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忍不住問農場會計了。他說:
“總有個別人夜間醒來的吧?為什麼我一次都沒遇到過?”
長臉的會計輕輕地笑著,回答說:
“大部分人都醒著。隻不過我們聽不見你弄出的聲音。你啊,必須事先通知。要用粉筆在每一家的牆上和門上寫通知。”
當然,會計是在撒謊。鷹叔心裏想,要是當初栽種的梨樹全部成活了,現在的生活又是個什麼情景呢?送走會計,回到荒蕪空曠的梨園,他見到了久違了的黑狗。它們一共三隻,排成一條線,好像在等他。這三隻年輕的小狗,是從前那些狗的後代中的第幾代?他蹲下去撫摸它們,它們一動不動,仿佛在沉思。於是他也覺得這樣的夜晚應該是沉思的夜晚,而他總是心浮氣躁。
他才不會用粉筆去寫通知呢。他過著不勞而獲的生活,難道還要去給農場增加負擔嗎?一天辛苦勞動下來,誰都想睡個好覺。這個會計,從他認識他以來很少聽到他說真話。
福壽爺早已過了七十歲,大概他離死不遠了,可他還是拄著一根棍子搖搖晃晃地來到了梨園。他顫巍巍地在園裏走了一圈,用棍子挑一挑那些土坷垃,轉過頭來對鷹叔說:
“這地裏埋著希望,不是嗎?農場的希望就是你!”
他的話讓鷹叔不寒而栗。夜裏他一次次醒來,出冷汗。他在梨園度過的這二十多年像一團揉皺的舊報紙一樣在他腦海裏滾動,他隻能偶爾辨認出幾個標題中的鉛字。他努力讓自己鎮定,可還是一驚一乍的。後來他幹脆起床,到園子中心的那塊石板上坐下來。沒有月亮,周圍很黑,很靜。仔細聽卻有些細小的響動,像一些大型甲殼蟲在地裏吃泥土。莫非這就是福壽爺所說的希望——讓泥土變甲殼蟲?想一想都肉麻!他的身體有些燥熱,他想起了從前的菱角。那個時候年輕的她嘴裏也常發出些奇怪的響聲,同他現在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在大堤下麵那一次,她嘴裏更是響個不停。他問她在吃什麼她也不回答。原來這麼多年裏頭,荒地裏並非一片死寂啊。他決心白天到地裏好好地查一查。他這樣決定之後就回去睡覺了。
他中午才醒來,飯也沒顧得上吃就背著鋤頭往地裏去了。他一鋤頭一鋤頭挖下去,什麼也沒發現。是挖得不夠深?那就再深挖。還是什麼也沒有。下麵的土是紅色的黏土,又緊又黏,根本不可能有蟲窩什麼的。他滿頭大汗地停了下來。那青年進了園子,他就是從前的那個小孩,從那以後他一直沒來過。他舉起一隻手,好像在同誰打招呼,可又不是同他打招呼。鷹叔覺得好笑:園子裏並沒有別人啊。
“鷹叔啊,我媽擔心您要生病,叫我過來看看呢!”他大聲說。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荷葉。”
他說到“荷葉”兩個字時,嘴裏就發出了那種甲殼蟲的響聲。鷹叔聽了喜笑顏開。他讓他再說一遍他的名字,他又說了,又發出了那種聲音。鷹叔問他是不是喜歡吃泥土,他就有些驚慌,反問鷹叔:“您怎麼知道的?”鷹叔說是猜出來的。鷹叔又問他知不知道這地裏有一種吃土的甲殼蟲。
“甲殼蟲——”他猶猶豫豫地回答,“有,有的。它們的樣子實在醜陋。您不要去找它們了。那麼醜的蟲子,您會惡心得暈過去的。鷹叔您沒事吧?我要回去了,我媽等我彙報情況呢。”
他走到園子外麵時朝裏麵的他大喊一聲:
“絕對不要去看那些蟲子啊!”
鷹叔很落寞。要是太陽當空曬的話,情況可能會要好一些。可是很長時間都沒有見過太陽了,是因為這,那些蟲子才繁殖起來的嗎?他眼花了,看見他挖開的那些土全都動起來了,灰灰的一大群,是什麼呢?定睛一看,又並沒有什麼,還是泥土。舉目望去,他的木棚孤零零地立在園子邊上,左邊的那根柱子早就開始朽壞了,屋頂上的草也該換了。自從成了個吃閑飯的人之後,他對這類事的感覺越來越遲鈍了。所以猛地一下發現自己的棚屋變成了這個樣子,心裏還有點震驚。他聽見有一個女聲在唱嫁女的歌,雖然離得較遠,他還是聽出來很像菱角的聲音。悲悲淒淒的,完全不像她以前的個性。是不是她?他想仔細辨認一下,那聲音就消失了。他又懷疑剛才是幻覺。
他自言自語道:“土壤是可怕的東西。荒土就更可怕。”
他背起鋤頭回到棚屋,關上門,再一次被死一般的寂靜包圍。他回想剛才的事,用力想,其間又張了幾次嘴,想唱那首“梨園之歌”,可是他發不出聲音,因為他這輩子還從來沒唱過歌,不知道如何唱。他記得歌詞中有這麼一句——“變色的灰狼會帶你回家。”這一句特別令人心碎,他忍不住老要去想灰狼變色時臉上的表情。他在山裏見過一次狼,那條狼一點都不凶殘,隻是好奇地盯著他看。他走開時,它做出要跟上來的樣子,又沒有跟上來。他的家是農場還是梨園?好像都不是。那麼那句歌詞沒有意義。集體農場的場長在開會時總是重複說這句話:“農場是我們的家。”坐在台下的他每次都在心裏嘀咕:“它並不是我的家。”那麼飛雲山是他的家嗎?更不是。他從來也不敢在山裏待久了,每次神經都很緊張。山裏的野生動物讓他膽戰心驚。他可不想到那條大灰狼的肚子裏去安家。山隻是他朝思暮想的對象。
梨園同農場拉開了距離,就在飛雲山下,離他從前的情人也不遠。當時他一衝動就搬來了,現在看起來這個選擇很正確。當然也可以說這個選擇沒有任何意義,隻不過將他一步步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吃閑飯的人。鷹叔坐在他的木棚裏回憶一生經曆過的事時,記得最清楚的總是那幾個階段:在農場的二流子的生活;和菱角隱秘的戀愛;大堤下麵的野合;梨樹栽種的失敗;鏟除梨園的所有生命。至於最近的十幾年在這荒地裏的生活,在他腦海裏總是一筆糊塗賬,因為他分不清前後順序了,而且幻覺和現實也沒有界限。同一個情景反複出現:多岩石的丘陵延綿不斷,他繞著那些小山包轉了又轉,怎麼也走不出來。岩石間的小路上有一個個的孔,有腳掌那麼大,很深很深,他禁不住要躺下來,將耳朵貼上去聽。當然,什麼也沒有聽到。但這個場景是真實的嗎?這附近並無那種丘陵地帶啊。那種從未去過的丘陵,竟然給予他一種“家”的感覺。他甚至設想,在那竹子叢裏搭一個棚屋該是多麼宜人。那種岩石小山,肯定長不出吃土的甲殼蟲來。清風習習,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