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兩口站在那裏看天,空中的遊絲越來越密,一會兒就凝成大滴的水珠滴下來了。我退到屋裏避雨,心裏想,這兩個人怎麼不怕雨呢?街的對麵,那兩兄弟喊著:“洪水!洪水啊……”聲音漸漸地遠了。我看見老太仰著臉,好像在吞吃落下的雨水。那老頭幹脆躺下了,任雨水將泥沙濺在他臉上,閉著眼睡覺。我在他們家轉了轉,想找點吃的。這個家真奇怪,連一件家具都沒有。是被洪水衝走了,還是本來就沒有?難道他倆平時是睡在地上的嗎?灶頭上有一個瓦罐,我爬上去往裏頭一瞧,嚇得我差點摔了下去。下來老半天之後,我的心還在狂跳。那個大罐子裏頭盡是我見過的那種紅蠍子!我回想起那隻怎麼也死不了的紅蠍子,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啊,原來他們在家裏養這種東西。我望著罐子,看見有兩隻攀在瓦罐邊緣要出來。灶台另一邊有一隻柳條籃,籃裏裝著我愛吃的熏肉,不過現在我可不敢去吃了。老太進屋來了。“鼠,你找東西吃嗎?”她問。她怎麼知道的?然後她一揮手,口裏“噓”了兩聲,那兩隻蠍子就下去了。她從籃子裏拿出肉,切成片,放在盤子裏,自己坐下來,將肉放進沒牙的嘴裏慢慢嚼,她已經忘了我的饑餓了。我用嘴扯她的褲腿,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冥想裏無動於衷。我一發狠從她腿上咬下一口帶皮的肉吃下去了。啊,我變成家鼠了!我多麼羞愧!她身子一斜,倚在牆上,喃喃地說:“哦喲,我痛死了……”我這一口咬得很深,都快咬到骨頭上了,但那傷口卻沒有出血。老太的肉有點酸,好像味道不錯。我看著那傷口發愣,又起了再咬一口的心。但是老頭進來了,老頭抄起一根木棒就來打我。他一棒子打下去,我就感到自己的脊梁好像被打斷了,我趴在屋當中一動都不能動。“讓他去死!”老太突然尖叫一聲,然後他倆攙扶著出去了。他們從外麵將門鎖上了。
我除了眼珠還可以轉動之外,全身都麻痹了。我會死嗎?她說讓我去死,這是不是說,我還要等一段時間才會死呢?我趴在地上想啊想的,就想起了那個牧場,那裏有一隻鷹天天在上空盤旋,我都看熟了。可是有一天,她飛得那麼高,即使是我這麼好的眼力,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藍天裏。當時整個草場都沸騰了,我的同類全部都從他們的隱身處出來了,他們在草場上狂奔,一切都亂套了。後來鷹再也沒出現過。我想到這裏時,便看見了那隻家鼠,他不是死了嗎?我親眼看見他身首分離的啊。也許他是那一隻的兄弟,天哪,連眼神都是一模一樣!我隱隱地激動起來,不知為什麼。他走過來,嗅了嗅我的屁股。奇怪,我的屁股像被鳥喙輕輕地啄了一下一樣,癢癢地恢複了知覺。接著我就看見他口裏血糊糊的,啊,他正在吃我呢。我變得那麼興奮,麻痹症狀全部消失了。我扭頭一看屁股,已被他咬了個窟窿。我雖然疼,但恢複了知覺的疼比剛才那種麻痹要好。我就朝他靠攏,我希望他再在我身上咬一口。可是他吃飽了,吃厭了,聞都不再聞我,退到一旁待著,看著我。我越看越覺得他像那隻鼠,也許是孿生兄弟?那一隻也是左腿上方有一塊白斑……哪有這麼湊巧的事呢?我又回想起剛才老太說的讓我去死的話,現在我還會死嗎?怎麼個死法呢?我同這隻鼠就這樣對視著。沒過多久他那脹鼓鼓的肚子就消下去了,他的消化力真強啊。當他又用饑餓的目光看我時,我心裏就蠢蠢欲動了。我朝他露出自己厚實多肉的胸膛,希望他再咬我一口。他呢,把我看來看去的,卻沒有下口。有一下我覺得他要咬了,可他隻是舔了舔我的毛,仿佛拿不定主意似的,最後又放棄了。他狡詐地看了我一眼之後,就鑽進牆根那個洞裏去了。我感到很失落!一種奇怪的失落。我到底想要什麼?也許我想要自己變成他?他有明確的生活目的,有自己的家(那個洞),他從來不像我這樣到處寄居,遊遊蕩蕩。鼠啊鼠,為什麼不把我吃進肚子裏去呢?我,我不知道要拿自己的身體怎麼辦才好了,這個身體現在對我來說是個累贅。
我在屋角舔著屁股上被他咬出的窟窿,這個窟窿既不出血,也不疼,難道鼠的唾液是麻醉藥嗎?我使勁回憶被咬的一刹那間的感覺,隻模模糊糊地記得當時像被鳥喙啄了一下。也許連那被啄一下也隻是我的幻想?也許咬齧完全是在我不知不覺中進行的?看,鼠又出來了,油亮的眼睛貪婪地盯著我,可是他站在洞口不想過來。我朝他走近一點,他就退進洞裏一點,把我弄得灰溜溜的。我漸漸地有點明白我在貧民窟的位置了。
貧民窟是我的家,也是我最難以理解的地方。一般來說,我並不刻意地去理解它,我的生活本身驅趕著我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我到過地下,到過城裏,也在貧民窟的各式各樣的主家住過。我的生活中常有危機,有死亡的威脅,可是到今天我還好好地活著。這是不是因為我的記憶深處住著我的祖先們,而他們在保護我呢?啊,那個無邊的牧場,那隻消失在大氣裏頭的鷹,那些伏在草叢裏,將胸膛緊貼泥地的同類!一想到他們,我就感到自己全知全能!但這隻是在我的記憶裏頭,到了現實中就完全不同了。在現實中,我幾乎什麼都不知道,我經曆了那麼多……
原載於《百花洲》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