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窟的故事(之三)(3 / 3)

大約快下半夜時,小木才從洞裏出來。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朝我彎下腰來了。他用手來摸我的鼻子,我彈了起來,那隻手冷得像冰塊。他說他在冰洞裏蹲了大半夜。“像魚一樣被凍在那裏頭一動也不能動。我啊,在外頭待久了就得進去凍一凍,不然我身上就發臭。”我想起來了,小木在家裏時從來不洗澡的。沒想到裏麵這麼冷,剛才我還抱怨他不讓我進去呢,這麼冷我可受不了。小木說:“你身上沒有腐敗的東西,不需要冰凍。”他讓我跟他走。我們在昏暗中穿過幾棟房子,來到一間草屋裏。草屋很矮小,裏頭居然點著油燈。一個小銅盆放在地上,裏頭盛了半盆水。小木從衣袋裏掏出一包粉末,倒在盆裏。那粉末有濃烈的芳香味,一會兒家鼠就成群結隊地來了,至少有一二十隻吧。他們紛紛攀住銅盆的邊緣溜了進去,然後再翻著灰白的肚皮浮上來。他們做這件事的時候那麼迫不及待,一共隻有一頓飯工夫就全部解決了。我在心裏反複對自己說:“該死的,該死的!”我暗暗著急。小木彎下腰將那些屍體撈出來,放到旁邊的一個紙盒裏頭。這時我聞到那股異香越來越濃了,令人頭暈得想吐,而小木的聲音仿佛浮在空中:“鼠啊鼠啊快進去!”好像有什麼在背後推我一樣,我用力一跳就掉進去了。我沉下去時腦子裏黑黑的,隻有一個念頭:完蛋了。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也許是小木將我放在一塊麻石上曬太陽。我周身疼痛難忍,睜眼一看,皮膚上到處裂著一道道口子,看得見裏邊的血。小木呢?小木不在。我的身旁,那些獨輪車過了一輛又一輛,有時眼看就要壓著我了。我想,再不離開必死無疑。我用力往旁邊一滾,痛得幾乎暈了過去。我滾到一家人的門檻那裏了。門外一攤一攤的尿,我就睡在尿裏,傷口被尿一浸,像刀子在割。屋裏一男一女在高聲說話,竟然是我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男主人說:“小木偷去的香料用完了嗎?”女主人說:“還有一包呢。他偷走了兩包。”他們說完之後,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屋裏響了起來:“你們在尋死啊!”然後屋裏沉默了。可以聽到男女主人在低聲說話,歎氣。他們一定看見了我,他們在商量如何處置我嗎?我盼望他們將我從地上撿起來,抱回家去。我想念我在他們家度過的那些日子,畢竟還是家裏好啊。像這樣子被弄得遍體鱗傷躺在路邊算個什麼呢。主人們卻並沒有要來管我的意思,我聽見他們在說小木的事。我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說,小木,小木,你這個小流氓,你同父母在合謀一件事嗎?當那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之際,這一男一女就驚慌地跑出去了。他們甚至連看也沒看我一眼,一定是這樣。“你是他們家的鼠啊。”那個老者在我上方說道。我用力側轉頭向上看去,看見門框上掛著舊鏡框,它微微地顫動,正在往下掉玻璃渣呢。這就是老爺爺啊,可我根本看不見他的臉了,隻有玻璃渣黏在那框子裏。突然,那裏頭大叫一聲,相框子飛了出去,落在屋前的路邊。一會兒就有一輛獨輪車從它上麵壓過去了。我想掙紮著站起來,掙紮了幾次,沒有成功。從這一家的房裏跑出來兩個小孩,他們彎下腰,好奇地打量了我好久,將我稱為“偉奇”。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給我取一個人的名字,我已經習慣了那一家叫我“鼠”。“偉奇要同我們住一陣子了,我們可要把他藏好。”高的那個將我抱起,我看見他是一個獨眼人,不,他是兩隻眼長在一起的。他的兩隻眼都不看對象,而是相互看自己,給我一種奇異的印象。兩隻眼怎麼能相互看?可這事就真真切切地發生了,而且被我看到了。我還沒來得及習慣這種事,他們就將我關進了一個墨黑的地方。這裏頭有很多羽毛,我一躺上去,羽絨就騰起來。我雖然呼吸困難,卻沒有那麼痛苦了。聽見那兩個男孩在房裏爭吵,然後他們一齊高聲說:“讓太爺爺決定!讓太爺爺決定!”隨著響起玻璃破碎的聲音。難道這房裏還有一個鏡框子啊?

當他們打開我棲身的箱子的門時,我把這兩兄弟看清楚了——他們都是兩隻眼長在一起的,都是不看外麵,隻看自己。他們讓我吃盤子裏的一種紅色的醬。那醬很辣,我的喉嚨和胃裏像著了火一樣,不過我很舒服,身上的痛完全消失了。

我要在這一家住一陣子了。貧民窟是我的家,無論哪一家我都可以住。兩隻眼長在一起的孩子會怎樣對待我呢?我現在名叫偉奇了,我必須讓自己適應這個名字——偉奇。瞧,他進來了呢。他雖然不看我,可我一看到他臉上那兩隻相互對視的眼睛,我就不自在了。我真想躲到他家的柴堆裏頭去。

原載於《芙蓉》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