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琳娜(1 / 3)

她來的時候是淩晨三點,這個時候這棟老舊的房子裏所有的房間都熄燈了。我聽見她上樓,然後她進了房間。她應該是穿過大街小巷走來的,我估計她是住在郊區。像我這樣一個人,怎麼會住在市中心的呢?這有點荒唐。房間裏那麼黑,我卻看見她的長發上麵有反光,光源是在哪裏呢?她像往常一樣站在屋當中,身上微微散發出幹辣椒的氣味。我請她讓我摸摸她的頭發,她走過來,朝我彎下腰。她的頭發像馬鬃一樣,冰涼冰涼的,虎虎有生氣,我忍不住將自己的臉貼上去了。

“你看得見我嗎?”我問她。

“當然。不過我不習慣用眼睛。我們那裏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多得——多得就像這房裏的蟑螂,一層層,一層層……”

“我房裏有蟑螂?”

“是啊,在地板下麵掙紮著要出來。城裏就是蟑螂的王國。我們那裏不一樣,我們那裏有另外的東西。一團一團的,輕盈的,有時密集有時變稀。如果被擠壓到一定的時候,就會有火花,劈啪!劈啪!……我在我們那裏待久了就害怕,所以我就到你這裏來。你把你的手伸給我好嗎?”

她的嘴也是冰涼的,像個吸盤一樣吸住我的手心,我感到手心一陣陣酥麻。她問我感覺怎麼樣,我說我有點兒害怕,不過不要緊,兩個人在一起時總要好些。我又問她來的時候在路上遇見了一些什麼。她說好像路上有一些白鼠。她沒看,她是根據形態來判斷的,因為有一隻跳到了她的懷裏。

她突然從我的床邊跳開去了,然後蹲了下來。我聽到尖利的牙齒咬齧沙石的聲音。那些小光在她的黑發上一閃一閃的。

“阿琳娜(這是我給她取的外國名字),我可以去你家嗎?”

“不可以。那裏空氣稀薄,你的肺受不了。”

“那麼,你不怕蟑螂?”

“我也怕。你在這裏,你是個男人,我愛你。”

她在那邊的桌子下麵縮成一團,很像一隻小熊。一隻啃著石英石的小熊,太美妙了。

外麵的街道上鬧騰起來了,好像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這種情況並不常發生,一年裏頭大概一兩次吧。我感到她無動於衷。“喳喳喳,喳喳喳……”很有節奏。我問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我的,她說很久以前。

“那個時候,我們那裏還沒有可怕的事情,我的父親母親,我的五個哥哥成日裏遊來遊去的。我呢,就站在窗前想念你。”

“也許那個時候還沒有我吧?”

“很可能吧。後來你就出現了。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是在小煤窯那裏。我常去小煤窯,傾聽那些人如何從地底鑽出來。你是最後一個鑽出來的,我聽到你全身發出細小的響聲,可能是在放電吧。這是八年前的事了。我的父母也知道我和你的事,他們說這是一件好事。他們,還有哥哥們,常拿這件事取笑我。”

窗外平靜下來時,我和阿琳娜手牽手下樓了。街上亮著街燈,我們在月亮下麵接吻了。昨天下過雨,馬路很幹淨,一點都不像剛剛跑過千軍萬馬的樣子。她跑開去了,一跳一跳的,那一頭長發就像火炬。我想追她,哪裏追得上,她一拐彎就無影無蹤了。啊,我聽到上麵有很多人在打開窗戶看我們呢,他們在觀察我這個落魄者。

我上樓的時候看見樓道裏的牆上有好些蟑螂,有的還在燈光裏飛來飛去。白天裏我們卻見不到它們,我們這棟樓在城裏以清潔舒適著稱呢。樓裏的居民都沒有在夜間見過阿琳娜,他們說我有夢遊的習慣,也許是在樓裏患的這個病。有一次,是白天,我把阿琳娜介紹給樓裏的幾個鄰居了,他們都說她是附近超市的收銀員。“她真是個活潑的女子。”

由於我的堅持,阿琳娜隻好同意帶我去她家了。她果然住在郊區。明明是個大晴天,她卻讓我將雨衣和靴子都穿上。我反問她為什麼自己不穿,她說她是不容易生病的,風裏來雨裏去的習慣了。她還說我即使做過小煤窯,體質仍舊是非常脆弱的。因為無法預見自己會遇到什麼,我便乖乖地聽從了她的安排。

那個地方不是我往常所熟悉的郊區。我記得我們出門沒多久就上了天橋,從天橋一下來,我隨著她在小巷裏拐了幾個彎,身邊的一切就都不熟悉了。那好像是個密集的住宅區,住宅與住宅之間的小道上琳琅滿目地擺滿了商品,大部分都是塑料製品。小販們吆喝著,擠得路都走不通了。阿琳娜非常靈活,像蛇一樣在商品和小販之間扭動著,一會兒就不見了。我非常著急,嘶啞著喉嚨大喊:“阿琳娜!阿琳娜!”我撞翻了一個攤位,小販們將我推倒在地上,他們在我身上用力踩,我眼前變得黑黑的。

我所在的地方發生了變化。也不知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呢還是天真的暗下來了,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的。有難聞的氣味傳到我這裏,像是廚房裏的腐敗垃圾。我想坐起來,我的手撐在地上,溜溜滑滑的,我將手舉到鼻子跟前,很臭。厭惡使我強忍著疼痛站起來了。難道他們將我扔到糞坑邊上了嗎?我仔細地辨認了一下,覺得不像。這裏應該還是那個住宅區。房子裏都沒點燈,也不像有人的樣子。我走進最近的這棟樓,我想找地方洗手。我發出令自己毛骨悚然的聲音:“阿琳娜?!”沒想到有一隻滾燙的小手伸過來抓住了我的手。是她!

“阿琳娜,我要洗手,我太臭了。”

“不要去管這種事。”

她將我拖進一個房間,吩咐我蹲下來。

“我的哥哥們就在隔壁,你不要弄出響聲來,我怕他們笑話我。”

我蹲了下來,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地。啊,也是溜溜滑滑的,也是很臭。

“有誰往房間裏潑了糞嗎?”我問。

阿琳娜不回答,我感覺到她在拚命忍住暗笑,不由得有點惱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