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小食堂的餐桌上意外地看見了盲妹。盲妹臉上的紅暈不見了,那張臉看上去很蒼白,但那雙美目裏依然蕩漾著湖水。她就坐在他旁邊,其餘人都在悶頭吃飯。他終於忍不住問她:
“您的姐姐今天沒上班嗎?”
他的聲音在陰暗的房間裏顯得很突兀,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甚至聽到碗櫃裏頭一個瓷碗碎裂的聲音。大家都責備地瞪眼看著他。
“她今天要回家了。”盲妹表情木然地說。
“你們的家在什麼地方?”他鼓起勇氣問下去。
“還能在哪裏,城裏。我們是普通的女孩子。”
“那她什麼時候回來上班?”
“不知道,要看她是不是高興。這種事說不準。”
盲妹吃完了,她站起身離開桌子。花匠注意到所有的人都顯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有兩個人甚至朝他友好地微笑了一下。
吃完早飯,他很想去地下花圃看看,但是他不敢,因為通往花園的門口立著一名凶神惡煞的中年漢子。以前他從未見過這個人,也許是新來的。
“這張門仍然可以通行,對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呸!”漢子朝地下啐了一口痰。
花匠後退一點,堅持說:
“我並不是要搗亂。先前我常去那下麵的,是管理員帶我去的。”
漢子輕蔑地看了他一眼,雙臂交叉,扭過頭去不理他了。
花匠轉過身來,他看到大樓外麵的噴泉比任何時候都噴得更高,水花在陽光下居然閃出五彩的光芒。噴泉的那邊,盲妹和盲姐相互摟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去過一回天堂,就想永遠待在天堂裏嗎?”
花匠聽到那漢子在他身後鄙夷地說。他一扭頭,卻見門洞那裏空空的,已經沒有人了。花匠心裏一喜,朝門洞走去,進了門,憑記憶沿著階梯一直往下。他在轉彎處碰見了管理員,老頭叫他閉上眼再往下走五十三級台階。“當你睜開眼時就到了花圃。”老頭同他一塊走。他閉上眼在心裏默念:“一、二、三、四、五……”數到五十三他就睜開了眼,看見上方一盞橘紅色的小燈。老頭一把將他推進一張毫不起眼的小門裏頭,哢嚓一聲從外麵鎖上了門。
“你就在那裏頭待著吧!”他在門外大聲說。
接著老頭就哈哈大笑。花匠在裏頭聽出有兩個人的笑聲,其中一個是守門的漢子。
花匠待的這個房間很奇怪,伸手不見五指,而且不論他朝哪個方向摸過去,總是摸不到牆,好像是一個大得不得了的房間。起先他不敢離開這張小門太遠,所以摸索著走開一會兒又回到小門邊,繼續傾聽門外嗡嗡的說話聲。那是管理員和凶漢,他倆總不離開,總在說話。往返多次以後,花匠決心破釜沉舟。他衝著與門相對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再也不掉頭了。大約走了十分鍾,他覺得自己早就穿過這棟大樓了,然而當他側耳傾聽時,仍然可以聽到管理員與凶漢的說話聲。他又嚐試往右手邊走,然後再往左手邊走,都是同樣的情況。最後,他不再辨認方向,就一直走下去了。他越走越大膽,雙臂也不再伸在前麵摸索,就像平時那樣走路,甚至一時興起還跑了幾步。他感覺到周圍的空氣既不像曠野裏的空氣,也不像密室裏的空氣,而是微微地散發出一股特殊的氣味,一種讓人沉浸在徹底的冷漠和孤獨中的氣味——靜止而疏遠的空氣。
終於,他走累了。停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就停下來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還是伸手不見五指,還是靜止而疏遠。他覺得自己應該打破這種靜止,可又覺得自己完全沒有能力做到這一點。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在瞬間讓他瘋狂起來。他將雙手捏成拳,朝著空氣中假想的黑影猛擊,而且不由自主地翻了一個跟頭。翻跟頭是他兒時的愛好,如今他人到中年,當然就很吃力了。他氣喘籲籲,汗水直流,忽然頭一暈朝地上坐去。
有人將他拉起來了,光線從那張小門外麵射進來,刺得他睜不開眼。他聽到女孩子的笑聲,居然是盲妹在說話。
“我倒很欣賞他這種不服氣的性格。姐姐對他有很大吸引力,他當然不敢追求姐姐,可是他決不放棄。我聽他呼吸的聲音就知道他沒有放棄。今天天氣真好啊,我們的草地午餐幾點開始?”
“恐怕永遠都不會開始了。”是那凶漢的聲音。
花匠終於睜開了眼,但周圍這些人還隻是一些影子,一共有五條影子,兩女三男。那個男的是誰呢?盲姐附在他耳邊說:
“我就不相信花匠對我有好感。我試驗一下就知道了。”
她突然伸出手在花匠臉上抓了兩把。她那尖利的指甲使得他在原地蹦跳、咆哮起來。他摸了一把右臉頰,摸到一手的血,黏糊糊的。
“這不就很清楚了嗎?!”盲姐高興地說,“火車一早就進入了森林,滿載我們的希望。誰對我們有好感,就請上車吧。”
盲姐的話音一落,花匠就看到五條影子先後進入了那小門,然後門就被關上了。待他的視力完全恢複時,臉上的傷痕也不怎麼疼了。他沿著台階往上走,一會兒就到了一樓的大廳。他在大廳裏遇見了經理,經理打量一下他的麵部,說:
“小夥子,你得到了‘寶石女皇’的青睞啊!”
“您說誰?”花匠傻乎乎地問。
“我是說盲姐。好了好了,別管它了。我問你,你向小李彙報過了你的思想轉變的情況嗎?”
“小李?啊,我們很談得來……”
“這和談得來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要養成彙報的習慣。今天我看見了你臉上的抓痕,我就對你有點放心了。不過這並不等於你就成了‘寶石’的一員了。”
經理說話時,小方臉上那一雙眼睛往上翻去,給人一種印象,好像他在努力預測什麼事情——一件即將發生的事。樓裏有人在叫他,竟然是盲姐的聲音。經理朝花匠豎起一個指頭做了個警告的手勢,然後就快步走過去了。
花匠心裏想,盲姐並沒有要離開啊,盲妹為什麼要那樣說?這時盲妹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後響起:
“我姐姐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沒人擋得住她。”
“那麼,現在她是留下了嗎?”
“當然。”
“我剛才在花圃裏什麼都沒遇到,既沒有花也沒有人,而且裏麵是漆黑的。我周圍隻有那種說不清的氣息,令人不安。”
“我要去工作了。有好幾個門可以通到我們花圃。再說,沒人引導你就看不到花圃的真麵目。再見!”
花匠這才記起來今天是他的休息日。餘下的時間如何打發呢?他很想去地下花圃。他朦朧地認識到了寶石大廈裏的某些規則就是從那裏發源的。可是人家並不歡迎他去啊。雖然隻見過一次,那種人造絹花般的真花,那些奇異的品種已銘刻心底。管理員老吳是用無中生有的方法變幻出那個花圃來的嗎?回想起老吳夜裏坐在他床上的情景,花匠確信這個人精通寶石大廈的幻術。
石油部門的職工們從電梯裏頭出來了,花匠湊上前去觀察他們製服肩上的圖案,可他並沒發現什麼圖案。有一個人將他用力一推,推得他跌坐在地上。他聽見那人咬牙切齒地說:“走狗!”
花匠想,經理的意思是不是讓他為所欲為?在他的印象中,管理員老吳就是一個為所欲為的人,所以他才培育得出那種非人間的花卉。他仔細設想了好久,覺得自己還是沒法為所欲為,因為他就是想破了腦袋也還是想不出管理員那樣的花招。他太呆板了,他所受的教育也太單一了。有時候,他看著自己的影子都覺得自己很像一個木偶。
清晨,有一條玫瑰色的光射到這麵牆上。花匠在心裏念叨著:“蒲公英,蒲公英,我們降落到塔尖上吧。”他聽到了電波,不是一個波,好像滿世界都是。那些方向不同的波衝擊著大樓,大樓明顯地震顫著。
他起床走到門外,外麵是少有的霧天,城市被嚴嚴實實地遮蔽著,隻聽到許多機動車發出異常的叫聲,似乎所有的車子全在報警,一邊飛速運行一邊怪叫。花匠心驚肉跳地回到房裏關上了門。外麵有個人擠進來了,竟然是小李,小李臉上汗津津的,濕頭發成了一縷一縷的,兩隻眼睛血紅。
“小李,小李,你怎麼啦?”
“我就是愛她。天塌下來也不會改變。你看到她的威力了吧?我們都叫她‘寶石女皇’。現在她在地下的暗室裏頭,同她在一起的有一隻猞猁!”
小李爬上花匠的床,躺下,用被子蒙住全身。
“小李,我同你一塊去找她吧!”
“你在說廢話。現在電梯全部停運了。”
奇怪的是那條玫瑰色的陽光還在壁上跳躍。陽光是從窗外射進來的,但今天並沒有出太陽啊,也許是某種凶兆?
“你在房裏,我覺得難以忍受。你到外麵走廊上去吧。”小李在被子裏悶悶地說。
花匠再次來到走廊上。霧已經散掉了一些,有幾棟建築的輪廓顯出來了,卻是陌生的、他從未見過的輪廓,有點像幾個倒置的葫蘆,並且都在搖晃著。莫非它們不是原來的建築,而是天外來客?但是花匠並不相信那種天外來客的傳說。他凝視著霧中的那幾團東西,瞳孔漸漸擴大了——啊,多麼熟悉的形狀啊!在哪裏見過?
“你這個人啊,你在外麵我也覺得難以忍受,你還是進來吧!”
小李在房裏大喊,並且暴躁地擂床板了。花匠隻好又進屋。
小李慢慢地穿好衣服,下了床,其間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花匠。
“我叫你進來,是怕你觸景生情啊。你真的沒有認出我來嗎?”
“沒有。你到底是誰?”花匠問道。
“當年你同你表弟去偷葫蘆瓜,中了誰的埋伏?”
花匠回想起來他被陷害的事:那可怕的鐵夾子,將他的小腳指頭夾掉了一半。啊,那個血淋淋的、陰慘的下午!他痛得渾身是汗,那些低飛的蜻蜓不斷撞在他的臉上……有一個小孩在遠處不停地喊:“回來吧!回來吧……”
“原來是你啊!”花匠嘶啞著嗓子說。他的喉嚨在發火燒。
小李叉腰站在房間中央,自豪地說:
“當然是我!要不經理怎麼會委托我來做你的工作。”
“那麼現在,你想讓我鑽陷阱嗎?”
“當然不是。那隻是小孩的把戲,你已經成長了。我要——怎麼說呢,我要讓你幸福。你必須相信我的話。”
“好吧,我相信你。”
小李突然衝他甜蜜地一笑。以前花匠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幾乎可以稱為嫵媚。這種奇怪的嫵媚讓他脊骨有點發冷。然後小李就很自然地從牆上取了那件雨衣,用胳膊夾著出門去了。
花匠坐在床上,將事情的前因後果想了又想,直想得一隻眼睛變成了斜視。那一夜在管道的森林中穿行,汗如雨下的情景反複地在頭腦裏重演。在一個看不見天的地方,他扶著管子往前挪動時,也聽到過遠處有一些小孩在喊:“回來!回來……”那麼剛才見到的這幾個葫蘆,是凶兆還是吉兆?小李啊小李……盲姐怎麼會看上這個人的?當然,經理器重的人應該不是一般的人。花匠雖然不習慣他的那種殘忍,但心裏的確很羨慕他,也很嫉妒他。想到這裏,他又站起來推開門來到走廊上。
霧還是沒有散去,遠方的那幾隻葫蘆移近了,是幾個龐然大物,擺動的幅度很大。花匠很想看清它們裏麵的結構,但霧就是不退去,將幾個葫蘆蒙得嚴嚴實實的。當他凝視葫蘆時,他感到它們也在凝視他,它們盯他盯得那麼緊,好像在敦促他快快想起它們同他的聯係。雖然小李提示了他中陷阱的事,可是在他的記憶裏,那一次並不是去偷葫蘆瓜。那時爹爹還在世,他是同爹爹一塊去射山雞。他們像兩個原始人一樣,拿著弓,背著箭袋,往山頂爬去。接下來他就中埋伏了。小李張冠李戴亂拚湊出他的曆史。雖然他不滿意,但還是覺得小李掌握了他的個人曆史中的一根主要線索。那是一根什麼樣的線索呢?
他同管理員老吳在電梯裏頭相遇。從透明電梯裏頭向外看去,外麵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藍天白雲,一架直升機在城市上空盤旋,發出輕輕的嗡嗡聲,仿佛在沉思。
“我們這個地方的氣候變化很難預測,氣候同人的關係太密切了。”
老吳說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之後臉上就浮出笑容。
“您要順著它去。”他又補充說。
“有人要讓我幸福。”花匠說。
“我也想讓你幸福。所有大樓裏的人全這樣,您還沒看出來嗎?”
老吳笑得很燦爛,花匠感到他的樣子實在和藹可親。
電梯在十五樓停下,呼地擁進來十來個人。電梯雖然超重,不知怎麼還是緩緩地下行了。這一次花匠看清了職工們肩上的黑色圖案。那是一個黑色的火炬,在五分硬幣大的圓圈裏頭燃燒著,就像立體圖案一樣,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弄出這種效果的。
“你不要盯著這個看。”青年老模老樣地說,“你盯著它看,它就會損傷你的眼睛和內髒,而且對我也不利。”
花匠正在疑惑為什麼會對這個人不利時,一樓已經到了。這群人一窩蜂衝出去,弄得他和老吳都跌倒了。他倆尷尬地從地上爬起來。老吳說:
“這些年輕人,火氣真大啊,怪不得外麵都稱他們為發電工人呢。您現在見識了那種圖案的功能了吧?您啊,要把握住自己!”
老吳走到地下室的大門那裏,忽然又回轉身朝著呆立在原地的花匠喊道:
“過不多久,您也會有自己的製服了!”
花匠心裏百感交集,回想自己這些年在城裏的陰暗生活,他突然有點想哭,但是他已經不習慣哭泣了。他不知怎麼就哈哈大笑起來。他一笑,大樓裏出來的那群職工就好奇地盯住他看,他們的目光一律透出讚賞。他還聽到有人在悄悄地對同伴說:“你瞧他多麼樂觀!我最喜歡……”花匠笑完了,就打算去工作了。
在花園裏,他種下的那十棵櫻花樹一夜之間全部開花了,而且花朵的顏色是他沒有想到的,一種是黑色,一種是純白。這兩種顏色的花朵將那塊地方弄得像個靈堂,同整個花園的氛圍很不協調。他從未聽說過櫻花有黑色的品種,現在算是見識了。經理從一樓窗口探出身子來,朝他揮舞著一麵紅旗,大聲說:
“好!個性化的花園引人注目!你的工作開始有起色了!”
小李也從窗口擠出上半身,也揮舞著紅旗大聲向他喊話:
“不要忘記當年我同你的約定啊!”
他們兩個人都是臉上泛紅,因為櫻花的開放而無比興奮。花匠雖然不喜歡櫻花的顏色,但看到自己的工作得到了承認也有點高興。他不懂經理所說的個性化的花園是什麼意思,他隻是隱隱地覺得黑白兩色的櫻花有點像一種傳染病,也許會傳染給花園裏的其他花朵。如果滿園都是黑白兩色的花,那該有多麼陰森,尤其是在下雨的天氣。經理砰的一聲關上了窗子,連窗簾都放下了。他的反常舉動讓花匠覺得,剛才他說的那些話裏頭有虛假的成分。他之所以關窗,恐怕是擔心傳染病吧。這樣一想,就覺得那些櫻花黑得有點邪乎,也不敢多看,拿著剪刀修剪籬笆去了。
他注意到整個上午都沒有人來參觀他的櫻花,那些花朵寂寞地盛開著。
到了吃飯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在餐桌上談論起櫻花來。一些這樣的形容詞回蕩在空中:“氣派”,“貴族品位”,“詩意”,“靈性”,等等。小李忽然激動起來,他敲著碗邊讓大家靜下來,然後指著花匠說:
“請在座諸位猜猜看,當年我同他的約定是什麼?”
起先大家一愣,沒有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他們便竊竊私語起來。花匠朝他們望過去時,他們都躲避著他的目光,低下頭,一邊吃飯口裏一邊咕嚕。雖然沒有人回答問題,小李卻一點也不尷尬,笑嘻嘻地說道:
“我們要對他有信心,對不對?”
“對!”所有的人都一致回應,將真誠的目光對準花匠。
花匠的臉漲得通紅。飯吃完了,大家站起來向外走。花匠來到外麵,一眼就看見了櫻花樹下的少女。
盲姐和盲妹兩人頭上都紮著黑色的蝴蝶結,看上去比以往更清純,更脫俗。凝視著神采奕奕的姐妹倆,花匠心裏特別快樂。他聽到了電波,電波從大樓裏傳出,天地間回響著它們。
“這下我們真的要告別了。”盲妹說。
她撲上來擁抱了花匠。盲姐隻是伸出手來握了握他的手,臉上的表情既甜蜜又迷惘。
“有一座山……”盲妹又說,“山下有一個岩洞,沿著階梯級走下去,可以到達我們父母工作過的地方。您會來看我們嗎?”
“我一定來。”花匠堅定地說。
她倆像一對蝴蝶一樣飄然而去。花匠這才注意到,物業部的工作人員都默默地站在一旁給她們送行,隻有小李同盲姐緊緊擁抱親吻,兩人哭成了淚人兒。
經理也來了,他湊到花匠耳邊說:
“什麼是心靈的奇跡?眼前這個不就是嗎?”
花匠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嫉妒小李了。而且,他對盲姐的愛也更強烈了。他想象著有一天,他在某個地洞的深處同盲姐重逢的情景。也許當他們一道出洞時,流星雨的光芒會將他的雙眼刺瞎?他想到這裏時,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幸福的暖流。
原載於《青年文學》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