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1 / 3)

我永遠記得深夜的花園裏的那張石桌。

我小的時候喜歡玩一種“登高”的遊戲。在沒有月光的夜裏,我和二妹三妹從屋裏溜出來,來到後麵那個荒蕪的花園裏。周圍伸手不見五指,但我們三個人都看得見那張石桌散發出來的微弱的熒光。我們一般是這樣做:我彎下腰,像狗一樣雙手撐在石桌上,二妹騎在我的背上,三妹則設法騎上二妹的肩膀。當我在底下問“夠著了嗎”的時候,三妹尖細的嗓音就從遙遠的隧道裏傳來:“夠著了啊。”這個遊戲,我們做過許多許多次,我的手臂因此變得十分健壯。

給我們帶來奇跡的石桌是一張圓桌,質地為花崗岩,這個大東西據說是爹爹置下的。爹爹死了以後,花園便荒廢了,也沒人再搭理這張桌子。大哥和二哥整天早出晚歸,辛苦得很,媽媽則推著小車在胡同裏販賣一種叫“三步倒”的鼠藥。學校放假時,我們百無聊賴地被留在家中糊那些永遠糊不完的火柴盒。

那一天的下午,嚇人的暴風雨使我們整個地區變得像深夜一樣,一個渾身泥水的人闖進了我們家的廚房,他一進來就倒在地上。

“你父親派我來的,他要你關照花園裏那張石桌。”他將左眼睜開一半,說道。

我從窗口望出去,看見那張桌子在黑暗中發出熒光。

後來我才知道,這張桌子一直在發光,而我們不知道。那一回,我深深地不安了。莫非爹爹死不瞑目?這是什麼樣的花崗岩呢?

雨停了那人才走。我看見院子裏漲水了,那人的雨靴濺起老高的水花。二妹突然說:

“他就是爹爹啊,你怎麼沒看出來?”

二妹的奇思異想使得我也激動起來。當天夜裏,我們三人就在漆黑中摸到了園子裏。

一開始,我們還看不見石桌,隻聽到母親和哥哥們在房裏低聲說話。那些聲音越來越變得像夢話,還有些威脅的意味,我們三個人聽了都簌簌發抖。後來我們就看到了石桌的輪廓線,那種灰藍色的光靜靜的,那麼柔和,那麼美。我們三個人圍著桌子坐下來,將上半身好奇地伏在還有些潮濕的桌麵上。半空裏有夜鳥扇翅的聲音。再看我們家裏,唯一的一盞燈已經黑了,房間裏一片死寂。

“我看見了!”三妹激動地小聲說。

我問她看見了什麼。

“是我的手,發光了!”

二妹也說她的胸口在發熱、發光。

可是我卻什麼也沒看見,隻除了那張桌子。我想,可能是我體內陰氣太重。也可能我離父親太近,要不白天那人為什麼隻對我說話呢?離得太近就看不見一些變化——我的經驗告訴我。

那天我們待到黎明前才回屋裏去。再後來二妹和三妹就告訴我她們看見了階梯,階梯就在石桌的上方。我和二妹都很害怕,但三妹突然說她要去夠那階梯,她真是有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

我們的第一次嚐試失敗了,因為媽媽醒來了,在窗口那裏咳嗽,後來三妹就摔到了草地上。然而我想,是不是因為我自己手臂無力,過於緊張而晃動得厲害,招致了失敗呢?那一天我沉默寡言,坐在水塘邊看那些蚊子,感覺到體內的生命已經被凍結了似的。三妹像貓一樣鑽過來了,她用尖利的指甲抓了抓我的手臂,我叫出聲來。

“姐姐,夜裏是我自己摔下來的,因為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她說。

“那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快要夠著那裏了,可是那個東西出現了。”

“這麼說,你沒有聽見媽媽咳嗽?”

“媽媽?沒有。那個時候我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因為它下來了,我看見像黑袍的東西,很大很大,我被罩住了。”

我想,這一切多麼神奇啊。我看不見一些事,但二妹和三妹可以告訴我她們所看見的,這不是很好嗎?我也看不見父親的幽靈,二妹卻看見了,並且告訴了我啊。畢竟,父親是首先將信息傳達給我的嘛。這樣一想,我就不再自責了,因為我們這麼年輕,機會還多得很。

後來我們就不斷地嚐試下去了,每次都有收獲。三妹津津樂道地向我們講述她在她的手抓住空中的階梯的那一瞬間所看到的東西,她語無倫次,但總提到一些我們幼時的遊戲和玩具的名稱:“稻草人”啦,“工兵和強盜”啦,“攻城”啦,等等。有一天,她在述說這一切時突然半張著口發不出聲了,我和二妹焦急地望著她。

“他啊……”她終於說出聲來。

“誰?”我和二妹一齊問。

“沒有誰。”她變得愁眉苦臉。

“可是你說‘他’!”我很不高興地說。

“我隨便亂說的。”

她那稚氣的臉像被霜打的菜葉,我從她口裏再也問不出什麼來了。

但是我不願意罷休。我將我心愛的鐵珠的算盤送給三妹,她高興得又唱又跳的。我教她在算盤上算除法,她驚奇地瞪大了兩隻眼,學得很快。

“三妹,‘他’不是一個人,是一匹布,對嗎?”我冷不防問她道。

“你怎麼知道的?他真的是一匹布嗎?他很凶,又那麼柔軟,我都快騰空了,啊!”

我的計劃落了空,她不再向我透露什麼了。她坐在窗子下麵撥算盤,口裏念念有詞,不過她念的不是口訣,是一些我聽不懂的詞。我記起她曾說過,她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那麼,“他”一定是不堪回首的東西。我又聾又瞎,我隻能通過妹妹們接受從那個地方發來的信息。我,必須要有耐心。

媽媽在胡同口那裏朝我招手。

我走過去幫她推三輪車。今天生意不錯。

“老林家成了鼠窩了,說是因為小東西們吃了我的鼠藥呢。”

媽媽的口氣有點炫耀,又有點困惑。老林是住在貧民窟裏的富人,他就是愛住那種地方,而且偏愛殺老鼠。媽媽的鼠藥並不是像廣告上吹的“三步倒”,而是很溫和的那種。據說老林隻買溫和的鼠藥,這一來老鼠越殺越多。我們走到拐角處就看見了那棟灰色的大屋,老林身穿一件有很多窟窿的睡袍站在那裏看天。

“啊,小雲今天沒去上學啊。”他說的是我。

“學校今天放假。”媽媽說,“老林,今天老鼠的情況什麼樣?”

“都縮進去了。現在,我在明處,它們在暗處了。我真害怕,會不會發動突然襲擊?”

老林機警地豎起耳朵傾聽屋內的聲音,他的兩隻大手攥成拳頭。

我們走出了好遠,媽媽還在說老林的事。聽起來,她好像對自己賣老鼠藥這個職業產生了懷疑,她一再地問我說:“我成了罪魁禍首嗎?”這時我們聽到了慘叫,是老林發出來的,我驚駭地站住了。

“那是人鼠大戰。我們幫不了他的。”

媽媽推著車要我快走,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快到家時,她突然說:

“小雲,你們夜裏搞的那些活動同老鼠有什麼關係,你注意到了嗎?”

我沒來得及回答,因為大哥騎在自行車上衝過來了,他連人帶車重重地摔在地上,滿臉都是血。難道有人在追擊他嗎?我朝空空蕩蕩的胡同裏看了又看,一個人也沒有。血是從他的鼻孔裏流出的,他失去知覺了。媽媽站在那裏端詳了他一會兒,放好三輪車,不管不顧地進屋去了。

“大哥!大哥!”我搖晃著他。

他將左眼睜開了一半。我嚇得跳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他變成那個人了,就是雨天裏來的那個人,當時二妹說他是爹爹。他慢慢坐了起來,又變回了我的大哥。

“有人追你嗎?”

“有人追我,很多人。”他點了點頭,用袖子去擦臉上的血。

“你認識雨天裏到我們家來的那個人嗎?”我忍不住問他了。

“你是說老王吧,當然認識,他總在這附近轉悠。媽媽生我的氣了嗎?”

他站起來,神情緊張地擺弄摔壞的車子。

“媽媽生我的氣了嗎?”

他又問我。他的鼻孔還在流血,嘴唇腫了起來。

“不會吧。”我說,“媽媽在想那些老鼠的事呢。”

二妹站在窗口那裏看我們,她顯得很激動。我跑進屋,隨她到了後花園。

是深秋了,園子裏一派凋零景象。我記起我好久沒來這石桌上了。因為三妹到姨媽家學繡花去了,她一走,二妹就變得懶心懶意了。就在昨天下午,我聽見二妹在臥房裏同一名男子語氣急切地說話,但後來,我始終沒看到那個男的出來,也許他跳窗出去了。後來二妹告訴我說,那人邀她“私奔”。我感到很震驚,二妹才十四歲,居然就有男人來邀她私奔了。

“我要想一想,”她皺著眉頭說,“也許三妹明天就回來了?”

“她要是回來,我們仨又玩‘上天堂’的遊戲,如果這樣你不私奔了吧?”

“嗯。”

她爬上那張石桌,仰身躺在上麵。她的樣子憂鬱到極點。

下小雨了,我聽見半人深的枯草發出“噝噝”的聲音,東邊有腳步聲傳來。東邊的腳步像一個男人發出的,會不會是要“私奔”的那個人呢?

“二妹,二妹,你在哭嗎?”我輕聲說。

但她一聲不吭。她的頭發開始滴水了。而我,真奇怪,我站的地方居然沒有雨,我周圍的幹地畫出一個大的圓圈。這時她側身而臥了,她的眼神十分模糊。

她在石桌上一直待到雨停,這才全身濕漉漉地爬下來,到屋裏去換衣服。

夜裏我同她在各自的床上翻來覆去,後來我們就一齊到窗口去看。我們看見石桌上有一輪一輪的光圈,地上也有一些閃光點在移動。

“那是些老鼠。”二妹說。她是指那些移動的閃光點。

“老鼠想上桌吧?”

“是啊。”她歎了口氣,頹然往椅子裏坐下去,“它們繞桌子跑啊跑的,跑到累死為止。我坐在這裏想這件事,我覺得老鼠們將我帶進了死胡同。”

我想,媽媽為什麼一定要從事賣鼠藥這件工作呢?大概就是她那些假“三步倒”,使得我們地區的鼠禍猖獗。我看見有個模糊的人影立在石桌的那邊,但我還不能斷定那是一個人。我揉了揉眼又看。這時二妹開口了:

“姐姐,你不要看了,那就是他,夜夜都在那裏的。”

“誰啊?”

“三妹說的那個人,那時她不願意告訴你。她去學繡花,就是想把那個人的樣子繡出來。前天我看到她將自己的每根指頭都紮出血,滴到繃子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