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始終沒有過來。小男孩(侏儒叫他“鼓”)在侏儒懷裏說起了夢話,他說他本人就是升降機,這裏的好些人都要靠他,沒他活不了。他一邊在夢裏吹牛,侏儒一邊附和他。侏儒說:“對呀,對呀,你這個漂亮的小男孩。”鼓忽然掙脫了侏儒,用一個什麼東西在侏儒臉上劃了一下,侏儒立刻倒下去了。鼓舉起手裏的那個東西,那東西一晃一晃地發亮。我終於看出來了,是一片銅鑰匙。侏儒在地上呻吟,輕輕地念叨著:“鼓啊,鼓啊。”一片鑰匙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殺傷力呢?我想起銼鑰匙的那個男人,他是一個沉默的人,臉上有很多豎紋,他那雙手就如同老樹的樹根,我看見過他掰斷一把相當大的銼刀!鼓舉著鑰匙朝我走過來了,我有點想躲,但還是沒有躲,我要看看這小東西到底有多大殺傷力。但是鼓湊近我,將那把鑰匙交給我,並且向我比畫著,要我將鑰匙刺向他本人。鑰匙很大,很像一把小刀,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我們都聽到了屠夫在灶屋裏弄出很響的聲音,就像發怒了似的。他在催促我們嗎?
當我將鑰匙刺向鼓的脖子之際,他馬上用雙手握住,再猛一用力,鑰匙就全部進入到他的脖子裏頭去了。血湧出來,他軟軟地倒下,同侏儒倒在一處。我感到很惡心,就背轉身去吐了起來。這時屠夫打開廚房門進來了。他手裏拿著那把燒得紅彤彤的火鉗。他將火鉗舉到我的麵前,我趕緊閃身躲開。於是我又聞到了自己的毛被燒焦的臭氣。“鼠啊鼠,這可是難得的機會。”他說。真討厭,他也叫我鼠。他打開大門,先將侏儒抱出去,扔在路邊,又返回來將鼓也抱出去了。然後他又閂上門。我以為他要來收拾我了,可是他沒有。一會兒那兩個家夥就來撞門了,拚命要進來,他們的傷怎麼好得這麼快啊?他們那麼大的力氣,門都要被他們撞開了。趁著我一愣神的瞬間,屠夫就將那把火鉗伸到我的胸脯上戳了幾下。我先是簌簌發抖,後來就暈倒了。朦朧中,看見自己在火焰山上。火燒著了我的全身,可是我一點都不痛苦,腦子裏居然還冒出這樣的念頭:燒完了就好了吧。對麵還有一座山,也在冒火,有小孩子在火中唱歌,聲音怎麼這麼熟悉?對了,那不是屠夫的女兒們嗎?她們唱得真好聽啊。這時我看一看自己的身體,啊,腿已經燒沒了!我不能動了!這不是他在我耳邊說話嗎?“鼠啊鼠,這可是難得的機會。”他還推我呢,他不讓我完全入夢,可是我害怕,我閉上眼,不管不顧地入夢了。
我醒來時看見有一隻灰色的大眼睛凝視著我。那是屠夫的女兒,她的兩隻眼睛不對稱,一隻大,一隻小。在我看來,這隻大眼睛美得無法形容,所以我就一點都不感到她的眼睛不對稱了。她的眼神很憂傷,這個小人兒是為我擔憂嗎?當我動了動,想去觸碰她時,她就挪開一點。她這種姿態讓我心涼。“你,是什麼東西?”她說,她的口氣憂傷得讓我都要掉眼淚了。我經常到她家裏來的,她怎麼問這種話?是我的樣子引起了她的憂傷嗎?這時我才來打量我自己。我好好的,並沒有什麼變化,啊,我的一隻腳上有燒灼的痕跡,但那並不顯眼,隻不過是掉了一塊毛罷了。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呢?這難道是個問題嗎?我年年來他們家,來了就去灶上待著,屠夫將那些香噴噴的動物內髒留給我吃,吃完我就在灶上打盹。在他們家,我總是睡眼蒙矓,從來沒有將這些女孩子看清楚過。她們輕手輕腳地在廚房忙碌,從不注意我。現在看來我錯了,她們不但注意了我,還仔細打量過我,一起討論過關於我的事。要不她剛才怎麼問這樣的話呢?看來她對我還有所期望啊。我又問自己,我是個什麼東西呢?可是我不知道啊,我怎麼能消除這個小美人心裏的憂傷呢?我不敢同她的目光對視,一對視,我就會哭起來。“我是老三,最小的。”她忽然又說,“爸爸在後麵釘木籠子。”
我沒有聽懂女孩的話,我還沒有醒悟過來是怎麼回事,黑色的網就從頭上罩下來,將我纏住了。有人拖著我往屋後走去,女孩在旁邊對那人說:“你要把他扔到井裏頭去嗎?”她的語氣裏頭有點興奮。我是沒法掙紮的,我根本不能動。
他們扔下我的地方卻並不是井裏,隻不過是他家屋後的那條小巷。我被裹在那漁網似的東西裏頭一動都不能動,而這條小巷平時幾乎無人經過。看來他們要讓我死在這裏,我怎麼辦呢?夜晚很快就降臨了,貧民窟的夜總是那麼寒冷,我蜷起了身體。這時我又聽到了屠夫女兒們的歌聲,我辨別出來,唱得最響亮的那一個就是剛才同我在一起的女孩。冷啊,冷啊,我這隻被燒過的腳完全麻木了。我淒厲地叫了一聲,屋裏的人也許聽見了,歌聲停了一停,又響起來了。再仔細聽,就可以聽出歌聲裏頭的淒涼來。當我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時,我就暫時忘了寒冷,當我稍一走神,寒冷又像無數小刀一樣在我皮膚上割呀割的。也許我全身的皮膚都腫起來了,我盼望皮膚的感覺快一點麻木,否則我還能盼望什麼呢?我想起了侏儒和鼓,他們兩個還在那屋裏嗎?還是像我一樣給扔到了這外麵?屠夫,還有他的三個女兒,他們過著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我透過網子看見了一團光,是有人打著燈籠過來了。“他們怎麼總將獵獲物扔在路邊呢?”提燈籠的那一個對同伴不滿地抱怨。因為我發出尖叫,他們就停下了。他們在我上麵小聲商量著,猶豫著什麼事。起先說話的那一個突然提高了嗓門道:“老四,我們有多久沒從這裏經過了啊?”另一個就回答說:“有十五年了吧。那時夜裏總下雨,冰淩從屋簷垂下有一尺多長。現在氣候已經溫和多了。他幹嗎老叫?”他倆說著話就蹲下來了,三下兩下就將我從網子裏頭解脫出來。我還是躺在地上,因為我全身麻木了,不會動了。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明明感覺到是兩個人在幫我,可是我沒看到人,隻有那盞燈籠孤零零地放在地上。燈籠將光線照在網子上頭,那麼強有力地縛住我的網子卻原來隻有一小抓,有點像動物身上的薄膜一類的東西。我又叫起來,我想通過叫喊來恢複知覺。就在這時屠夫的小女兒開了門。我聽到她在同那兩個人寒暄,我也看到她穿著披風,顯得英姿颯爽,可就看不見那兩人。他們進去了,將燈籠也提走了,四周又變得黑糊糊的。
我嚐試滾動,我集中意念發出一聲尖叫,身體終於動了起來。這一滾就滾到了屠夫小屋的牆角。這裏沒有剛才那個地方冷,我的部分知覺在慢慢恢複。屋子裏頭的談話可以聽得清清楚楚。我聽到三個女孩子都爭著搶著要同那兩個我看不見的人接吻,她們咒罵著,鬧成一團,後來那小女兒大概是用一件什麼銳器傷了她的兩個姐姐,兩個大點的女孩發出可怕的哭叫。但裏麵很快就恢複了寂靜。小女兒達到目的了嗎?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小半,那燈籠出來了,小女兒站在門口,臉部表情像一名毒婦,那隻大眼睛居然閃出電火花來了。燈籠在空中遊移著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西邊的轉彎處。女孩忽然朝我彎下腰來,說道:“你都看到了嗎?你這個小家夥,你都看到啦!嘿,我的命太苦了,對吧?”她用雙手蒙住臉,哭起來。哭了幾秒鍾,她突然又止住,惡狠狠地說:“我哭了?呸!我才不會哭呢,剛才是笑!我要笑死了!”她用雙手插到我的脅下,一下就將我舉到她肩上,往屋裏走去。她將我摔到灶台上就走開了。我看見屠夫悶著頭坐在板凳上抽煙呢。
貧民窟是我的家,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我夜裏寄宿在有火爐子的家庭裏,白天到處刺探隱私。我掌握著這裏的多種秘密,但我並不懂得這些秘密的謎底。這些秘密都有美麗而恐怖的外表,我是因為這個才總忍不住要去刺探的嗎?
原載於《青年文學》200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