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睡著。也許我睡著了。誰知道呢?反正我一直在向我裏麵看啊看的,我真是不知疲倦呢。雖然後來什麼都消失了,隻有白晃晃的一片,可我聞到了草原的風,還有獸皮的味道。那隻家鼠將我弄醒的時候,我正狂奔著撲向某個我認為是爺爺的影子的懷裏。家鼠在我屁股上咬了一口,差點咬出了血。他的眼睛油亮,目標明確,同我們家族的眼睛是不一樣的。他是來幹什麼的?他是來吃我的飯的,他看到灶台上沒有飯,就來咬我身上的肉了。這隻家鼠,真不同凡響,竟然認為我是他的食物,可以隨便吃的。我瞪著他,他也瞪著我。他對我絲毫也不畏懼,看到我醒了,他沒法吃到我了,就憤憤地下去了。他又在房裏遊了一圈,還是沒找到吃的,這才老大不情願地縮進他那個洞裏去了。我開始來考慮家鼠的問題。家鼠一開始就生活在這個房間裏,他似乎是我們家族的一個變種。當然,他也是我們家族的,看看他那雙眼睛的形狀就知道了——雖然眼神完全不同。他的身體縮得這麼小,大概是由於環境而產生的變異吧。我的家族和祖先是從來不食同胞的,他卻完全沒有這個禁忌,把我看作他的食物。當然,也許他根本不認為我是他的同胞,但是我的身體比他大了這麼多倍,他怎麼會對我絲毫畏懼也沒有的呢?瞧,他又從那個洞裏探出頭來了,他看我的眼光讓我心驚肉跳,因為他分明還是將我看作他的午餐啊。今後我睡覺可得小心點兒了。不過有一點我還是想不通:他怎麼在這麼多年裏頭都沒有來襲擊我?目前的襲擊同那隻紅蠍子有關嗎?是因為房主人說了我隻有三十天好活了,他才肆無忌憚起來的嗎?
為了躲避家鼠的眼光,我從灶台上下來,到了門外。門外怎麼這麼寂靜?人都走空了嗎?我回身一望,家鼠也跟出來了呢。他為什麼要跟著我呢?那兩兄弟到哪裏去了呢?我可不能打瞌睡啊,這個家夥就在身後呢。我走到街對麵的那一家,伏在門上一聽,聽到有人在裏麵喘粗氣。門是虛掩的,抵開門,便看見肥胖的女人在床上發氣喘病。由於我抵開了門,家鼠趁機躥了進去。他爬上雕花的大床,爬到那女人身上,在她脖子上咬破血管吸血。女人的喘息漸漸平息下去,顯出很舒服的樣子閉上了眼。我看見家鼠的肚子鼓脹起來,他溜下床時,幾乎都有點走不動了。他搖搖晃晃地慢慢爬到牆根,那裏有一個洞,洞比他的身體小好多,可他用力擠,用力擠,還是擠進去了。他還被夾得尖叫了一聲呢。這下好了,我擺脫他了,我轉身回我自己的家,打算好好睡一覺。啊,我回不去了,我的家門被從裏頭閂上了。誰呢?我隻好蹲在門外等。一會兒兩兄弟回家來了,他們看見門閂了就去爬窗子,可是房裏有什麼東西襲擊他們了,兩個人都捂著眼倒在地上。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出來一個白發的老婦人。老婦人手裏拿著個紙包,她在門口打開紙包看裏頭的東西。那是砒霜,我認得砒霜,因為我小的時候那家人家常將極小量的砒霜放在陶缽裏給我吃。她又到另一家去了。
我進了房,看見家鼠血跡斑斑地躺在地上,頭和身子都已經分離了,旁邊扔著一把菜刀。這是那老婦人幹的嗎?家鼠怎麼會死在這裏呢?他剛才不是到街對麵去了嗎?啊,當然是地道,他掘出了長長的地道。他從地道那邊趕過來,死在這裏,他的喝飽了血的肚子還脹鼓鼓的呢。剛才這屋裏究竟是怎樣一種情形?設想:一、老婦人放下某種誘餌,家鼠被誘出洞,老婦人逮住他,砍了他的頭。二、家鼠出於本性去咬老婦人的腿子,被老婦人砍了頭。三、家鼠吃了老婦人放下的誘餌後,一心尋死,老婦人伸出刀,讓他來撞,他用力撞在刀刃上,身首分離。設想下去,還有很多很多可能性,而現在,真情是無法知道了。房裏怎麼奇臭?我聞到了臭味的源頭,的確是那隻家鼠。怎麼他剛死就腐爛了呢?嗨,這可是真的,瞧那肚子上,已經流出黃水來了,頸部的傷口那裏,蠕動著細小的灰色蟲子。也許在死之前他的身體就爛掉了,但我怎麼一點都看不出來呢?我用火鉗去夾那具屍體,想將他扔出去,可是火鉗一挨上去,那皮肉就散掉了,裏頭的骨頭也碎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成了一堆稀糊糊,隻有灰色的毛還沒融掉。我魂飛魄散,將火鉗一扔,躲到灶台上,腦子裏盡是瘋狂的念頭。我無意中瞥了一眼窗戶,啊,兩兄弟的臉都在那裏,每張臉上都隻有一隻眼睛,那種有兩個瞳仁的眼睛!它們還是哪裏都不看,隻看自己,兩隻瞳仁相互看。我突然覺得,這不是那兩兄弟。他們是誰?來捉拿我的嗎?我溜下灶台,躲進柴堆,我想他們這下看不見我了,就安安心心睡了一覺。
他們的確不是那兩兄弟,隻是長得有點像罷了。這兩個獨眼的青年接替了原來那兩個人住在家中。我記起上一次我就曾見過哥哥變成獨眼,那麼這兩個人是那兩個的變體嗎?看上去又不像。我睡在床下的紙盒子裏頭,到了半夜,床上的兩人就一齊叫起來:“洪水過來了!洪水!”然後就鞋也不穿地跑出門去了。他們一走,我就從灶台那裏爬上了茅屋頂。我放眼望去,看見上空烏雲滾滾,整個貧民窟的房子裏都亮起了燈。但沒有人出門,他們在等嗎?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我等得不耐煩,就下去了。我能逃到哪裏去呢?城裏是我不能去的,那裏無處可躲的酷熱會讓我在一天之內喪命;我也不能遠行,我會在遠行的途中因恐懼而喪命。我還是回紙盒裏去睡算了。那是什麼?啊,是那兩個獨眼人!他們從一家人家抬出屍體來,他們在趁亂搶劫殺人!可是沒人出來看他們,難道他們一點響聲都沒弄出來嗎?不可能!哈,又一具!是不是人已經死了,他們在處理屍體呢?天沒有下雨,烏雲卻墜下來了。現在什麼都看不清了,連房子裏的燈都成了一些模糊的光斑。洪水真的要來了?那麼,就在屋頂上睡覺吧,萬一災禍來了,說不定還可以撿回一條命呢。我聽一些人說起過洪水封門的事,被封門的人家都是一家人全部死亡。據說在那種情形下,無論你有多麼機靈,你的力氣有多麼大,也是找不到門窗的位置的。既然在貧民窟,大家都知道這種事,又為什麼不像我一樣爬到屋頂上來呢?剛才這兩個人高叫著“洪水”滿街亂跑,應該所有的人都聽到了的。他們聽到了,他們聽到了啊!
水是一點點漲上來的,並沒有一下子“封門”。我聽到城裏彙集的水從階梯那裏嘩啦嘩啦地下來了。我在心裏設想著——半尺深,一尺深,兩尺深了……還是沒聽到有誰跑。如果跑的話,肯定要發出蹚水的聲音啊。周圍寂靜得可怕,水到底漲得多深了也沒法看見。有什麼東西弄得我的腳癢癢的?是一些蝸牛,他們想要爬到我身上來。我將後腳伸向屋頂斜麵的下方,便探到了水。這樣看來,整個貧民窟都在水裏了,但是水好像不再繼續漲了。人呢?人在哪裏?封門了,全部死了嗎?我哭起來,沒有聲音,隻有眼淚。在我的頭頂天已經清了,我再一聽,嘩嘩的流水聲停止了。什麼人在“偉奇,偉奇”地叫我?那不是兩兄弟嗎?除了他們,不會有人用這個名字叫我的。我放眼望去,霧已經散了,那些房子雖然在水下,但不知怎麼還是點著燈,我還看到那些玻璃窗上晃動的人影呢。這是什麼樣的洪水啊?有人從屋裏走出來,就站在屋前刷牙,晃動的水波將他的身影拉得歪歪的。“偉奇!偉奇!”那聲音來自水下。天快大亮了,是什麼時辰了呢?
“偉奇,你下來!你下來!”水裏的聲音變急切了。我身子一傾斜,一下子就滑下去了。我落在隔壁那家的門口。奇怪,剛才明明看到、摸到的是水,現在怎麼又不是水了呢?那隻不過是一張巨大的透明膜,將整個貧民窟地區罩在裏頭。天大亮了,太陽也出來了,但隔著膜,陽光透不過來。隔壁家的門大敞著,我跑進去,看見地上躺著老頭老太太,兩位都翻著白眼,嘴裏還在向外吐水。難道真的發了洪水嗎?現在水又到了哪裏去了?這兩個人以前老在屋後養一種體形很大的灰色菜鴿,鴿子的樣子奇醜,發出的叫聲卻如夢一般。每當幾十隻一齊叫起來時,恐怕連路人聽了都要昏昏欲睡呢。在我的印象中,這兩位老人從我門前走過時,好像總在夢裏頭。一般是老頭牽著老太的手,老頭走在前麵一點,好像眼睛看不見似的用一隻手在前方的空氣中劃來劃去的。老太太呢,被他拖著走,總在抱怨:“你不能走慢點嗎?你不能走慢點嗎?”屋裏地麵很幹燥,根本就沒有洪水的蹤跡,隻是我老感到眼前有那種細細的遊絲,一沒留心又被我吸到鼻孔裏去了,弄得噴嚏不止。我湊近老太,用鼻子頂了頂她的臉頰。她醒來了,大呼小叫:“老頭!老頭!我們沒有死!我們沒有死啊!”她先是坐起來,然後又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走過去拉開衣櫃門,將自己關在裏頭了。我聽到她在裏頭哭。老頭也坐起來了,高聲叫著:“怎麼沒有死?怎麼沒有死?你胡說什麼?啊?”他在屋裏找不到老太,就站到門口去了。他手搭涼棚看著遠方,看了又看,好像在等什麼事發生。我也溜到門口去看,我一仰臉,看見先前見過的透明遊絲鋪天蓋地,還隱隱約約地形成了波浪。這是洪水嗎?當然不是,我一點在水中的感覺都沒有嘛。那麼,這兩老又怎麼暈倒在地的呢?剛才他們口裏還吐水,像是肚子裏灌滿了水。文木匠過來了,手裏拿著一杆秤,對老頭說道:“我稱一稱這個看看,我要稱一稱它。”他用左手做出在空中抓了一把什麼東西的樣子,又將那“東西”放進秤盤裏。真是怪事,我看見秤杆高高地翹了起來。是什麼東西這麼重呢?那些遊絲?可是秤盤裏什麼也沒有啊。老頭仔細看著他稱完了,說:“嗯,稱一稱很有必要的。”文木匠愁眉苦臉地訴苦說:“從昨夜洪水來的時候起我就一直在稱,累壞了。”這時,我看見那兩兄弟站在街對麵了。他們的姿態好像是在注視文木匠,但我知道他們的眼睛隻注視自己。“這是什麼呢?”老頭指著空中的遊絲問文木匠。“這,就是我稱的東西。”文木匠說出這句話後,雙眼就開始炯炯發光。他將那杆秤舉起來,從空中抓一把什麼放進去稱,稱完倒掉,又稱新的。他做這件事做得氣喘籲籲的。老頭眼巴巴地看著,頭部隨著他的動作轉動,口裏嘮叨著:“這就不怕洪水了啊,對吧?”他說話時口角還聚著白沫,雙手顫抖著,他的樣子像是要進墳墓了的老朽。他是近視眼,所以越湊越近,想去看清秤杆上的準星刻度。這一來,妨礙了文木匠的動作。文木匠氣憤地推他一把,他跌坐在地上了。這時,躲在衣櫃裏頭的老太也出來了,她坐在門口,笑著,露出黑洞般的沒牙的嘴。剛才她還哭呢,什麼事讓她這麼高興啊?“我,我,我……”她癟著嘴說。忽然“當”的一聲,是文木匠將秤摔在地上了,我看見他額頭上盡是汗。老頭如夢初醒地站起來問他:“怎麼啦?怎麼啦?”“連稱了四五回沒有重量的東西,這不是……”他沮喪地抱住自己的頭,好像那頭要炸開了似的。“常有的事,常有的。”老頭竭力想安慰他。可是他咆哮了一聲就抱著頭跑掉了。他連那杆秤都不要了。老頭撿起秤,想學文木匠的樣子來稱空中那些幻影似的東西,老太也興致勃勃地過來了。可是無論他們怎麼樣稱,也絕對稱不出重量來。秤杆一次次往下掉,他們一道忙碌了半天,一點收獲都沒有,隻好無可奈何地放棄了。這期間,那兩兄弟一直關注著這裏的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