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窟的故事(之二)(1 / 3)

我住在貧民窟下麵的地道裏,貧民窟本身在城市西邊的窪地裏。當你走到化工廠的圍牆那裏時,就看見長長的階梯了,從那上麵下來,就是我們的貧民窟——一大片排成長列,擠在一起的簡易屋子。以前我是寄住在別人家裏的,家裏有火爐的人家我都住過。然後,在一個陰鬱的日子裏,我無意中發現了地道。那一天,主家在我的飯食裏麵放了幾枚毒蘑菇,被我發現了,我像難民一樣匆匆出逃。那是半夜,家家門戶緊閉,我也不敢去叩任何人家的門。我在寒冷中瑟縮著前行,卻撞上了一隻惡狗。惡狗要攆走我,我越跑,他在後麵追得越緊。到後來我連路都不看了,跑到哪裏算哪裏,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掉進了地道。

我剛剛掉下來的時候是不習慣的,因為周圍這麼黑,什麼都看不見,你生了眼睛一點用都沒有,還不如把自己當瞎子。起先靜悄悄的,後來才發現這隻是假象,許許多多的小動物在這裏掘呀,鑿呀地忙個不停呢。最奇怪的是還有三個人坐在他們當中,這三個人什麼活都不幹,隻是隔一會兒閑聊兩句。我湊近去仔細聽,聽到他們在說兩句極為無聊空洞的話。一句是:“修了房子就不用住房子了,住在野地裏就是。”另一句是:“人嘛,要有自知之明。”三個人輪流重複這兩句話。在此地,亂動是不行的,弄不好就撞著了一個家夥,而且這些家夥的身體都像鐵一樣硬邦邦的。我隻好坐在地上不動。那隻惡狗還在我頭頂的什麼地方叫個不停,即使隔得很遠,還是很有威懾力的。我向上看,看到盡頭,的確看到一團朦朧的光,我就是從那個有光的地方掉下來的。

我蹲在這個黑地方,回憶主人和我之間發生的那件事。下午我正在灶台上睡午睡時主人過來了,他輕撫著我背上的皮毛,樣子有點傷感。“鼠啊鼠,你心裏是如何想的呢?”他沙啞著嗓子說。我討厭他叫我“鼠”,我也討厭他那種傷感的樣子。據我觀察,這個人一點男子漢的風度都沒有,沒事就坐在敞開的門口洗他那雙蒼白的腳,是一個對自己的身體著迷的家夥。我一般對人是不設防的,但這一次也許是有某種模糊的預感吧。誰會想到這個人竟會那麼陰毒呢?他炸毒蘑菇的時候,我就坐在旁邊的柴堆上,我發現他的手在抖,苦悶的長臉上增加了幾條皺紋。當時我還以為他要用毒蘑菇來毒老鼠呢,沒想到我真的成了他所說的“鼠”。毒蘑菇埋在米飯的下麵,一共有三枚,我一撥開米飯就看到了。他到底想些什麼呢?以為我會乖乖地將它們吃下去嗎?我以前就知道這個人很不厚道,連家裏的蟑螂都要殺得一隻不剩,但總的來說,他待我還是不錯的。他是一個鰥夫,自己做飯,我住在他家,他就準備兩份,不像別人家那樣讓我吃剩飯。我想不出是什麼事讓他的態度發生了突變。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事,也許他隻不過要讓我知道他的厲害。一個坐在家裏的害氣喘病的老男人,能有什麼樣的厲害呢?下毒是怯懦的手段,不過我知道那種蘑菇隻要一隻就可以毒死一個人。所以他是決心要弄死我,所以我就逃了。這就是下午剛剛發生的事,而現在,我坐在這個地獄一般的處所等待命運的裁決。我心裏有一個聲音始終在頑固不化地詢問:到底發生什麼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有一個人過來了,我雖看不見他,但能感到他踩在泥地上的重量。他停在我的旁邊,說:“修了房子嘛,就不用住房子了。”我覺得這個人很討厭,就一聲不響地起身離開他。沒想到我剛一挪動,他就用手按住了我的背。他的力量很大,我隻能趴在地上不動了。我腦子裏閃過那句話:“人嘛,要有自知之明。”但我不是人,我說不出話來。

他將我按在地上,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就走神了,手也不知不覺地鬆了。我當然立刻就溜掉了。這裏似乎是無遮無攔的平地,地上擠滿了挖掘的小動物們。黑暗中我不斷地撞著碰著他們,我感覺到他們的身體都很小,說不清他們是什麼動物。有一個家夥半截身子卡在自己掘的洞中出不來了,口中發出淒厲的叫聲。我俯下身去咬住他的一條腿,奮力一拖將他拖了出來。沒想到這一來他就像瘋了一樣撲上來攻擊我。畢竟我的身體比他大了幾倍,我很快製服了他。我將他的頭部往地下撞了十幾次,撞得他不出聲了才離開。我害怕再碰見那幾個人,所以我很想隱藏起來,或者加入掘地的隊伍也行。當我嚐試同身邊的小動物接近時,發現他們都對我很敵視。他們的態度似乎在告訴我:這裏不是我該待的地方。我被他們推搡著,被惡意地嗬斥著,成了走投無路的家夥。每當我想蹲下來休息一會兒,就會有一個家夥過來搶占我的地方,奮力將我推開。為什麼他們都對我的存在這麼神經過敏呢?我恐慌地抬起頭來看那個地方,那一團光亮仍在那裏,凝神細聽,也還聽得到那條惡狗的叫聲。也許我該向上爬,回到那個地方去,當時,他並沒有咬到我,怎麼能斷定他要咬死我呢?我現在後悔自己的魯莽了,我連想都沒想一下,就掉進了這個不屬於我的地方。我曾在那些人家的灶台上度過了那麼多寧靜的夜晚,也許我是有點愛刺探,可這並不能成為我被逐出去的理由啊。再說那毒蘑菇,很可能也隻是要恐嚇一下我罷了,他知道我是很仔細的,我才不會閉著眼吃下去呢,唉,現在說這些也是多餘了。

我終於被包圍了,這些像鐵一樣硬邦邦的小東西一下一下朝我撞過來,撞在我的肚子上,臉上,腳上,我不斷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越叫他們就越用力,我都要痛暈過去了。後來那個人來了,那個人用腳尖踢了踢我的肚子,說:“他一點都不適合住在野地裏。”人一來,小動物們就不知躲到哪裏去了。這個人為什麼說這裏是“野地”呢?明明是貧民窟的地道嘛。要真是一片野地,怎麼會看不到天空呢?不管它了,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聽出來他就是剛才那個人,我痛得不能動,也不敢動,不然他又會用那隻鐵一般的手按住我的背。“你看不見吧,”他說,“這就是我們的優勢,你看不見我們。在這種野地裏,你要眼睛幹什麼呢?給你,這是你的晚飯。”一個圓圓的東西滾到我的脖子下,我抓起來咬了一口,立刻辣得流出了眼淚。它好像是洋蔥,可又不太像。這個人在一旁說,這是我住的那家人家的主人給我送來的。那個壞蛋,居然還惦記著我呢。我心裏盼望他多講一點主人的事,可是他又走神了,他吹著口哨起身離開了我。我試著動了一下,身上的傷一下子都不疼了,是不是這洋蔥的作用呢?我一邊流淚一邊啃洋蔥,整個身心都感到一種痛快。啊,我必須幹點什麼,我要掘土!我用兩條前腿很快地刨著,一會兒就刨出了一個坑。我停都停不下來了,弄得一身全是泥。我有一種幻覺,覺得會要刨出什麼東西來,我每刨一下,都感到那個東西在我爪子下麵彈跳。那是什麼東西呢?快出來吧,出來就會知道了!

刨呀刨呀,盡管每一下都真切地感到有東西要出來了,但除了泥土,什麼也沒刨出來。我已經刨出一個洞了,下麵的東西還在誘惑著我,我恨不得鑽到地下去把那個東西揪出來。這時我恍然大悟地記起先前鑽進自己掘出的洞裏出不來了的那個小家夥,我錯誤地領會了他發出的叫聲,那叫聲其實是極樂,而我卻以為是痛苦。這是一塊什麼樣的神奇寶地啊,吸引了這麼多的動物在這裏挖掘!他們掘到了他們渴望的東西嗎?那幾個人又是在這裏幹什麼的?剛才那一個不是將主人的食物傳遞給我了嗎?也許這裏有暗道通到上麵的。糟糕,不好了,旁邊也有個家夥在掘,啊,他將我的洞壁掘穿了,他到我的洞裏來了!這是個沉默的家夥,我將他全身摸了一遍,我居然摸到他那肉乎乎的背上有一對堅硬的翅膀。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我用力推,要將他推出去,可是他居然打起鼾來,他在我的洞裏睡著了。既然我的洞和他的洞現在相通了,我就順著摸過去。啊,這個家夥,他掘了一條地道——地道裏的地道。所有的家夥都在掘這種玩意兒嗎?我不敢走遠,我感到很危險,因為地道裏頭有可疑的響聲。也許是別的動物在附近挖,聲音傳到這邊來了,也許是有什麼東西潛伏在那裏,誰知道呢?我摸回我的洞裏,同這個家夥待在一起,這樣有安全感一些。自從掉下來之後,我總是缺乏安全感。雖然掘地引誘著我,其實我還是不想往更深的地底去的,我不屬於地下動物。

同這個酣睡的家夥蹲在洞裏倒也不錯,不會被別的動物推來推去了。我仰起臉來,又看到了那束光,我分辨出那地方好像有一張門,門開了又關了,朦朧的光線也微妙地變化著。我心裏一下子產生出思鄉的傷感情緒。躺在那些幹淨的灶麵上是多麼舒服啊,那種夜晚,奇遇源源不斷……貧民窟拋棄我了嗎?可是這裏,不也是貧民窟嗎?剛才的那幾個人,不就是直接同上麵聯係著的嗎?我想到這裏時,忽然被一陣強烈的臭味打斷了。啊,是這個家夥在放屁!這不是一般的臭氣,這種臭氣熏得我頭痛欲裂!我氣急敗壞地跳出了洞子,恨不得殺了這個釋放毒氣的家夥!

他醒來了,他那對奇異的翅膀扇動著,他飛到了兩米多高的空中。那臭氣,也飄散開來。我想躲開,可是要麼踩了這一個的腳,要麼被另一個用力捅了一下,他們不讓我離開呢。那家夥在空中停留了一下,砰的一聲落到洞裏。他的屁倒是放完了,他好像又睡著了呢。“有的家夥最不安分,在夢裏就可以起飛。”旁邊那個人說。說話的人扇著一把蒲扇,像先前那家人家的主人一樣在木盆裏洗腳。“這是飛鼠,他有時在地下掘土,有時起飛。不過他飛不高,也就兩三米高罷了。”那人又說,一邊將洗腳水弄得嘩嘩響。這個人的做派使得我懷疑起來,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呢?莫非這附近還有房屋嗎?被小動物們推著擠著,我隻好又跳進我的土洞。我有點昏昏欲睡,就伏在飛鼠的背上休息。我摸著那一對薄薄的硬翅膀,心裏想,如果他再起飛,我就到半空同他一起做夢。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睡了沒多久就聽見那一家的主人叫我:“鼠!鼠!快飛上來!看見我了嗎?”我一抬頭,看見他在那束光裏頭,很遙遠。我沒有翅膀,他怎麼叫我飛啊?我還沒清醒過來,我身邊的飛鼠就把我帶到了半空。我伏在他背上,感到自己上升到了極樂的境界。他的力氣真大!不過在很短的時間內,我們又降落到那個洞裏了,飛鼠並沒有醒來,他一直在打鼾!多麼幸福的小家夥啊。“洞底下還有洞,你不敢下去吧?”還是那個用木盆洗腳的人在說話,“哈哈,上麵就是下麵。”我感到他的聲音那麼刺耳,令我那麼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