢?他們在傾聽那隻山羊。山羊好像在外麵撞牆,一下一下地,那根繩子會不會斷呢?這兩口子的心腸真黑。山羊撞了一會兒就停止了,可能受了傷。這邊主人又銼起鑰匙來,銼刀在銅片上發出刺耳的聲音,我的腦子全亂了,簡直要發狂。我抱著頭衝到了外麵。
黑山羊腳上的那根麻繩已經斷了,他卻沒有跑,他在朝黑屋子裏頭探頭探腦的。真是一副奴才的德性啊。這時女主人出來了,手臂上挽了一根新繩子。山羊想跑,女人鐵鉗一般的雙手一把就摁住了他。他哀哀地哭著,那條腿又被拴住了。繩子就捆紮在舊的傷口之上,那傷口慘不忍睹。女主人進屋之際,黑山羊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活力,癟癟地癱在地上一動不動。我看不下去,就朝他蹲下去,我想幫他把繩子咬斷。繩子是新麻繩,很結實,不過我的牙齒也是很不錯的。我就蹲在那裏一邊咬一邊夢想。我想象著自己帶領黑山羊兄弟逃到了貧民窟的東端,那裏有一個空著的豬欄,原來裏頭養著一隻花豬,後來不知被什麼東西毒死了。我和他在那裏避難。我們相依為命,我到哪裏都帶著他,決不讓他淪為奴隸。我想到這裏時,腦袋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差點暈了過去,原來是他用那條沒被拴住的腿狠狠地踢到了我。這一下我痛得沒法形容,我就在泥地上滾來滾去滾了好久。到疼痛終於減輕了一點,我抱住頭虛弱地呻吟時,這才發現黑山羊若無其事地站在那裏。這家夥真是邪惡到了極點了啊。貧民窟裏怎麼養著這樣的動物呢?也難說,不是還有家鼠那種類型的嗎?如果不同他們打交道,是領教不到他們心裏頭的陰狠的。真的,他就若無其事地站那裏曬太陽,不時還去啃幾口那隻已經發臭了的小蘿卜。這家夥的心事同屋裏那兩個一樣,真是諱莫如深啊。
有東西在身後捅了捅我,是侏儒。侏儒不是屬於上麵的嗎?怎麼到這裏來了呢?“我坐升降機下來的,”他說,“那機器的好處就是讓我同時在上麵又在下麵。”
“你的皮膚啊,太白了。”我的皮膚白嗎?我的皮膚是土黃色的,為什麼他要這麼亂說呢?讓我想一想,對了,他有色盲,可能住在玻璃屋子裏頭的人都有色盲呢。侏儒同黑山羊對視了一眼,我覺得他倆交換了一個眼色,也許是我神經過敏吧。“我呀,是這底下一家人的兒子呢。”他又說。他這句話讓我吃了一驚。兒子?我怎麼從來也沒有看見過他?“因為我在升降機裏頭嘛,哈哈!”
侏儒將我稱作“鼠”。我一點都不高興這個稱呼。我哪裏是什麼鼠啊,我比鼠大多了。他讓我同他一塊進屋。我們進去時,兩位主人都不知上哪裏去了,屋裏靜悄悄的。我又開始打噴嚏。侏儒說,主人總是噴灑硫黃粉消毒,他特別怕死。侏儒說完這句話之後突然怪叫了一聲,仰麵倒在地上,我彎下腰一看,才發現他的腳踝被一把單車鎖鎖在八仙桌的腳上了。是誰幹的呢?桌子下麵是那個木盒,裏頭放著主人銼好的那幾百片鑰匙。我將木盒移到侏儒的麵前,他坐起來,嚐試用那些鑰匙開鎖。此刻,這屋裏給我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要不是黑山羊在外頭叫了兩聲,我幾乎會懷疑是他在搞鬼。侏儒開鎖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不耐煩,地上已經扔了好幾十片鑰匙了。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某件事,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我跑到外麵,正好碰見老爺爺。老爺爺還是那樣,一隻腳纏著肮髒的大布包,手裏拄著拐杖。不同的是,他的那條好腿的褲腿上濺了不少血。他用手指了指屋裏,叫我進去看看。我小心地推開那張門,剛剛朝內一探頭,就嚇得往外一彈。我怕什麼呢?裏頭什麼也沒有啊,一間空房,連家具什麼的也搬空了。老爺爺湊過來對我說:“鑰匙啊,就在這裏。”什麼鑰匙?我不明白。他又說:“你要的鑰匙嘛,元兒拿著呢。”我又朝裏頭瞥了一眼,並沒有看到他的孫兒。他拄著拐杖過馬路了,他是去看侏儒嗎?
我往前走,走了好遠。在貧民窟,太陽總是一下子探頭,一下子又縮進去,這裏的一切都是陰沉沉的,尤其是房子外麵。至於屋裏嘛,大同小異,都是那種黑,習慣了也不覺得了。有一個小孩躺在路邊酣睡,樣子有點像阿元,可並不是阿元。那麼他是誰呢?我特意注意了一下他那雙赤腳的腳踝,那裏有被什麼東西擦壞的痕跡,難道是繩子嗎?我推了推他的腦袋,他口裏吐出一連串的花兒的名稱,然後就笑。小豬跑過來了,是老爺爺養的那隻花豬。小豬嗅了嗅這個男孩就跑了,男孩笑得更響了。那是不是笑?“咯咯咯咯”的,也不太像笑。他是不是這一家的呢?這一家的門敞開著,我進去了。
突然很想睡,就爬上他家的灶頭睡去。沒睡多久主人就來生火了。這一家的主人是屠夫,臉上的胡子很長。他從火裏頭拿出燒紅的火鉗,在我麵前揚了揚,那火鉗擦著了我胸口的毛,我聞到了燒焦的氣味。我正在想他會不會將我燙死時,他扔了火鉗,往地上坐去。在前麵房裏,他家的孩子們在唱歌呢。陰慘的房裏忽然響起稚嫩的童聲,仿佛末日的景象啊。再看屠夫,他的胡須在發抖,什麼樣的可怕的回憶纏住了他?我跳下灶台,他一動不動,像沒看見我一樣。我溜到前麵房裏時,孩子們已經出去了,我僅僅看到一個女孩的背影。我想,屠夫的女兒,每天夜裏會夢見羊脖子上噴出來的熱血嗎?是因為那種夢,才唱兒歌的嗎?誰在捅我的背?哈,又是侏儒,他終於打開了那把鎖。侏儒說:“看,他也來了。”長得像阿元的小孩子溜進來了。接著就是砰的一聲響,屠夫在閂門了!我們三個被閂在屋子裏了。小男孩發出悶悶的哭聲,是侏儒堵住了他的嘴呢。侏儒在哄他安靜下來。我也想哭因為想起了那把燒紅的火鉗。屠夫在廚房裏磨蹭些什麼呢?小男孩終於不哭了,侏儒說:“我真高興啊。”也許他是高興看我們完蛋,而他自己,很快有升降機來救援他。現在他抱著男孩坐在椅子裏頭,那孩子在他懷裏輕輕啜泣,肩頭一聳一聳的。我突然記起,在那火爐一般的上麵,他不是給過我一根冰棍嗎?侏儒的心腸真是很慈悲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