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的院子後麵有這麼多的蟬,它們的歌聲並不為人們所歡迎。可是在這個美麗的天空下,它們覺得自己有權利歌唱,於是它們就唱了,它們才不會為人類的眼色而改變自己呢。大樹小樹都沉浸在這熱情的歌唱之中,這些樹自願地為蟬提供食糧,它們熱愛這些活潑的小生靈。老單身漢雖然不和這些個體來往,對於自己的同類的前途卻有著深遠的憂慮。它從它那個最高的處所放眼望去,看見綠色樹葉叢中的它們的身影,它覺得它們對這現世的生活無比信賴,也很滿足,而這,正是它的最深的隱憂。可是它沒法將自己的隱憂傳達給它的同類,除了歌唱,它無法以另外的方式同它們交流。它的行為古板謹慎,嚴守著沉默的原則,而且它長相威嚴,小輩們看了它就肅然起敬。今天這種局麵也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從一開始就這樣,從一開始大家就默認了他所棲息的那個枝頭是它獨自的領地。從它領唱以來,大家都從心裏愛它,可它們當中還是沒有任何一個敢於接近它,更談不上同它商量什麼事了。
它從那樹枝上可以眼觀八方。它已經發現那隻老蜘蛛很長時間了,這個發現並不令它愉快。這隻蜘蛛在自行車棚的一角結了一個很大的網,那深灰色的網掛在棚簷和一麵舊牆之間,牆內是一個雜房,房裏堆著蒙灰的、難以判斷其性質的物品。平時老蜘蛛就躲在雜房的木窗後麵,一旦獵物被網住,它就如閃電般地衝過去,不到半分鍾就將犧牲品解決了。那張陰森的灰網下麵散落著一些昆蟲的殘骸。犧牲品裏頭有蒼蠅、瓢蟲、蝗蟲等等,偶爾也有蟬。老單身漢已經目睹過一次同胞遇難的情景。那對它來說是一次刻骨銘心的經驗,它整整兩天悶悶不樂。它甚至飛到自行車棚旁的那棵柳樹上,用它遲緩的目光仔細打量了一番地上的遺骸。在它打量時,它讓自己砰的一聲掉到地上,然後站穩,慢慢地繞著那堆東西走了一圈,像是哀悼又像是尋找什麼。它飛起來時被它扇動的空氣發出沉重的回響,如同一架小直升機起飛。木窗後的蜘蛛歪著頭,對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想了又想,沒有得出結論。
老蛤蟆終於死於彈弓少年的手中。那天下了一點雨,它在它棲身的大石塊下麵叫得格外起勁,它那蒼老的聲音訴說著關於遙遠的愛情的回憶。於是小區的整個夜晚都染上了它的色情的煩惱——它叫了大半夜。太陽出來時,它還處在情不自禁的激動之中,居然就跳到了樹下的草地上。連續到來的三粒子彈射殺了它。少年歡呼著跑過來,撿走了它的屍體。他要那屍體幹什麼?所有的旁觀的蟬都覺得不可理解,雖然它們也聽到過人類食蛤蟆的傳說。盡管如此,老單身漢並不認為蛤蟆的命運是悲慘的。一個經曆過那樣的激情高漲的夜晚的家夥,必定品嚐過了真正的幸福。這種思想閃現在它的腦海中時,它的歌聲就增添了幾許明朗,幾許輕盈。它的同胞們聽了之後有點詫異,繼而又歡喜。雨後的大合唱勢不可擋!
蜘蛛那張巨網始終掛在車棚那裏。一段時間以來,又有兩隻蟬成了犧牲品。它們是年輕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探險者。老單身漢在高處看到了搏鬥的場麵。蜘蛛收拾它們的過程就像閃電一樣,旁觀者還未來得及弄清是怎麼回事搏鬥就結束了。但可以推測到犧牲品並不特別痛苦,因為它似乎是在第一瞬間就失去了知覺,蜘蛛向它注射的毒汁太厲害了。
老單身漢開始焦慮,為了傳達自己的情感,它向同胞們發出了一些斷斷續續的、奇怪的聲音。可是它一貫封閉,除了歌唱,同胞們並不能聽懂它的另外的語言,所以沒有任何一個同胞回應它。然而又有一隻年輕的雌蟬落網了。在她的身體消失之前,老單身漢分明聽到了短促清晰的呻吟。一連好多天,它始終在恍惚中冥想:那種呻吟到底是什麼性質的?有時它覺得那是痛苦,有時又覺得那不僅僅是痛苦,而是包含了——怎麼說呢?應該說是包含了某種極度的興奮。它想到這裏嚇了一跳,難道雌蟬是有預謀地自取滅亡?當這種念頭到來之際,它的全身一陣發麻,眼睛短暫失明。就在這時候,它瞥見那個獰笑著的少年朝它靠近了,它感到那把閃閃發光的彈弓充滿了誘惑。它不由自主地偏過身體,那子彈就呼嘯著飛過去了。以前遇到這種情況時,它是坦然的,這一次卻生出了一種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