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窟的故事(之三)(2 / 3)

我想念起小木來。家裏沒有了小孩真寂寞啊。小木在家裏沒有床,他到處亂睡。我以前對這點覺得奇怪,後來時間長了,我也覺得他不應該有床。因為他睡得極少,總在鑽來鑽去,一夜要出門五六次。我不太清楚他到底忙乎些什麼,我隻知道主人對這個調皮兒子是很滿意的。時常,他們在夜裏躺在床上議論兒子的前途,似乎他們覺得這個兒子可以改變家裏的貧窮局麵。可是他們又非常害怕這種改變。他們說,萬一改變發生了的話,他們就要雙雙出走呢。小木經常把家裏的東西拿出去賣掉,有一次我看見他就在門口同人做交易。如果女主人燒菜的時候鍋鏟不見了,小木就說是我拖出去弄丟了。“他隻顧自己好玩,什麼都不管。”他對女主人訴說,搞得女主人對我一瞪眼,做出要打我的樣子。但他們從未打過我。後來她找了根木棒暫時代替鍋鏟。雖然小木待我一點都不好,我還是覺得他有趣,依戀他。我想,主人夫婦大概同我的感覺也差不多吧。這個孩子就是討人喜歡,也討我喜歡。你前一刻還看到他坐在家裏,下一刻呢,他就到了鄰家的屋頂上,也不知怎麼上去的。

難道白胡子老爺爺死掉了嗎?我沒法判斷,我隻知道男主人和女主人已經不把他放在眼裏了。我想象著被關在箱籠裏頭的老爺爺,還有他那被玻璃紮壞了的臉,不知怎麼,我很悲傷。我記起那回事,我想,也許不是他將我打昏,扔到街上去的?那麼是誰呢?是小木嗎?是他不讓我接近老爺爺嗎?隔了兩天,他們真的弄了個新鏡框掛在牆上了,不過鏡框裏頭不再是老爺爺,是一朵黃菊花。這朵黃菊花比我記得的那些差遠了,有點無精打采,有點枯萎,背景呢,是灰蒙蒙的天空。掛上了黃菊花之後,這夫婦兩個就不再同鏡框對話了。他們站在那裏,注視著那朵花,也不知他們心裏想些什麼。我在心裏猜測:莫非他們把那朵花當他們父親了?我對他們很不滿意,因為在夜裏,當我將耳朵貼在箱籠上時,我仍然可以聽到裏頭發出微弱的呻吟聲。現在他們完全不管他們的“爸爸”了,隻管那朵花。我終於明白了人的感情是多麼容易轉移,人又是多麼薄情!我想,我們大概是不同的。我,被遺留在灶台上的陶缽裏、讓火焰烤大的孤兒,我至今仍然記得我的父母、我的祖先,還有我的家鄉——那個牧場,以及牧場中央的那口水塘。這些我都記得很牢,毫不費力地就可以想起來。可這兩個人,昨天還口裏叫著“爸爸”,似乎一刻也離不開,今天就忘得幹幹淨淨,隻會對著一朵小花兒抒情了。而他們的爸爸呢,被他們關在一個破舊的籠子裏,永世也不得出來了。我還處於分不清肖像和真人的年齡,所以我對主人夫婦由不滿而生出了憤慨,我決心離開他們家,向外探索出一條出路。

我看見他倆一前一後推著三輪車出了門,我知道他們是去販大米,他們就是以此為生。一般他們一去就是一天,要晚上才回來。他們走了以後,我到灶台上去飽餐了一頓,然後跳下來,走出房子到了外麵。我的主家的房子在這一排房子的末尾。我沿著牆根溜了好久,居然沒碰到一個人。那些房門敞開著,人都到哪裏去了呢?忽然一個小孩從一家人家的房裏飛跑出來,他身後響起尖利的咒罵聲。是的,我看清楚了,那正是小木,他穿過小街,消失在一棟式樣奇怪的房屋後麵。我也跟著他穿過小街,到了那棟房子前麵。這棟房隻是看起來像房子,它有屋頂,屋頂上蓋著草。仔細一打量,便發現它既沒有門,也沒有窗,就連牆也沒有——它是一個實心的東西,有兩個洞通到裏頭。我站在那裏不敢進洞。過了一會兒,小木從一個洞裏走出來了,他微微彎著腰,免得洞頂碰著了他的頭。他看到我,便走過來抱起我連舉三下,然後拍拍我的頭放下我,說:“鼠!鼠!鼠!我想念你!”他的衣服很髒,上麵有很多破洞,他渾身散發出一股臭味。這個小孩,現在他過著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他看見我凝視著那個黑洞,就哈哈笑起來,說:“這是牢房呢。”他說到“牢房”時,我立刻就記起了我祖先的那些籠子。那些籠子放在草原上,一排一排的,每個籠子的前麵有個門,如果誰進去了,那門就自動關上,再也打不開了。進去的那些同胞一開始都很興奮,很急躁,不斷地在裏頭衝撞,弄得那些鐵籠子搖搖晃晃的。然而隻要夜裏一來他們就安靜了。草原上那清冷的夜空啊,你想象不出她的威力!我的同胞們在籠子裏頭安靜下來了。可是他們還要待好久才會死去,他們知道這一點。家長們從籠子前麵走過時,籠子裏頭的孩子們已經進入了冥思。我想到這裏時,小木就玩笑似的推了推我,問:“你想進去嗎?你想進去嗎?”我覺得我還沒有想好,就一個勁地往後縮。小木哈哈大笑,告訴我說這是一個假洞,從前麵進去,從後麵就可以出來。“你看看我,還不是好好的。”他說既然我不願意那就算了,在外頭轉一轉也很好。我們繞到房子的後麵,我看了又看,並沒有看到那兩個洞的出口。小木告訴我說,那種出口用眼睛是看不見的。

遇到小木之後,我就忘了我出門的目的了,我死心塌地地跟著他。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麼沒有意誌力,我回憶我的祖先,他們當中並沒有誰對人類這麼依戀的啊。我的祖先都是敢於獨來獨往的勇士,沒有誰會怕死。小木走一走,又停下來撫摸我一陣。他這是什麼意思呢?我緊張起來,記起了他用彈弓打碎老爺爺鏡框的事。他其實是非常凶狠的。我注意到有些人呆呆地站在路邊看我們,我們走出好遠後他們還在看。小木到底在策劃什麼呢?我們走過一排房子又走過一排房子,我以前從來不知道貧民窟有這麼大,我隻是站在小木家的門口看到過一點點遠的地方。有時候,我看見一名婦女推門出來,女人見到我就像見了鬼一樣,她趕快又躲回屋裏去了。所以那個時候,我知道貧民窟很大,但大到什麼程度是不清楚的。在我記憶裏頭,草原才是天空下麵最大的。

不知走了多久,我發現我又來到了那棟實心的房子麵前,小木說:“鼠啊,我們到了。”天色暗下來了,那兩個洞嚇人地看著我。小木說他要休息了,就鑽進右邊那個洞裏去了。我惶恐地站在那裏不知怎麼辦才好。前麵的路燈下,那個人又出現了,他蹲在那裏宰一隻黑貓。黑貓叫出第一聲時,我就要發瘋了。我就這樣鑽進了左邊的那個洞。我進了洞,那嚇人的叫聲還是傳到耳朵裏,我隻好往前急走,我走了五六步,就看見洞口,我就出來了,轉身一看,果然是那棟房子的後麵。我想退回洞裏去,因為貓叫還是能聽到。洞在哪裏呢?我想起小木告訴我的話。我就用手到牆上去摸,摸了一會兒,無濟於事,根本就找不到洞口。那麼將就著在這屋簷下休息一下吧,亂走的話怕出事。再說貓的叫聲也小下來了,可能他快斷氣了。我縮成一團蹲在那裏給自己取暖,我前麵的圍牆上麵有兩顆星星在抖動。夜晚越來越冷,星星也抖得越來越厲害,好像要墜下來一樣。我想起從前草原上空的那些星,它們一動不動地綴在夜空裏,那才是永恒之星啊。這兩顆星星是怎麼回事呢?我都為它們擔憂呢。果然,貓兒叫出最後一聲斷氣之際,其中一顆就墜下來了,它還在空中跳了兩下,畫出一個“W”字母的白線。“鼠啊,你可不要迷在那種事裏頭啊。”小木在洞裏對我說話呢,他自己一定躲在暖和的地方,卻丟下我一個在這外麵受冷。他好像不讚成我看星星。好吧,我這就不看了,讓我閉上眼吧。可我立刻又張開了,多麼可怕,我看見了——不,我看見的東西說不出來,永遠說不出來,我不敢閉眼了。我的心怦怦跳個不停,心有餘悸啊。就讓我看著地下吧。小木是怎麼回事呢?他不回家,可也不遠行,就在貧民窟鑽來鑽去的,真是個怪孩子。他見過草原之星嗎?恐怕沒有,他要是見過的話,早離開這裏了。城裏的那些玻璃屋,同草原的天空比起來算什麼啊。打個比方吧,一個是大象,一個是灶角的蚰蜒,嘿,剛才我想什麼啦?難道我看不上灶角的蚰蜒啊?那些陰沉的家夥可厲害呢,你根本猜不出他們在想什麼,而且他們最喜歡紮堆,一紮了堆,把你惡心死。啊,我最怕的那種風又吹起來了,像什麼東西在咬身上的骨頭。小木,小木,你太狠心了,你應該讓我至少有個避風的地方啊。我張開嘴,想大叫一聲,但我的嗓子又破又啞,費了老大的力氣隻有自己聽得見。我偶爾一抬頭,看見圍牆那裏黑糊糊的,即使再怎麼看,也看不見星星的蹤影了。我的眼睛解放了,我可以胡亂張望了。我看見那人抱著死貓騎在圍牆上,路燈照著他那張蒼白的臉,他隔一會就將鼻尖湊到那隻貓身上。他好像在聞貓身上的氣味。這世上就有這麼些有怪癖的人。你以為他以殺貓為樂吧,他那副樣子卻又悲痛得不得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