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二十多年前,鷹叔承包的這片梨園裏的梨樹就死光了。那時農場裏的人不叫他鷹叔,他們叫他鷹哥。農場裏的人都是很早成家,子女成群。圍湖造田的勞動方式使得成年人早衰,一般隻能活六十歲左右。那時的鷹哥在村裏是個例外。他厭惡田裏的勞動,也厭惡挑堤泥護堤,他向往五十公裏外的那座大山——飛雲山。
農業工人們都不喜歡這個孤兒,但他們是些沉默的人,都能容忍他。他們眼看著鷹哥在勞動中躲懶、溜號,沒有人去指責他。大概因為農場的原則是:人人都有一口飯吃。四十九歲的福壽爺抽著旱煙,搖著頭說:“鷹哥兒成熟得晚,他不愛勞動,還處在想入非非的年齡呢。”
不能說鷹哥對異性沒有興趣,隻不過他不願成家罷了。這在農場是很反常的,他都快三十歲了。他的情人是二十歲的菱角。他們的交往既稀少又隱蔽,農場裏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的情緣,連姑娘的家人都不知道。是菱角自己不願意張揚。鷹哥記得,大堤之下的初次野合之後,菱角的聲音伴著風聲響起:
“鷹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你,我沒有把握。我們這裏的人都有來曆,隻除了你。你是怎麼回事呢……”
鷹哥對她的老練暗暗吃驚。從表麵看去,她還是個小姑娘呢。她在田裏插秧時,鷹哥也緊跟在她後麵插秧。鷹哥偷偷地打量她圓圓的屁股和細細的腿子,有那種心潮激蕩的感覺。他覺得這個特殊的女子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她應該同他一起生活。然而到了黑夜降臨時,他這種願望就一點一點地消失了。
夜半大堤上的約會就像兜頭一瓢冷水,將他那陰陰地燃燒起來的熱情全都潑滅了。首先是因為他晚到兩分鍾,菱角破口大罵,完全成了個潑婦。後來罵著罵著兩人就糾纏到一起去了。脫衣時的倉促,交合時的馬虎潦草,讓鷹哥的興致減掉了一大半。他想不通為什麼菱角總要罵人,即使他沒有遲到她也要找些借口來罵他,就好像故意要破壞幽會的氛圍一樣。
白天裏,她一點都不在乎他。也許由於他在農場名聲不好,她害怕輿論?但她又並不是個怕這怕那的人,她很潑辣。
鷹叔坐在這光禿禿的梨園裏觀察天象時,就聽到那邊山坳裏傳來菱角罵人的聲音。她是二十三歲那年嫁到那邊山坳裏去的,這在農場已經算很晚了。一般姑娘都是十八九歲就嫁人。她走的時候一點都不哀傷,他也夾在人堆裏去送行,她向他微微點頭,她的表情看上去對他充滿了感激。這種表情刺傷了他,使得他夜裏失眠了。鷹叔現在還記得菱角走後他夜半在大堤上奔跑的情形。他失足掉進湖裏,有人將他救上來了。他至今不知道救他的人是誰。他不再幹農活了,成了個吃閑飯的。後來農場就慫恿他去承包梨園,他爽快地答應了。
梨園開始的時候並沒有梨樹,那裏長滿了荒草和一種說不出名字的灌木,灌木枝上開著極其美麗的花朵,有紫色和洋紅色兩種,形狀像小水滴。他在園子旁邊搭了一個木棚住下來,就著手開荒了。
然而他栽下的梨樹當年就死光了。同樣種類的野草和灌木像以往一樣生長起來,卻比以往更為茂盛。鷹哥站在比他還高的灌木叢中,太陽曬在他臉上,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梨園”這個名字的含義。
有一天,他無意中得知了菱角就住在這附近。當時他在園裏采集那些花朵,準備拿到城裏去賣。他放棄了栽種梨樹之後,就靠這些花朵維持生活了。灌木們沒有辜負他,竟能讓他過上比較好的生活——花季很長,從早春一直到暮秋,而且出產量特別大。他將紮好的花枝放進腳踏車裏,回轉身來就看見了他。不如說,他看見了他母親的那雙眼睛。小孩的一邊臉在流血。他替小孩敷上草藥,包紮好。
“你是從哪裏來的?不怕自己走丟了嗎?”他問小孩。
這個問題讓小孩興奮起來,他的雙眼閃亮著,勾起鷹哥的遐想。
“啊,我走丟了嗎?真的嗎?是我媽媽讓我走丟的!她說:‘你走走看,走到哪裏算哪裏!’哈,這裏真好!叔叔,為什麼你不燒荒?你要在冬天裏燒荒,然後將草根樹根什麼的都刨出來……”
他將那個精靈似的小東西送回了家。他沒有同她見麵,隻是遠遠地看著那張門,還有煙囪裏冒出的黑煙。
他又賣了一年花,那年冬天才燒荒。他苦幹了一個冬天,清除了那片地上所有的生命跡象。同時他也失去了生計。工作完畢的當天晚上農場會計就過來了,說同意讓他從場裏拖糧食過來維持生活。農場真是奇怪,主動提出要養活他這個廢物。他坐在荒地裏看著自己的影子,心裏特別寧靜。
有一種黑色短毛的野狗經常來梨園。一般是兩三隻一塊來,很認真地在荒地裏嗅來嗅去,然後又焦慮地刨一陣土,衝著天上叫一陣,最後才猶猶豫豫地離開。總是這同樣的程式。鷹哥感到它們眼裏有怨恨。是因為他剿滅了土地裏的生命嗎?他覺得狗是最不可思議的動物。他知道農場的工人也來看他。他們不進園子,遠遠地站在平原上唱歌。那些歌是他們嫁女兒的時候經常唱的,無非是些悲悲淒淒的訴說,那麼哀婉,就像唱的人不願意活下去了似的。每次那些人來唱歌,鷹哥就關上木棚的門,用棉花塞住耳朵。他心裏有說不出的不安。後來他在心裏為那些哀歌想了個歌名,叫“梨園之歌”。
他到山裏去采草藥時看見她在菜園裏忙碌。從背影看去,她的動作充滿了安詳,那些菜的長勢也很好。好多年以後,已經成了鷹叔的他看見她那始終年輕的背影仍然感到妒忌。他在心裏歎道:“真是裏外二重天啊。”
農場的沉默是鷹叔一輩子也摸不透的。他將自己偷偷回去的舉動在心裏稱為“潛入”。他在那些棚屋之間穿梭時,可以聽到湖水深處的泥漿冒水泡的聲音。可能是一些大魚在那下麵估算吧。他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在夜裏,岸上和水裏是連為一體的。也就是說,農場裏的人在裏麵,他在外麵。所以白天裏,他聽不到他們聽到的那些聲音。難道他們是因為這個才優待自己的嗎?棚屋都沒有關門,裏麵很黑,對於他來說有種隱隱的誘惑。有一次,他心一動就進了屋。可是往裏麵走的時候,越走越害怕,最後還是受不了退出來了。也不是那裏頭藏著什麼鬼怪,就隻是他自己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