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蟬(3 / 3)

它想,為什麼那彈弓對它產生了誘惑?這種誘惑對它來說是以前就存在,還是突然產生的?想到這裏,它就試探地發出叫聲。一聲,兩聲,三聲。它的聲音又刻板又幹巴巴,沒有任何生靈注意到。就連拿彈弓的少年也隻是愣了一下,就神情漠然地走開了。老單身漢很羞愧。為了真正弄清那種誘惑,它一連三天停止了歌唱,讓自己處於一種恍惚的狀態中。它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總是聽到蛤蟆叫。是同一隻蛤蟆,被少年射殺的那一隻。那種叫聲驚天動地,它隻要一睜眼就看見天地間白光晃動,眩暈又使得它馬上閉眼。啊,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強有力的蛤蟆?當它閉眼時,它甚至看到老蛤蟆在靠近自己,似乎有種秘密的情感要傳達給自己,那雙外凸的老眼顯得格外急切。它一睜眼,蛤蟆又不見了。

下雨了,老單身漢還在發愣,他沒有聽到雷聲。大雨淋在它身上,它一點感覺都沒有。不知過了多久,它在東南風裏隱隱約約地聽到了老蛤蟆和它的蟬類同胞們的大合唱。兩種不同的歌竟會巧妙地和諧起來,令它感到奇怪。更奇怪的是雨並沒有停,它們是在哪裏唱?它聽了又聽,覺得歌聲是從厚厚的雲層間傳過來的。它的視線穿過雨簾,看見老蜘蛛也在木窗那裏聚精會神地觀雨,它仿佛從老蜘蛛的神態裏看見了自己。

蛛網下的遺骸吸引了小區裏麵的居民。老單身漢的遺體很特別,雖然已經解體成四大塊,如果將它拚起來,還是一隻完整的老蟬,它的身體比普通的蟬要大一倍。但是它的頭部不見了。那會是怎樣的一場惡鬥?居民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蜘蛛也不見了,少年見過蜘蛛,他到那木窗後麵去尋找,但找不到它的蹤影。少年在心裏想:難道是同歸於盡?那麼,蟬的頭部又到哪裏去了?

眾蟬的大合唱又響起來了,年輕的領唱者聲音生澀而躊躇,猶猶豫豫地唱了一聲就沒了下文,全體陷入沉默。然後,這拖得過長的沉默突然被海浪般熱烈的合唱打破。以前從未有過沉默,這種沉默是不是覺醒呢?所有的蟬都把目光轉向那高處的樹枝,在它們熟悉的地方,一隻怪模怪樣的老蟬站在那裏。大家全都看到了那巨型的頭部和不成比例的細小的身子。是它,它掙紮著回到了那裏。它又長出了身體,它正在集中意念讓自己的身體發育。同胞們心知肚明:如果它有意念,它總能成功。

那麼,它先前分解自己的軀體的行為具有什麼樣的含義呢?也許,在那幾秒鍾的閃電似的運動中,它在給它的對手做出示範,讓突如其來的虛無感挫敗對手的傲氣?抑或相反,它隻不過是將老蜘蛛當看客,要在它麵前展示重生的秘訣?一些年輕的同胞們到蛛網下巡視過了。它們都在心裏暗暗地想,不論當時交戰的情況如何,這裏頭隱藏了一種可怕的自殺的意誌。真是可歎可泣,卻也讓它們隱隱約約地感到振奮。

在氣候整體變化之前,老蟬不可能讓它那小小的身軀發育完全了。它成天一動不動地蹲在枝頭。它夢想著嫩葉,夢想著花瓣,夢想著野溝裏的小蝌蚪和山潭裏的荷花苞。失去了擴音器,它已無法再傳達自己的激情給同胞們,可是在秋涼之前的這段最後的日子裏,它每天都感到一種異質的幸福。隻要它想看,它就什麼都能看到。比如說,連頭也不用轉過來,它就看見了那對新來的喜鵲情侶在那邊的小花園裏追逐嬉戲。有時它也會想起蜘蛛,當它這樣想的時候,它的新生的細腿上就會分泌出一些黏糊糊的毒汁來,它就會發出極為細弱的叫聲,這叫聲的意思是:“蜘蛛是誰呢?不就是我嗎?……”

它凝固在那枝頭上了。

秋風吹破了蛛網,也吹落了老蟬的遺骸。大地上的炎熱終於消退了。寂寞的楊樹的葉子呈現出懷舊的黃色,現在隻有喜鵲和麻雀唱歌了。喜鵲和麻雀的歌斷斷續續,過於散漫,聽過了也就忘記了。老楊樹們記得的,隻有那種雄偉壯麗的大合唱。有時西風來了,它們會忍不住哼哼幾句,但它們馬上就被自己的聲音嚇著了,於是沉默,於是向那藍天白雲托夢。拿彈弓的少年從樹下經過,臉上的表情被奇思異想弄得很複雜。

原載於《花城》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