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窟的故事(之五)(2 / 3)

我站在小池塘的邊上,想著這種種的事,我快凍僵了。我的當務之急是找一個人家住進去保命。我看到一間屋子的門沒有關死,就想一頭撞進去再說。“誰呀?”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黑暗中說。我靜靜地蜷縮在牆根,怕被主人發現,可是主人竟然起來了,舉著油燈來照我,說:“原來是一條蛇啊。”我怎麼變成蛇了?他用一根很粗的棍子來撥我,我呢,就勢栽進了屋內。奇怪奇怪,屋裏熱浪滾滾的,我立刻就暖和了。灶上並沒有燒火,熱氣是從哪裏來的呢?我看見那隻熟悉的鼠在洞口伸了一下頭,而床底下,並排立著三隻瘦公雞呢。主人又矮又小,頭上包著白毛巾,麵目看不清楚。他用那根粗棍去趕公雞,公雞飛跳起來,有一隻飛到了窗台上,弄得滿屋子雞毛味。那隻紅尾巴的小公雞從我身邊穿過去,我居然被燙了一下,它身上燙得像燒紅的煤!這時主人蹲下來打量我了。我看清了他是一個三角臉,凶狠的眼睛隱藏在濃濃的眉毛下麵。他用棍子來掃我的腿,我跳開了。“這種蛇,真怪……”他喃喃地說,他還是將我看作一條蛇,是因為我的身體不發熱嗎?那幾隻公雞是怎麼回事?

他突然古怪地笑了起來,說:“蝦姨啊……”那聲音像墓穴裏頭發出來的,我回頭一看,蝦姨的臉果然出現在門口,她訕訕地笑著,卻不進來。他一揮手,我還以為他要打我呢,可是隻不過從我臉麵前扇了一下,一股熱浪衝到我的臉上,我眨了眨眼,發現蝦姨不見了。窗台上的小公雞跳到他肩上,他站起身,拖著那根棍繞房間走了一圈。地上那兩隻公雞從我麵前衝過去的時候,燙著了我的鼻子,鼻子上立刻起了一個水泡。怎麼回事?這個老頭好像是要找這兩隻雞,可是雞從他身邊跑過,他又一點都看不見,用那根棍子亂打一氣。肩膀上的小家夥隨著他身體的晃動發出咯咯的叫聲,腳爪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我害怕他打到我身上,就往床底下躲。我剛剛鑽進床底下,腦袋就被什麼東西擊了一下,痛得簡直要暈過去了。我定下神來,辨認出很多樣子同我差不多的家夥,他們圍著我站成一圈,他們身上的熱輻射令我幾乎睜不開眼。這是我的同胞嗎?這些家夥怎麼變得這麼耐高溫了啊?從前在家鄉,我們的牧場一年裏頭大部分時間都處在冰封之中,我們躲在地洞裏,我們根本就不懂得高溫是怎麼回事。現在這是怎麼啦?他們成了一團一團的火,自己卻還不感到難受!他們圍著我,是要消滅我的肉體嗎?為什麼又不動作?我聽到蝦姨在門口對主人說:“那個病毒解決了嗎?他到哪裏去了?他呀,到處亂鑽,會傳播瘟疫!”她竟然說我是病毒!老男人回答說:“沒關係的,我這裏是高溫消毒房嘛。他的問題會得到解決的。”“那就拜托您啦。”蝦姨似乎真的走了。

我被烤著,我的眼睛睜不開。難道這就是治療我的瘟病?這些樣子像同胞的家夥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我的眼睛被刺出了淚,看不清了。那個老頭的棍子又掃到床底下來了,同胞們都跑開了,我被棍子重重地抵到牆上。“看你往哪裏跑!”老頭說。我聽見自己因為疼痛叫了兩聲,我的聲音像家鼠。我的聲音怎麼會像家鼠了啊?我掙紮著,那棍子紋絲不動,我快要窒息了。現在我眼前徹底黑了。我可能要死了?多麼熱啊。可是棍子突然又鬆了,老頭在棍子的那一頭說:“蛇的身體是不會變暖的。”我將爪子貼到鼻子上的水泡那裏,我的爪子的確是冰涼的,難怪他說我是蛇!

我被消毒了嗎?我不知道。我從床底下慢慢走出來,又聽到了蝦姨的聲音:“我從來沒有見過小鼠有這麼幹淨!不過呢,明天又髒了,還得再烤,哼!他啊,要是像那一些,我就將他接回去了。”我知道“那一些”指的是另外那些同胞,他們的身體都變成了日夜燃燒的煤塊,他們身上當然不會有病毒。可是他們是如何做到那樣的呢?看來蝦姨是不打算要我回去了,她站在窗口那裏冷冷地看著我。難道他們要每天這樣烤我?即使每天烤,一條蛇又怎麼能變成燒紅的煤塊呢?被老頭從床底下掃出來的同胞在牆根排成一排,老頭一棍子掃過去,他們又潰散了,鑽到了床底下。他打累了,就叉腰站在房間中央說:“誰想偷懶?誰想偷懶?小心大爺的棍子!”我往床底下一看,那些家夥都在簌簌發抖呢!小公雞從他肩上飛到半空,然後落下來,在房間裏掀起一股熱浪,浪頭打得我倒退幾步,靠到了牆上。我注意到房東身上並不發熱,但他也一點都不怕燙,這是怎麼回事呢?他放下棍子,到櫥櫃裏拿東西出來吃。他吃的似乎是一碟黑色的小球,從他的吃相來判斷,那食品很硬。他的牙齒間發出很大的崩裂聲,莫非他咬碎的是金屬一類的東西?他的牙真厲害啊。這時有一道陽光從敞開的門外射進來了,我一下子看清了他的臉。原來他的左邊臉上有一個巨大的瘤子,將嘴和鼻子都扯到了一邊。那瘤子紅得發紫,上麵居然還穿著一個銅環,有膿從那穿環的洞眼裏流出來。該死的,他身上有這麼重的毒,卻一心想著幫動物們消毒!人啊人,我實在是不能理解他們!他將那一碟小球通通咬碎,吞到肚子裏去了,他的牙就像鋼牙。“一聽來!一聽來!”我看見蝦姨又站在門口了。為什麼他的名字叫“一聽來”呢?好古怪!蝦姨又說:“他要有你這麼幹淨我就放心了。他總弄髒自己!”老頭笑起來像妖怪,張開的嘴裏黑洞洞的,看不到一顆牙。剛才他是用什麼東西咬那些小球?“你這就走了嗎?你不帶他回去了嗎?”房主老頭問蝦姨。“這下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他們要封路了。小鼠嘛,我就交給你了,你可要費心了啊。”“瘟疫過來了嗎?”“昨天。死了兩個了。我就擔心小鼠要發病,他身上那麼髒。”他倆的對話聽得我心驚肉跳的。

房主又從櫥櫃裏拿出一大盤黑球放在地上。這種球小得多,隻比家鼠的糞便大一點點。我的那些同胞都圍攏來了,匆匆地吃著,發出“嘎嘣嘎嘣”的響聲。我也想吃,可我又害怕被它們燙著。房東說:“你這隻小蛇鼠,還不到你吃飯的時候呢。他們吃的是塊煤,你吞得下去嗎?”當然,我可不想讓塊煤在我肚子裏頭燃燒,我認為自己沒必要這樣來消毒。這時他就端出一碗黑水,說是讓我“洗腸”。我看著肮髒的黑水上的泡沫,猶豫著。他大吼一聲:“還不趕緊,你都快死了!”我就開始喝了,這種水喝了之後有點頭暈,暈暈乎乎中我心裏漲滿了思鄉的情緒。仍然是那片牧場,那片天。天空飛雪,同胞們躲在地洞裏。他們都快死了嗎?不,他們活得很好,他們在拉肚子,要將整個夏天吃進去的髒物全拉得幹幹淨淨!哈,原來是我在拉,已經拉了一大攤了。主人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我。“拉幹淨了嗎?”主人問。我搖搖尾巴表示拉完了。主人撒上煤灰,隨便亂掃幾下,將我的糞便掃到灶腳下。他似乎認為糞便一點都不髒。那又為什麼要洗腸呢?真弄不清他們是什麼意思。“蝦姨把你交給我來處理了。”老頭又說,“你給我站起來,讓我看看你。”我的腿發軟,我站不起來了,趴在地上一下也動不了,我覺得自己會死。“你站不起來嗎?那就算了。你們都這樣。你爺爺那年來串門,把我的烤豬肉吃了個精光,可是我叫他從地上跳到灶頭,他就跳不上去!”老頭嘮嘮叨叨地躺到床上去了。這時那些吃飽了的同胞陸陸續續離開盤子,靠牆排成一排打起瞌睡來。我感到房子裏頭又升溫了,與此同時,我的腿也在恢複力量,我嚐試了幾次,終於站起來了。熱啊,熱!一定是房主和同胞肚子裏麵的煤球在燃燒。他們都在睡,仿佛高溫令他們愜意無比。突然,三隻公雞在屋當中打起架來了。兩隻大的攻擊那一隻小的,將那隻小的冠子都撕裂了。小公雞臉上血糊糊的,蹲在地上將頭努力藏到胸脯毛裏頭去。那兩隻還不放過他,繼續攻擊他,在他身上亂啄,啄得毛都掉下來,身上啄出了血。看來他要死在同胞手裏了。正在這心驚肉跳的瞬間,他一下子就騰飛起來了。他張開翅膀,像鳥一樣在空中飛了一個圈,然後重重地摔了下來。房子裏被他掀起熱浪,我都快中暑了。他在地上急驟地掙紮了幾下就不動了。另外兩隻圍攏來啄他的羽毛,一束一束地啄下來,他們的動作凶暴又迅速,很快小公雞身上就光禿禿的了。公雞們鬧騰的時候,我那些同胞們都在昏睡,可是有一隻家鼠出來了,他長得同我從前在別人家裏看見的那隻一模一樣,也是左後腿那裏有一塊白毛。他從小公雞的背上用力咬下去,扯下一塊肉,很快地吃起來。吃完一塊又去撕咬第二塊,將小公雞的背上弄出一個大窟窿。從門口射進來了一道光,我看到了窟窿裏的內髒。家鼠叼著那塊肉到了我的麵前,向我炫耀似的大嚼,我聞到濃烈的腐敗的臭味。難道是這塊肉發出的氣味?小公雞不是剛死嗎?肉還是鮮活的啊。啊,沒有毛的小公雞居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他背上那個窟窿格外顯眼。他搖搖擺擺地朝我走過來!家鼠立刻叼著那塊肉鑽進洞裏去了。白白的身體,雞冠上麵的血都凝結了,圓圓的眼睛瞪著我。我感覺他隻要再走過來幾步,我就會被他體內發出的熱輻射灼傷。他在原地跳了幾下,有幾粒彈子樣的小球從他背上的窟窿裏蹦了出來,落在地上,燃起火苗,一會兒就燒得不留痕跡了。他再蹦幾下,又有幾粒飛了出來,我都看呆了。他蹦呀蹦的,直到將體內弄空了才停下來,倒在地上。這時他身上的熱輻射也消失了。我走到他麵前,撥了撥他。天哪,他隻有一層皮了!連骨頭都消失了!我還想將這一小堆穢物看個明白時,就聽見房主在床上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