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入了這個荒島。啊,接下來的事我無法說清!
這個我看作我的姨媽的老女人一回到她的破木板屋裏就變得瞌睡沉沉了。她撇下我不管,自己爬上那張舊鐵架子床,蓋上落滿灰塵的被子,倒頭就睡。但她沒睡著,她的眼睛瞪著沒有天花板的屋梁——雖然那是瓷眼珠,我也知道她醒著。
有人在隔壁呼救,是一個小男孩,他似乎被什麼東西卡住了脖子。剛才我進來的時候,看見隔壁的那間屋好像是一個牛欄,但是裏頭卻沒有牛。姨媽不同我說話,也許她希望我離開吧。
我走到隔壁,整個大房子裏頭空空的,地上鋪著草,中間是一排木欄。我繞房間踱了一圈,沒聽到任何動靜。看來那男孩不在這間房裏,我正要出去,那呼救聲又響起來了,他喊的是:“媽媽呀媽媽,我活不成了!”聲音從屋梁上傳下來。原來屋梁上用繩子掛著一個大桶,那小孩就在桶裏。他每喊一次,那桶就晃蕩得厲害,汙壞的木梁像要斷裂一樣。我注意到屋角有個梯子,就走過去將它搬到木桶旁邊支好。我登上梯子,滿心焦慮地對那小孩說:“別喊了,我來救你了。”
小男孩沉默了一會,問道:
“你是誰?”
“我是隔壁人家的親戚,來救你的。”
他口裏突然冒出一連串的髒話,稱我為不吉利的“掃把星”,多管閑事。
我爬到梯子盡頭,看清了這個小孩。這是個奇異的孩子,他全身沒穿衣服,身體就像嬰兒一樣軟弱,可是他的頭顱碩大,額頭上有皺紋,表情像個小老頭,很詭異。我不好意思盯著他看,就將臉轉向一邊。沒想到他倒詢問起我來了。
“你是來找那個女孩的嗎?”
“你見過她了嗎?她是我妹妹!”我連忙說。
“她死了。繩子一斷,木桶倒扣下來,她的腦袋就被切碎了。你滾開!”
他用力搖晃著桶子朝我這邊撞過來,我連忙爬下樓梯。這時一頭老牛進了屋,若無其事地走到木欄裏邊吃起草來。老牛一進屋,那孩子就變得無聲無息了,從下麵看去,那桶裏就像沒人一樣。我回到姨媽家裏。
“啊,我緩過來了。”姨媽用這句話迎接我。
“我要找三妹。”
“我告訴過你她回去了,你忘了嗎?”
“有人說她在這裏。”
“是放牛娃說的嗎?那小家夥要尋死,就以為別人也和他一樣。不要聽他瞎說。我告訴你,這裏除了我,沒人願意久留的。所以我就成了女王了,你懂嗎?女王!”
她激動地從床上坐起來,說有人在屋裏同她搗亂。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那家夥——隔壁牛欄裏那條老牛。它怎麼進屋來了呢?然而“它”又不是牛,卻好像是我從前見過的那個可以不斷長大的黑影。屋裏太暗,我看不清。
那濃黑的一條立在門後,正漸漸地膨脹起來。姨媽側耳傾聽。
我低頭看地上,發現這裏也有老鼠。不知出於什麼衝動,我蹲下去抓住了一隻發光的小東西。它吱的叫了一聲,咬了我一口。當我抓住老鼠時,那黑影就開始收縮,最後縮成了老牛的輪廓。它緩緩地走出了門。
“你放了它。”姨媽說,她在沉思。
我扔掉手中的老鼠。
“你真機靈。你見過這種老鼠?”
“我們後花園裏有好多。”
“我倒忘了,你媽媽是賣鼠藥的嘛!”
她笑起來,笑得令人膽寒。我抬頭打量這間房子,總覺得屋裏的空蕩是偽裝的,一不留神就會有可怕的東西出其不意地鑽出來。姨媽下了床,走到門口,然後回過頭來對我說:
“鄉村的早上空氣多麼好啊。這裏先前是一個很大的村子,你相信嗎?”
她在門檻上坐下來,進入一種憂鬱的冥思之中,口裏喃喃自語。
在門外,瘋長的灌木後麵,那頭老牛在吃草,它顯得超然而難以捉摸。也許它在守護破木板房裏頭的老女人?我記起了隔壁的放牛娃,這個男孩是怎麼回事呢?他是不可能自己將自己放進那半空中的桶裏去的,誰設計了這個遊戲?此時隔壁完全沒有響動,也許他在桶中入夢了。我不相信他說的關於三妹的話,我覺得她應該在這一排木板房當中的一間裏頭。我一回想起她很小的時候吃下自己的指頭的事,就覺得她怎麼也死不了。那一回,她用家裏的一把匕首去削鉛筆,結果將無名指的指肚削掉一半。她彎腰撿起那點血糊糊的東西,我還沒看清她就塞到嘴裏去了。
這裏的風景處處顯得凶險,就說門口的這隻打穀的扮桶吧,裏頭的白蟻居然有螳螂那麼大,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怪異品種。還有這些榆樹的樹幹,怎麼看也像人的軀幹,樹底下的灌木叢裏頭則有金環蛇竄動。這個瞎眼老太婆,她真是我的姨媽嗎?她是如何流落到這個島上來的?當年這個島上又是怎樣的景象呢?她又是如何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的呢?吃的和穿的、用的從哪裏來?這真是些令人頭暈的問題啊。
我離開姨媽,往村頭走去。天氣晴朗,但有霧,地上總有老鼠伴隨我。這時我才明白了這些小東西的作用——它們讓人心安。我打開每一間木板房的門,朝裏頭窺探。發黴的潮氣迎麵衝來,屋裏都沒人。也許先前住過人,現在已經離開了。有一間屋的屋梁上盤著巨蟒,那家夥睡著了,它根本不在乎我弄出的響動,它太大了,梁都被它壓彎了。三妹會在什麼地方呢?媽媽為什麼將她而不是將我送到這裏來呢?我腦子裏又在提問了,我一提問腦子就亂,所以我要抑製自己。
我萬萬沒想到我會與巨蟒同居一屋,原因很簡單:隻有這間房裏有一張床,床上鋪著新鮮的幹草,而我已經累得無法挪動了。我一躺下就睡著了。後來我想醒過來,眼皮卻睜不開,我感到那巨蟒的身子從梁上垂下來,它正在舔我,一下一下地,像雞毛撣子從臉上掃過,很舒服。就在這關頭,三妹的聲音響起來了。
“姐姐,沒想到那個人形的家夥是一條大蟒。我攀上去了……”
她是說她攀上了梯子還是攀上了屋梁?我焦急地想緊握拳頭,給自己太陽穴上一擊,好盡快醒過來。可是我的手完全無力,我握不成拳。
“叫她不要做的事,她總是做得最好。”這回是姨媽進來了。
“姨媽,你聽到了什麼響動嗎?”我坐起來問她。
“當然啦。小雲啊,我告訴你,這裏隔一陣就有翻天覆地的混戰發生呢。”
我抬頭看梁上,看見那裏空空的。姨媽知道我在找什麼,她又說:
“你不餓吧?到這裏來的人都不餓。”
我倒忘了,我真的沒有饑餓的感覺。我害怕起來,因為一個人不知饑餓並不是一件好事。門被什麼東西抵開了,又是那隻老牛。這回它不進來,也不出去,就堵在門口。
“它呀,它率領千軍萬馬。”姨媽笑著指了指門,她好像什麼全看得見,“你以為它是一條,其實它是一萬條。多麼可喜的事啊。”
我走過去撫摸老牛的頭部,老牛的眼裏就流出淚來了。
“姨媽,它很苦,是嗎?”
“是啊,它成了野牛了嘛。小烏拉一心尋死,你有什麼辦法呢?我是說放牛娃,你見過他了的,他很不一般。”
姨媽話音一落,隔壁房裏就發出轟隆的巨響,我知道是那木桶掉下來了。老牛還是堵在門口,它的眼淚流淌不止。看來,它不願讓我去隔壁。我將耳朵貼著它的肚子,聽見裏頭響起滾滾的車輪聲,有炮聲,有無數條牛在狂叫。
“我早說了它是一萬條嘛。”姨媽在嘀咕。
我爬到牛的背上,越過它到了門外,我要去看小烏拉。
他趴在那裏,大桶的邊緣砸在他的後腦勺上,他暈過去了。我想挪開桶子,他卻說話了,口齒清楚。
“你幹嗎?你怎麼老是來攪亂我的事?”
我愣住了,鬆開手,心裏想:這是怎樣一個男孩呢?在他的後腦勺那裏有一條血肉模糊的切口,他的上半身露在桶外,現在正滲出黏液來,這使他看起來像兩棲動物。我摸了摸他那短小萎縮的雙臂,那上頭的皮膚溜溜滑滑的。
“你這個該死的。”他咬牙切齒地詛咒我,他的一邊臉貼著地。
我又摸了摸他的頭,那些頭發紛紛落地,青色的頭皮上也滲出黏液。他用力抬起腦袋,要來咬我的手。由於身子被桶壓著動不了,所以他的腦袋抬起了幾下就沒勁了,臉部頹然撲在泥地上。
我走出牛欄來到外麵,那一排黑色破敗的木板房在我眼前展開,我記起了剛發生的怪事。難道這裏的每一間房都是姨媽的家,並且隻要你待在裏頭,你隔壁就住著那個放牛娃和那頭老牛?我放眼望去,看見姨媽正在和老牛對峙,但她和它之間並沒有敵意,毋寧說,他倆都在對方身上尋找自己盼望已久的東西。姨媽仰著臉,鼻孔朝天用力嗅著空氣,她顯然嗅到了那個東西的氣味。老牛呢,它躁動著,叫了一聲,有點催促的意思,也許是催她把那個東西拿出來。姨媽的臉漸漸漲紅了,表情變得有點狂亂,仿佛憋著一口氣要幹什麼,又仿佛因為孤立無援而拿不定主意。後來她忽然叫我了。
“小雲!小雲!”
“什麼事,姨媽?”
“你聽到了嗎?很久以前的事又發生了!”
天空一下子變得陰沉沉的,我站在那裏側耳細聽。我聽到了某個夜晚的雨聲:兩三滴,四五滴,十幾滴……然後連成稀稀拉拉的一片。啊,那不是雨,是小老鼠們的腳步,它們多麼焦慮啊!我看見了從半空降下的黑影,耳邊響起一個執拗的聲音:“要?不要!要?不要!要……”
我仍然呆立在原地,但漸漸失去了知覺。
好多年來,每當我同三妹獨處之際,總免不了重提那個石桌的遊戲。但我們從未提到姨媽和荒島。我不能確定三妹是否有過那種經曆,她那麼活潑、開朗。她繼承了母親賣鼠藥的職業,推著三輪車走街串巷。母親麵對我和三妹時總是暗笑,也許她很高興自己選對了接班人。有一天,也是下暴雨,一個濕淋淋的瘋老頭闖進廚房,大哥用繩子將他捆起來了。當大哥押解他出去時,他朝我一瞥,我便看到了熟悉的眼神。“父親啊父親。”我在心裏說,隨即聽到老鼠一隻接一隻跳上石桌的聲音。
“外麵真黑。”大哥回轉身來對我說道。
原載於《山花》200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