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嘛,就是有意來報複我,死在我屋裏的。要知道我這裏是容不得死東西的,我最怕看見死。好久以來啊,我因為怕天天做噩夢,所以我才更起勁地消毒嘛。”他說著就下了床,也蹲在小公雞的遺骸邊,用火鉗去撥弄那張皮囊。他口裏喃喃地說:“瘟疫啊瘟疫。”我心裏暗想,他都已經燒沒了,剩下這點點皮囊,裏頭還會有瘟疫?既然有瘟疫,他又為什麼不馬上扔出去,而是老用火鉗去撥?他突然又將矛頭對準了我,凶狠地瞪著三角眼惡狠狠地問我:“你,蹲在這裏看什麼?這不是給蛇看的東西!”我擔心他用火鉗來戳我,趕緊往床底下躲。我從床底下看見他將那張雞皮夾到一個碗裏,然後將碗放到櫥櫃裏頭去了。我真是吃驚!這個人說的同做的會這麼相反!另外那兩隻公雞也出來了,圍著主人叫,還飛起來啄他。他們是抗議嗎?那麼抗議什麼呢?是他們大家(包括那隻鼠)將小公雞肢解了,主人將剩餘的一點點皮囊收到碗櫃裏去了。難道他們又不滿意了?這屋裏的高溫到底是怎麼回事?主人將腦袋伸到床底下來了,問:“蛇啊,你想吃東西嗎?可是煤球不是給你吃的,你吃了就會被燒得灰都不留。給你吃這個吧。”他將大把青草扔到床底下。我可不是食草動物。當我厭惡地離開那些草,到牆邊去睡覺時,那些草散發出來的氣味卻又令我返回。這是什麼氣味?我嚐試著吃下幾根,這多汁的東西讓我的嘴角流下綠色汁水。我感到異樣的興奮,真恨不得亂蹦亂跳。我極想跳到一個什麼地方去,我說不清那是一個什麼地方,似乎同陰暗有關。於是我往大櫃後麵的陰影裏鑽去。啊,那種草的味道越來越濃,曾經有過的對故鄉的思念又煎熬著我了。我還待在這個大垃圾桶似的貧民窟裏幹什麼啊?我應該毫不猶豫地馬上回到故鄉,我腦子裏關於她的記憶都快爆炸了。然而我的腿這麼細瘦,就是走到城裏去一次都那麼費力;我也不知道去草原的路,萬裏迢迢,我會死在路上的,這種事想都不要想。我隻能滿身病毒地待在這個垃圾桶裏,成日裏做清潔,消毒。主人又為什麼要讓我吃故鄉的青草呢?讓我的欲望破滅,這就是他處心積慮想達到的目的,大概他認為這對我有益吧?故鄉故鄉,我今生今世是回不去了。我沒料到我還能吃到故鄉的草,這當然是那裏的草,我記得那麼清楚,這是很久很久以前我還沒出生時,我的祖先天天吃的東西。房主到過那裏了嗎?還是有個使者穿梭於兩地?我想呀想的,就睡著了。夢裏頭有人在說話,是蝦姨。蝦姨說,我可以走得到草原。“隻要試一下,腿子就強壯起來了。”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呢?看來我得趕快醒來,去嚐試。我用力一睜眼,看見主人將頭探到床下來了,他瞪著我,那兩隻倒三角看得我心裏發怵。“街拐角那裏有兩條蛇被燒死了,整個地區都在消毒,他們往哪裏跑。哼哼。”他叫我出來。
我搖搖晃晃地走出來,看見他又將那一碟小公雞的殘骸放在地上了。他讓我吃了那點東西。我不想吃,他就用木棒擊我的頭,反複擊,我暈過去又醒來,後來實在受不了了,隻好忍著惡心吞下那點東西。吞下之後很不舒服,老翻白眼,想吐,又站不起來了,就趴在地上。在我前麵的那個洞裏,家鼠伸出了頭,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什麼?他在等著來吃我嗎?瞧那眼神!又一陣惡心,我眼前模糊了。啊,他來咬我的臉了!我一發瘋就站起來了,他還是死死咬住不放,就像同我的臉粘在一起了一樣。我覺得他一定將我的臉咬穿了,我不能動,一動臉就會被連毛帶皮撕下一塊。房主在上方說:“蛇啊蛇,這是練習你的耐力呢。”我聞到家鼠身上一股陰溝水的氣味。他這麼髒,老頭卻讓他住在他家,還走來走去!忽然,他鬆開了我的臉。我用前爪摸了摸臉,還好,大概隻咬了幾個牙洞。奇怪的是這個凶惡的家夥立刻就倒在了我麵前,肚皮鼓脹,嘴角也流出了黑血。中毒的是他!我身上帶著劇毒!老頭的消毒方法怎麼沒能消掉我的毒呢?他到底是要消掉我的毒,還是要讓我變成一團劇毒物質,用我來毒老鼠?他背對我坐在那把椅子裏頭,他的背影很像一個我熟悉的東西。我想呀想的,終於想起來了,他就是像家鄉的那塊人形石頭!那石頭從泥土裏長出地麵,一直矗立在那草場的中央。像人,卻又不是人,很多同胞特別喜歡繞著它跑來跑去的。“你不要老盯著我看了,我就是從牧場來的。”他說這話時沒有轉過身來。靠牆排列的同胞們都在側耳傾聽。這麼說,我們都是牧場來的!我記得那嚴酷的氣候,我也記得那晶瑩的藍天,還有短暫得不像真實的夏天,草叢裏藏著無數的秘密,終日不知疲倦地在天空盤旋的鷹……回憶,殺死人的回憶,讓人萬念俱灰的回憶!我恨不得立刻讓肉體消失,進入到那裏頭去……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記得我太爺爺,甚至太爺爺的爺爺他們那一輩的事。那些事隨時都可以在我腦海裏出現,同我現在的生活形成對照。當然,即使是真的還能夠回去,我也不能適應那種氣候的。每年那裏都有一半以上的同胞死去——死在初冬降臨之際。如果我在那裏的話,一定是第一個死去的家夥。草原上沒有瘟疫,你隻不過是感覺到透心的冷,然後心就停止跳動了。所以同胞不說誰“死了”,隻是說:“冷了。”我雖沒在那地方,可是我記得那個黑尾巴的家夥,他仰天躺在那裏,看著他上麵那些堆起來的灰雲,微微地張著嘴,一動不動。他已經冷得像冰,硬邦邦的。我還記得一年又一年,盡管有新的同胞出生,我們的數量還是越來越少。我卻不記得後來是否有過逃亡,應該是有過的,不然的話,貧民窟裏的這些同胞,還有我,又是怎麼回事?“讓我帶小鼠回家,讓我帶小鼠回家,讓我……”蝦姨在門外老重複這句話,卻不進來,也許她怕熱吧。
貧民窟是我的家,這個家不盡如我意,到處都艱難,到處埋伏著殺機。可是我隻有這一個家,隻能待在這裏。從前我有一個故鄉,那個故鄉再也回不去了,我再渴念她也是無濟於事。我待在我的貧民窟裏,眼睛混濁,腿子細瘦,腸胃反複中毒。熬著熬著,故鄉上空那隻巨大的鷹就會出現在腦海裏,給我帶來力量。
原載於《作家》200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