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她那裏了?”
“我偷著去的。姨媽把她關在繡房裏,不讓任何人同她見麵,我隔著玻璃看她,她不知道。姨媽放了一隻猴子放在繡房裏監視她。噓,別出聲,他動起來了。”
可是我感覺到是我腳下的地在搖晃,我自己在搖晃。我在搖晃中看見對麵的黑影越來越龐大,夜空看不見了,四周漆黑,二妹也消失在漆黑之中。我站立不穩,往地上坐去,但我並沒有坐在地板上,我好像坐在空氣裏頭了,因為我仍然不停地搖晃。
“你看,她進屋了。”二妹在遙遠的地方說話。
空中出現一些微弱的光點,不凝神去看簡直就看不見。慢慢地,那些點連成了一個大的圓圈。“那是老鼠嘛。”二妹又說,“你屈一屈腿就行了。”
我屈了屈腿,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接著就聽到她在哭。
天開始亮了,花園裏什麼都沒有,花崗岩的桌子被雨淋成了深色,令人想起墓穴。她哭,是因為花園裏什麼也沒有;而夜裏的時候,“他”在那裏。她是躺在床上哭,被子蒙著她的頭,兩隻赤裸的胳膊伸在被子外頭。
他們派我到姨媽家去看望三妹。這個姨媽,我從未聽說過,後來媽媽有一天突然說起她,隨即就將三妹打發到她那裏去了。“小雲,你不要走丟了。”大哥交給我船票的時候嚴肅地說道。我出發之前他們全躲著我,家裏一個人影都沒有。莫非有見不得人的隱私?抑或是三妹在那邊出了問題?
湖很大,輪船在湖裏彎彎繞繞地行進著。整個艙裏的人都在吸煙,我懷疑他們吸的是大麻。這些穿白麻布衫的人,神情怪怪的。
“你呀。”中年漢子說。
他總說這種半句話,對麵的女人,似乎是他的女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在等他的下文。當然沒有下文。然後兩個人的臉都淹沒在煙霧中了。
有一刻,船沿著岸邊行駛的時候,好像突然要擱淺了一樣猛地撞在什麼上麵。艙裏的人都倒下去,他們情緒激動。一個戴鴨舌帽的人從機房裏走出來,滿臉懊喪,口中大聲說著:“見鬼,見鬼!”一路穿過人群,走到船尾去了。船真的停下了,但並沒有停在岸邊,我們離岸還有一百多米遠。艙裏的人紛紛脫了衣服往水裏跳,這些人都會遊泳,他們像一群魚一樣往岸上遊去。難道這條船要爆炸了嗎?空空的艙裏頭隻有一個老太婆,這個衣衫不整的老太婆坐在機房的門邊,對周圍發生的事無動於衷,她居然在繡花。她手裏拿著一個很小的繃子,繃子上麵繡出的圖案有點像人臉又有點像狐狸臉。
“您的眼力真好啊!”我對她說。
她朝我抬起臉來,這時我才發現她是一個盲人,她的眼眶裏是兩個舊式的瓷眼球。
“船長到哪裏去了呢?”我問。
“這裏沒有船長。”她搖著頭說,“為什麼你不跳下去呢?你要是跳下去,說不定這會兒都到家了。啊,我知道了,你不會遊泳。你考慮得太多了。”
“這些人的家都在這個荒島上嗎?”
“荒島?你太小看這裏了。你可要看仔細!”
她很生氣。為了轉移話題,我問她是不是認識一個叫餘三妹的小姑娘。
“她就住在這個島上。”她指了指那邊,“你不遊過去,怎麼見得到她?”
“您是我的姨媽吧?”我鼓起勇氣說。
她不回答,低下頭去繡那張臉——現在是一張獅子的臉了。
我看見他們全都上岸了,濕淋淋的在島上各自散去。我不會遊泳,怎麼辦?再說天已經要黑了,島上顯得很陰森。這個老女人(我的姨媽?)她是怎樣刺繡的呢?她如此的鎮靜,莫非打算在船上過夜?她突然抬起頭,要我到機房裏看一看。
我打開機房的小門,在黑暗中看見了地上那些移動的閃光點。有什麼小動物擦著我的臉頰在空中飛。“老鼠啊。”我說。輪船早就熄火了,機房裏靜靜的。奇怪的是這裏頭一點兒機油柴油的味道都沒有,反而彌漫著動物皮毛的氣味,像一個獸穴。老女人在外麵“咯咯”地笑著,她問我看見了站在角落裏的那個人沒有。我看見了,那是比黑暗更黑的一長條影子。
“是你把他帶來的。”她說,“你看怎麼辦,機械師已經跳水了。你上船時,我就聽到了他的腳步,他緊隨著你。然後這裏頭就改變了——所有的機器馬上熄了火,機械師也跑了。這些小老鼠同我們家裏的不一樣,它們身上發出冷光。”
“姨媽!您是我姨媽吧?”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這種地方的人六親不認。”她聲音蒼老而硬朗。
我的眼前出現了三妹的畫麵,她坐在陰暗的繡房裏,不仔細看那裏頭就像沒人一樣。我聽二妹說過繃子上有她繡下的圖案,可那圖案看不見,要用手摸才感覺得出來。二妹還告訴我說她的繡房裏也有一個黑影。而那隻猴子,經常將她的繡片咬爛。
河裏起了小小的浪花,大概起風了。姨媽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船艙裏空蕩蕩的,有點嚇人。我聽見姨媽在唱搖籃曲,她的聲音隨著船身的起伏時高時低。機械師突然出現在船艙裏,因為他端著一盞油燈,所以我才看清了是他。他用手護著油燈的罩子,免得被風吹滅。他小心翼翼地移動,也許他怕踩著了腳下那些老鼠。這時我又看見船艙裏到處跑著發光的老鼠,每一隻鼠的發光部分都是在尾巴上。他在離姨媽四五米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將油燈放低一點,似乎想看清老女人的麵貌。姨媽對他的舉動毫無反應,大概因為她沒有眼睛吧。我觀察得累起來,就出了機房,靠木板壁坐了下來。我想,這兩個人到底在演什麼啞劇呢?一個大浪打來,船身猛一傾斜,機械師坐到了地板上,手中的油燈也熄滅了。現在誰也看不見誰了。
“機械師!”姨媽喚道。
“我在這裏呢,在您的腳邊。”他柔聲回答,像回答母親的問話一般。
“這就好了。”姨媽說,“小雲總算沒白來,你說是嗎?”
“對,這裏多安靜啊。”
有人從湖裏攀著船邊爬上來了,不止一個人,我感覺到他們都濕淋淋地站在那裏發抖,大口喘氣。他們會不會是和我同船來到這裏的旅客呢?為什麼又回來呢?島上出事了嗎?每當爬進來一個人,機械師就驚訝地“啊”一聲。他們當中有一些人在輕輕地詢問:“開船嗎?開船嗎?”這時機械師大聲說:
“我要開船的,但不是開回去,而是把你們再運到島上去。”
於是他們全都沉默不語了。隻有姨媽獨自發出咯咯的笑聲。被人們圍著,她也許感到很高興。可是這些從湖裏攀爬上來的人心情多麼沮喪啊,他們身上散發著湖水的腥氣,一些人開始吐,像要把肚裏的膽汁都吐出來。剛才這一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麼呢?我明明看見他們上了岸,為什麼又遊回來呢?我想象著三妹在島上走投無路的樣子,焦慮從心裏油然升起。那時我們在後花園裏的石桌上玩那個遊戲時,她是多麼想上天啊!她說她觸到了天上降下的梯子。然而當母親不由分說地將她送往姨媽家裏去時,她就乖乖地去了。也許,她從母親對她說的話裏頭聽出了她今後的前途吧。三妹年紀雖小,卻比我要頭腦複雜得多呢。她五歲那一年就對我說過“老鼠是好朋友”這種話,我還記得她說這句話時眼裏滿是憧憬的那種樣子。
我身邊的男子一邊呻吟一邊說:
“他要把我們都、都送回去……我們完了。”
這時姨媽過來拉了拉我的手,說:
“你同你媽媽真是一種性情啊。”
她的語氣裏頭有種惋惜,她是嫌棄我,怪我太遲鈍嗎?
我的右邊,一個女的一邊用手絞幹長頭發裏頭的水,一邊悄悄地說起話來。
“所有的門全是關著的,不論誰家你都進不去啊。有人願意露宿在草地上……我啊,我願意在月光下趕路,因為那裏不是久留之地。”
她是對她女兒說話,那女孩就用一個字來回答她媽媽:“啊?”“哦。”“哈!”等等。
突然,我發現滿艙的人都在說話,他們好像從先前的驚嚇和寒冷中緩過勁來了。漸漸地,他們說話的底氣越來越足,聲音也越來越高。姨媽對這種情形很滿意,她不斷地扯我的衣角,興奮地說:“你聽!你聽見了吧?”
我的確聽見了,那些說話的人都在策劃下一步的行動。下一步會有什麼行動?機械師不是說了要將他們全送回島上嗎?顯然那不是他們所願意的。
機房裏發出吼聲,船緩緩靠岸了。機械師真是說到做到啊。然而他走出機房,向人們大聲訴說起來。他說他本不想做這種缺德事,他也不願將人們往虎口送,再說他自己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呢?無非死路一條。他家裏還有八十歲的老母親,他如果死了,老母親也隻有死。他說到後來聲淚俱下,在地上打起滾來。人們讓出一塊空地板,讓他滾過來滾過去,他們照舊說他們的,就好像機械師的表演不關他們的事一樣。這時天已經亮了,我驚奇地發現,艙裏的這些人全是些新麵孔,不是和我同船來的那些人。那麼,那些人到哪裏去了呢?這些人又是怎麼回事?機械師從地上起來了,他委屈地對姨媽說:“他們為什麼不理我?”然後他過去打開門,吆喝著要大家上岸。
除了我和姨媽以外,艙裏的人都沒上岸。他們說:“要看一看。”
“姨媽,這些人怎麼啦?”
“他們嚇壞了。小雲,你不要拉著我,我自己找得到路。”
她那瘦小的身子突然變得精神抖擻,她簡直是在往前衝。我們走的是一條爛泥路,溜溜滑滑的,我摔了一跤,弄得十分狼狽,但姨媽身板挺得筆直,穩穩當當地走著。
爛泥路終於走完了,那些東倒西歪的木板房出現了。姨媽熟門熟路地在一塊石頭上坐下。
“小雲,你過來。”她仰著臉,將兩隻一動不動的瓷眼珠對著我。
我聽到輪船鳴了一聲汽笛,然後就開走了。姨媽臉上掠過一絲不安。
“這裏有人住嗎?”我問姨媽。
“沒有。”她說。
“那麼三妹,她……”
“三妹坐剛才的船回去了,因為你來了嘛。”
她興奮起來,站起身揮著手說:
“你看,你看,這麼一大片地方,全是我家裏的,哈哈!”
我感到她在掩飾著什麼,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