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
「惡!」
翔花趴在路邊吐出所有東西。
「……嗚……嗚惡……!」
她毫不在意他人的視線,不停地嘔吐、反胃,臉上還沁著淚水。口內滿是微溫的唾液,不停地從她張開的嘴巴中流出來。
然後,在這樣的翔花背後──
嘎噠。
一道彷佛什麼也沒發生的大門圍欄關閉聲。
聽見聲音時,翔花第一次明白自己的敵人真正的模樣──隨著時間的經過,當那女人開始暴露真麵目的現在,對翔花來說,這場戰鬥已陷入被那女人一手操控掌握的狀態,她完全失去勝算。
「………………」
那天開始,翔花站在防守在線,持續戰鬥至今。
從雪乃家回來,甩開爸爸,關在房間裏的翔花低頭站在房間的正中央,以陰沉負麵的思想緊咬雙唇。
當時拚了命拿回來的戒指,又從翔花的手中失去了。
隻可能是那女人幹的,那女人也用態度承認了。隻要一想到當時的體驗,就不得不考慮戒指最糟的下落…………不對,應該「已經」麵臨最糟的狀態了吧。
「……媽媽……」
怎麼辦?我該怎麼做才好?
戒指在哪裏?被隨便丟掉或賣掉固然令人絕望,但那女人不會輕易放過媽媽的戒指。
一定是采取了充滿惡意、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方法。雖然對翔花和戒指來說是可怕的悲劇,但同時也是一種救贖。因為那女人會花不少時間處理戒指,翔花還有機會能找回來。
應該是如此。她這麼相信著。
如果不相信的話,她幾乎會發瘋。翔花對那女人的不信任,到目前為止都還沒破壞掉,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那女人絕對不可能會用稀鬆平常的方法處理戒指。
她應該會用某種陰險的手段,讓她可以邊看著悲傷慌張或逞強的翔花,邊暗自竊笑。
──最令自己大受打擊的丟戒指方法是什麼?
翔花拚命思考。一個人站在房間裏想到幾乎頭痛,腦袋一片混亂沒辦法集中精神。
她雙眼昏花地盯著自己的房間。
狹窄的房間裏放滿裝著媽媽物品的紙箱,這裏是母女倆在這個家中的最後堡壘。
…………………………
4
「喔~翔花今天的便當看起來也很好吃耶!」
中午休息時間,兩人並桌後,像平常一樣打開便當。翔花的朋友小杉璃華,如同往常瞇著黒框眼鏡後的雙眼盯著翔花的手邊。
璃華的手邊有買來的可樂餅麵包和瓶裝茶。她看著翔花小而精致的便當盒內裝著花費不少時間製作的繽紛菜色,把手抵在下巴,用力地「哼嗯」了一聲。
「嗯嗯……真是作法熟練的菜色,色彩也很繽紛……」
「嗯。」
「這都是自己做的……令人感受到人類之間的氣量差異。啊!難道妳是神嗎?」
「嗯~還好啦。」
聽著璃華誇大又刻意的話語,今天翔花的雙眼和嘴巴拉成一直線,用似乎很困的表情語氣平坦地回答。
「今天不給妳吃,因為我沒多做,也沒什麼自信。」
「這樣啊,真可惜。」
翔花說完後,璃華幹脆地縮回身子,把雙手放在留著一頭濃密又長的黑發後方,穿著水手服的上半身稍微往後仰。
璃華擁有文學少女般的容貌和以國中生來說非常高的身材,她是翔花自從念國中後交到的為數極少、可稱作是朋友的其中一人。雖然是個怪人,但不論男女,她都能輕鬆往來,是一位交友廣泛的受歡迎人物。
從剛剛貧嘴的習慣和直率的對話中,也能看出她的人品。
「嗯…………好了。」
璃華像貓一樣伸了伸懶腰,像是忘了剛剛的話題,打開每天都吃不膩、買來當午餐的可樂餅麵包,像男人一樣大口咬下。
翔花拿著筷子,呆呆看著幸福地咀嚼麵包的璃華。
同學們的談話聲在午休教室內蔓延,混合成了喧囂音,包圍著發呆的翔花,不過聲音聽起來卻像是從遠方傳來。
「……」
「翔花,妳好像很想睡。」
看著這樣的翔花,璃華說道。
「嗯?啊……嗯,很困。」
「妳最近都是這副樣子耶,晚上都在幹嘛?做色色的事嗎?」
「妳是色老頭嗎……」
翔花看起來很疲倦地回應。璃華聽見後,惡作劇似地瞇起眼睛,像是卡通中的貓一樣「噫嘻嘻」地笑著。
「玩笑話就丟在一邊,妳怎麼了嗎?璃華大小姐願意聽妳說任何煩惱喔!」
「啊……嗯。沒事。我隻是在忙家裏的事。」
「家裏的事?妳在幫忙做家事嗎?」
「嗯……大概是那樣。」
翔花回答。雖然璃華是翔花感情融洽的重要朋友,但兩人的關係還不像雪乃那樣,好到能討論真正的煩惱。
「這樣啊。真是辛苦,偉大偉大。」
璃華頻頻點頭。
「璃華大小姐原本徹底以為妳是去夜遊之類的,正傷透腦筋想著該好好對妳說教才行呢。最近晚上很危險,要多小心。」
「啊,那種事我不會做啦。」
啊哈哈地,翔花發出無力的笑聲,揮著手否定。
「不過,因為這個原因,我的便當要暫時偷工減料了。可惜了。」
「嗯,這真的很可惜。」
「抱歉~」
「我看還是別跟妳做朋友了吧~」
璃華歪著嘴,表現出真的很遺憾的模樣。她不負責任地隨口說完後,「之後應該還會持續一段時間吧。」不知道是不是正想著翔花以後不分便當菜給自己的日子,她用深思的表情繼續咬著吃到一半的可樂餅麵包。
此時,一名女同學慢慢地走近翔花的座位。
「午安~翔花,現在有空嗎?」
「啊……雪乃……」
出現的人正是就讀別班的時槻雪乃。
她穿著和周遭學生一樣的製服,但因為她的容貌和舉止,使她看起來就是與眾不同。
「喔,除我之外的真正朋友來了呀?」
璃華插嘴說道。
翔花帶著苦笑說著「別這樣啦」,隨後雪乃走到翔花的位置旁,浮現出似乎很安心的笑臉,立刻說:
「啊~太好了,妳看來很有精神。那天以後,我就很擔心妳……」
「啊,嗯……當時謝謝妳。我沒事了。」
聽著雪乃說的話,翔花含糊地回答。
因為戒指而跑去向雪乃哭訴後已過了一周。那天以後,翔花便不再去雪乃家,也沒有主動聯絡。
「翔花……當時真抱歉。」
雪乃突然這麼說。
「咦……?什、什麼?」
「當時我姊姊打擾到妳了。那天爸爸和媽媽都晚歸,加上姊姊又有在晚上散步的習慣,我以為家裏不會有其它人……也不知道姊姊的心理諮商師會在那天來家裏。」
「啊,那件事……沒事的,我不介意。」
翔花回答。這真的隻是枝微末節的小事。
那天,她見到了雪乃的姊姊──風乃。
風乃讓雪乃十分擔憂。雖然這樣的想法感覺既壞心又讓人自我厭惡,但翔花聽了反而覺得安心,更覺得很有親切感。
原來看起來幸福的雪乃也有家庭問題。
其實,雪乃煩惱姊姊的奇異行為的話題,翔花到現在也曾聽過幾次。翔花曾聽過雪乃隱約提過她姊姊與眾不同,但不曾嚴肅地聊過。
「妳家似乎也很辛苦的樣子。」
聽了翔花的同情後,雪乃說:
「嗯……但我比較擔心妳,看到妳有精神我也安心了,我隻是想看看妳的情形。」
「嗯,我很好。謝謝。」
「那麼,打擾妳真不好意思,下次見。」
雪乃說完,輕輕地揮手後便離開教室。她真的是很老實的人。翔花吐出一聲歎息。
……老實到令人覺得,一對她說謊,胸口就一陣刺痛。
不對,與其說是說謊,不如說是隱藏。其實翔花根本沒有「很好」,不僅和那女人之間的爭執惡化,也還沒找到戒指。
目前仍在尋找,一切都還沒結束。但是,至少還有一個希望。那天以後,她們互相謾罵吼叫了好幾次,那女人把戒指怎麼了,翔花目前──找到了一個近乎確定的線索。
?
……時槻風乃,在夜裏散步。
夜晚即「死亡」。雖然白天也可稱為「死亡」,但白天比較像是邁向燃燒殆盡而死心的生。和寒冷到以死終結的夜晚不同,白天的街道像是火災現場一樣令人無法冷靜,因此,風乃隻會在晚上出門。她在夜晚散步,呼吸著夜晚的空氣。
風乃喜歡夜晚。
今天,風乃也打算在夜間出門散步,便往玄關走去。
不過,今天和平常不同,待在客廳的父親難得出聲搭話。
「風乃。」
聽到穩重又溫和的父親恭敬地對著女兒的背影說話,風乃帶著比人偶還要冷淡的眼神回頭,看著三天不見的父親的臉。
「又要在這麼晚外出嗎?」
「……」
比母親的年紀還要大上一輪,已經超過五十歲的父親的臉。
基本上,這位父親很溺愛風乃和雪乃這兩姊妹,但這幾年,父親的聲調裏總是隱藏著某種難以徹底抹消的情緒,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女兒,以及與女兒之間的隔閡與焦躁感──不隻對風乃如此,對自己也是如此──
「……別管我。」
麵對這樣的父親,風乃不討喜地說道。
「當然不能不管,畢竟我是妳的親人。」
父親聽著風乃強硬的回話後,用像是困惑或疲倦的聲音回答。
「……因為你有這個義務所以不得已嗎?還是說,因為怕被母親責罵?」
「因為我擔心妳。」
「擔心我出門做什麼壞事?」
「不是這樣。沒有父親不擔心自己的女兒。」
當風乃冷淡又壞心地說完後,父親混著歎息,以他的老實個性回應。
「我很擔心妳,但妳的說詞……該怎麼說,令我很傷心。」
「……」
老實又率直的措詞。
風乃瞇著眼,又用更加冷淡的語氣,斬釘截鐵地對父親說:
「這樣啊。但是,別管我。」
「……」
父親帶著灰心的表情保持沉默。
因為風乃的話而受傷的父親。風乃也因為自己說出了讓父親擺出那種神情的話,覺得心底受了傷,幾乎到了胸口疼痛的地步。
每次對話都讓父親受傷,看著這樣的父親,風乃也覺得傷心。他們從以前就維持著這種關係,這是容易因為年少女兒的言行而傷心的纖細父親,和因為聰慧而能理解自己傷害了父親便也跟著傷心的女兒之間,互相受傷的負麵循環。
風乃很討厭這個天真純樸的父親。
不隻這樣,風乃更討厭自己做出傷害善良又脆弱的父親的言行,以及每一次都感到的沉重罪惡感,她無可奈何地討厭這樣的自己。
然後──
「你們夠了吧。兩個人像小孩子一樣吵鬧……」
連完全無法解除兩人之間微妙關係的那個欠缺體貼的母親,她也一樣討厭。
果然父親是被母親要求才出麵說話吧。因為兩人之間的對話停滯,母親大發雷霆,待在家裏時穿著打扮也一絲不苟的她,以嚴厲的姿態,站在走廊上,不悅地瞇起遺傳給女兒們的清澈眼瞳,對著風乃說:
「……要出去玩的話,隨便妳要去夜遊或怎樣都可以。」
母親先開口說道。
「但妳可別忘了。如果到了二十歲,妳還是什麼都沒變,就得乖乖守本分,就算強迫妳也要到我的公司工作。」
「……」
風乃沒有回答。這是如果提到「母親說的話」時,第一個會聯想到的句子。她已經聽了好幾遍,那是母親為風乃決定好的未來藍圖。
母親嚷嚷著要盡好在社會上的本分,但說到她在自己女兒身上花費的功夫,也就隻是拿錢給風乃,就當作已完成母親的義務。試著和自己的孩子對話之類的想法,她想也沒想過。這樣的母親卻說出了「盡好在社會上的本分」。
針對單方麵決定的「本分」,風乃從未提出自己的意見。
母親八成也沒興趣聽吧。豈止如此,家人之間也從來沒人提出來互相討論過。
因此,風乃不顧自己的母親,快速地走向玄關,開始穿起靴子。她不打算跟母親說話,做那種嚐試也隻是徒勞無功,因為她從小時候就已親身體驗並銘記在心了。
「風乃,至少可以請妳告訴我……妳想要去哪裏嗎?」
父親在風乃的背後說道。
「沒有想去哪裏。」
「……」
風乃回答。雖然直截了當,但也是事實,這讓站在背後的父親沉默不語。父親應該以為這句話除了叛逆以外,沒有其它意思吧。
風乃的心情變得陰鬱,綁好靴子的鞋帶後站起身來。她連一秒都不想多待在這種地方,當風乃把手伸向大門時,母親立刻高聲追問:
「妳到底要去哪裏?最近晚上常發生野貓被殺的事件。」
「……」
準備要開門的風乃,一聽到這句話,不禁停下腳步。
她在一瞬間徹底理解了,理解為什麼今天父母要特地叫住她。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風乃轉過頭,用寒凍般的眼神望著父母。
「……你們懷疑是我做的嗎?」
她秀麗的眉毛往上吊起。母親高傲地回瞪,父親則擺出很抱歉的神情,鬱悶地縮著身子,看向自己的腳邊。
此時──
「媽媽!爸爸!你們這樣也未免太過分了吧!」
不知何時站在樓梯中段的雪乃插嘴大叫道。
她應該是聽到一樓的騷動才下樓查看的吧。穿著運動服當睡衣的雪乃交雜著憤怒與悲傷的神情,她的肩膀顫抖,向站著不動的雙親抗議。
「怎麼可以那樣懷疑姊姊──」
雪乃的話唐突地中斷。風乃在他們的麵前,毫無表情地從小肩包中拿出美工刀。
嘰哩嘰哩嘰哩!
她推出刀刃,發出聲響。
「……………………………………………………………………………………!
」
當聲音停止後,玄關和走廊也布滿了空氣凍結般的沉默。
在那股氣氛中,風乃看著美工刀的刀刃片刻,隨即靜靜地收刀,再度放回小肩包內,背對著家人開門。
「……既然你們懷疑我,『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吧』?」
風乃不看向那三人,以異常平淡的心情說道。她丟下無言以對的家人,打開玄關大門後,讓包著哥德蘿莉塔裝的身體沉入充斥著涼爽的夜間空氣中,一躍而出。
?
……要捕獲習慣給人類喂食的貓是件很簡單的事。
在深夜公園的草叢暗處亮出麵包,因而被引誘過來的黑白花紋貓,很幹脆地任人伸出雙手撫摸脖子。而貓開始暴跳掙紮,是在雙手用力掐住脖子之後的事了。
用手來回撫摸柔軟的貓毛和皮,當手指開始陷入摸得出骨頭的肉中,貓已經發不出慘叫聲,喉嚨內開始咕嚕咕嚕地鼓動。從大大張開的貓嘴看得到舌頭,貓的四肢慌亂粗暴地抓著地麵的土,後來也逐漸開始痙攣,癱軟在地,最後連像在反抗的動作都沒了。
左手計劃好把貓頭壓在地上,並為了看到貓肚而讓貓仰躺。
空出來的右手拿出美工刀,嘰哩嘰哩地推出一點刀尖。
頭部被壓住而朝上的貓下巴和嘴邊毛,以及擺出幽靈般動作垂在胸前、長著軟毛的可愛貓掌。
還有被又白又軟的貓毛覆蓋且緩緩地上下起伏、飽滿的柔軟腹部。
一語不發地凝視片刻後,咕的一聲吞下口水,再慢慢把美工刀的刀尖抵在貓肚上。隨後──
噗滋。
刺進肚子裏。貫穿貓皮的觸感。袖珍模型般的肋骨被美工刀刺入,正下方的貓在一瞬間痙攣,全身開始細微地抖動,手腳像是在招呼什麼似地無力揮動。滲出的血讓切口周圍的白色貓毛染成鮮紅色。雖然做好貓可能最後還會掙紮的準備,但實際上什麼也沒發生。重新將美工刀握得短一點,把刀刃擠入傷口內,入侵到貓皮下方。
握著美工刀的手指已經沾染了帶有鐵鏽味的貓血。
千萬別思考。確認刀刃已經確實切開貓皮後,謹慎地緊握刀柄,像是在剖開魚腹,用力從上往下劃下去。
一瞬間──
噗嘰噗嘰噗嘰。
隨著沉重彈力的手感,貓的白色肚子裂成一片血紅。
美工刀銳利的刀刃轉瞬間滑順地切開貓皮,隨後刀鋒變鈍,最後隻好用力扯碎皮與肉,貓血四處噴散,貓肚也被以一字劃開。
傷口瞬間滿溢鮮血,白色的貓肚馬上被染成赤紅色。
就連剖開貓肚的美工刀連同握著美工刀的手,都混著鮮血和拔下來的貓毛,並被黏著汙泥的東西塗抹成令人不快的紅色。
「…………………………!」
激烈痙攣的貓。鼻子和嘴裏湧現大量的野獸血腥味。
哈啊、哈啊。腦中回蕩並充斥著自己的呼吸聲。
但,一切還沒結束。手離開還有溫度的貓頭,然後,那隻手便直接戰戰兢兢地伸進貓肚上那道可以窺探內部,又滿是濃稠鮮血的傷口。
噗恰。
手指陷入充滿血與脂肪的溫暖貓肉中。毛、皮、肉底下塞滿了富有彈性的內髒,柔軟且帶點溫度。內髒還輕輕地蠕動,包覆著手指。
那是令人起雞皮疙瘩、還有生命的內髒觸感。
即使如此還是得忍耐,並仔細地移動塞在貓體內的手指,正打算抓住軟綿綿的柔軟內髒,像是拉繩子一般扯出來的時候────
「在找東西?」
「…………………………!」
突然聽到背後有人搭話,「翔花」嚇了一大跳,雙腳癱軟。
翔花雙手染著鮮血,因為恐懼而一語不發地睜大雙眼,眼裏映照的是又暗又小的公園景色,以及被朦朧的街燈照射的黑白色少女──時槻風乃,她像是夜晚一樣冷淡地站在那裏。那片模糊美麗的光景,令人無法相信是屬於這世界的景色。
5
……被看見了
完蛋了。
翔花陷入絕望的思維中並呆然不動,當她回過神來時,發現風乃正牽著她的手離開公園,往住宅區中有較多老舊民宅的小區裏,一間不知名的住家庭院走去。
肮髒的門扉。
寬廣但雜草叢生的荒廢庭院。
看一眼就知道是被放置不管的住宅。風乃從小肩包中拿出鑰匙開啟大門後,理所當然地進入屋內,並把翔花帶到庭院一角的老舊自來水管前,沉默地指著水龍頭。
「………………?」
翔花不解地發呆時,反而是風乃擺出無法理解的表情,眉頭緊皺。她不顧翔花,自己轉開了水龍頭,用水沾濕手帕,開始仔細擦拭因為剛剛牽著翔花的手,而沾在自己的白皙細瘦手指上的血液。
「……妳不洗嗎?」
風乃對看著眼前景象發呆的翔花說道。
「咦?……咦?啊!」
被風乃提醒後,翔花驚訝地回過神,趕緊把雙手伸向混著空氣聲的流水中,使勁地清洗沾滿血、脂肪和貓毛的手。
像是鋪了一層膜的手衝洗出紅色的水,翔花拚命又專心地洗手,等她稍微變得冷靜點之後,她抬頭看向風乃。
「那、那個……」
「什麼?」
聽著翔花的詢問,風乃坐在高度適中的庭院石上擦手,看也不看翔花就回答。
「妳是雪乃的……姊姊,是嗎?」
「對。」
風乃冷漠地回答讓翔花不知所措。
「那個……妳不會跟別人說,那是我做的吧?」
翔花認為,要是被人揭穿自己是「殺貓犯」,一切都結束了。
傳到居民的耳裏、遭到社會抹殺,最慘的就是警察介入。剛剛被風乃牽著走的時候,翔花也滿腦子以為她是不是要被帶去找警察之類的。
「妳希望我這麼做嗎?」
「不、不……不過,為什麼……」
「我不是為了妳才這麼做。要是妳做的事被發現的話,雪乃會很悲傷。」
風乃這麼說道。翔花聽到理由的瞬間,胸口堵塞似地沉沉地被勒緊。
「對、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那……那個、那個,因為我做了讓雪乃感到困擾的……」
「我剛剛是說『被發現的話,雪乃會很悲傷』。」
風乃幹脆地說出反社會性的發言。此時的她依然用仔細又珍惜的動作,擦拭浮現在黑暗中的白皙手指上的貓血。
然後──
「……!」
翔花發現風乃的右手腕上纏著繃帶後,突然感覺周遭變得涼颼颼的。
她曾聽說風乃會割腕,然後她仔細想想才發現,風乃手上拿的那個看起來像是手帕的東西,其實是急救用的紗布。恐怕是為了如她所想的用途而時常準備的物品吧。
她突然因為兩人在這個地點獨處而感到不安。
但隨後她馬上想到自己是個虐殺貓的犯人──她為自己的自私而痛恨自己。
「…………………………」
在夜晚的荒涼庭院中,擴散著自來水的聲音和沉默。
話題中斷了。翔花像是想逃避這股沉默,安靜地洗手,最後她按捺不住靜默,便轉緊水龍頭,抬起頭來。
「……洗好了?」
風乃看著這樣的翔花後說道,並遞上手帕。
那不是紗布,而是有著刺繡的華麗手帕。翔花對於要用那條手帕擦拭洗過血的手而感到抗拒,慌忙地謝絕以後,拿出了自己夾在腋下的包包中事先準備好的毛巾。
「沒、沒關係,我有。」
「這樣啊。」
風乃把手帕收回小肩包裏。
再度陷入沉默。因為感覺實在太過奇怪,翔花在腦中不停地思考,卻越來越暈頭轉向。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還有,這裏是哪裏?接下來會怎麼樣?然後,為什麼風乃光看見那樣的場景,就「明白」了呢?
不試著詢問不行。
「……那、那個……」
翔花戰戰兢兢地開口。
「什麼?」
「這裏……是哪裏?」
她看著周圍詢問。被任其生長的雜草覆蓋,花木皆沒整頓的庭院,以前應該是個有庭院石裝飾的和風造景,裏頭或許還養過什麼動物吧,隻見又大又高的籠子被放在那無人處置,網格全被藤蔓纏繞住。
「是我爺爺的家。」
風乃回答。
「是在我小時候,因為意外而殺死小孩,而被所有親戚遺棄,除了我以外沒人在旁守候,最後因為疾病痛苦而死的爺爺的家。這個家也被丟棄不管了。」
「這、這樣啊……」
難怪她手上會有鑰匙。
「爺爺因為興趣而飼養的雞,也被丟著不管。」
風乃慵懶地看向被黑夜包覆,看不見內部的籠子。
「那是氣派的觀賞用雞,但當我能進來這裏時,雞早就全餓死了。不過那種事一點也不重要。」
一點也不重要。她雖然這麼說,但說不定曾經疼愛過雞吧。是不是想到以前的回憶呢?翔花稍稍感受到風乃慵懶又毫無表情的神情中,似乎混著一些憂鬱。
風乃坐在夜晚的庭院裏。
翔花盯著她看。現在她知道這個地方的故事,而且,當兩人對話的時候,她原先一會兒高昂一會兒低落的心情,也不知不覺地冷靜下來了。
總之,風乃似乎不打算把翔花的事通報警察。
加上風乃什麼也不說,她不知道除了基於自己是雪乃的朋友以外,風乃還有什麼理由或其它目的,但至少知道,風乃帶她來到這裏,隻是為了要提供能安全洗手的地方。
仔細想想,風乃牽著她的手往這裏走的路,全都是即使她住在這附近,也不曾發現的人煙罕至的小巷。她似乎是真的幫了自己的忙,但是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有解答。
翔花打算要問這個問題,卻躊躇了。
因為,如果詢問的話,翔花的行為反而會成為下一個話題。
「……那、那個……」
但是,她不能不問。
她移開視線,抓著自己的上衣,戰戰兢兢地開口。
「為什麼,姊姊妳…………知道呢?」
那個,謎題。
「……什麼意思?」
「為什麼妳會知道,我在『找戒指』呢?」
翔花說道。風乃在那座公圜向殺貓犯搭話時,首先開口的不是其它的問題,而是「在找東西?」。
翔花之所以會殺貓,是因為她確信那女人又再度喂貓吃戒指了。
至於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因為對翔花來說,從被車輾過的貓的屍體中,邊嘔吐邊拿回戒指是令她最恐懼的戒指去向。
她打從心底不想再做那種事。
正因如此,那女人才會再度「那樣做」。既然這樣,翔花也不能認輸,為了拿回遺物戒指,才不得不這麼做。翔花隻好把所有可能會去她家吃飼料的街貓一隻隻殺害解剖,並在貓的肚子裏尋找戒指。
但是──為什麼風乃會知道這種事?
這應該是隻有翔花和那女人之間才能明白的事,為什麼好友的姊姊、甚至是連招呼或對話都不曾有過的風乃會知道?
所以,在公園被風乃這麼問的瞬間,翔花幾乎以為自己的心髒要停止了。
沒想到,被這麼一問的風乃,卻帶著疑惑的表情,歪著頭回頭看向翔花。
「……戒指?」
看到風乃的反應,翔花不知所措。
「咦?咦、可、可是,妳當時問我『在找東西?』……」
「我隻是在開玩笑。」
翔花感到沮喪。同時也因為她說出了無意義的秘密,內心開始動搖。
「這、這樣啊……」
「貓是妳的珠寶箱嗎?聽起來也不是很糟的品味。」
風乃麵無表情地瞇著眼,做出思考的模樣。翔花垂著雙肩,內心不隻動搖不已,還感覺到聽了風乃的回答後,心中無比氣餒。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氣餒,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過……
「我猜,那不是什麼捏造的童話,而是在找妳媽媽的遺物戒指吧?」
「!」
接下來風乃平淡地說出口的話,幾乎馬上填補了翔花心中的那份氣餒。
「是妳曾在雪乃那邊提過的人吧?若是如此,那個壞巫婆繼母把貓當作珠寶箱,把戒指藏在裏麵是嗎?」
風乃繼續說。
「既然如此,我可以助妳一臂之力。」
「咦……?」
「話雖這麼說,但我頂多隻會在晚上散步的空閑時,告訴妳可以藏身的路或地點,順便幫妳把風而已。」
「這……啊……」
完全無法回話。風乃看著太過驚訝而腦袋空白、嘴巴一張一闔的翔花,歪著頭詢問:
「…………還是說,妳隻是個會因殺貓而興奮的人?」
「沒、沒這回事!」
聽著風乃的詢問,說不上話的翔花終於擠出一點句子來。
「那、那、那、那種……那種事……我、我完全不想做!」
她揪著自己的上衣胸襟大叫著。腦袋雖然混亂,但翔花怎樣都無法忍受那種說詞,因此堅定地說出口。
翔花已經動手解剖了三隻貓,那皮開肉綻的觸感,到現在都還真實地殘留在手上。況且,別說是在充斥著血肉脂肪的觸感和味道的場景當下,甚至就連一回憶起那個畫麵,她也會因為厭惡而嘔吐好幾次。
從五感厭惡、從魂魄厭惡。
對行為感到厭惡,甚至對進行這項行為的自己,感到厭惡。
翔花原本想要更激動地反駁,最後卻是眼淚先流了出來。
果然還是很難表達啊。為了做不情願的恐怖行為而扼殺的情感一口氣複蘇,她滴滴答答地滴下淚,脫口的聲音也帶著哭腔。
「……我、我……我…………那種……」
「那就好。」
即使對話的對象開始哭泣,風乃仍用澄澈的聲音說:
「我也常在思考關於不幸的家庭關係。既然妳願意說給我聽,我也願意幫忙……我不會硬性要求。」
「…………嗚……啊……」
越是想讓自己冷靜,翔花滴滴答答的淚水就越是流個不停。
胸口發熱且流淚的理由改變了,她終於察覺自己剛剛氣餒的理由。為了保護「媽媽」而孤軍奮戰,無人能理解的翔花,其實心底某處一直渴求著有人可以表明理解她那孤獨的戰鬥,並向她伸出援手。
「……我……我、我……」
「等冷靜之後再回答。」
平淡無起伏的體貼。
「嗚…………嗚哇……嗚哇啊!」
翔花接受這句好意的話語,並站在風乃的麵前,不顧他人是否會聽見,滴滴答答地掉著淚,大哭出聲。
抽抽搭搭的聲音淡然地在荒涼夜裏的庭院中回響。好久沒流出不帶有悔恨的淚水了。這明明是一片又黑又不安的黑夜,但不知道為什麼,翔花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得到了救贖。
?
啪唰啪唰啪唰啪唰……
在小小的稻荷神社腹地一角的自來水管前拚命洗著手,聽得到水的聲音。
時槻風乃聽著背後的聲音,站在黑暗的鳥居陰影處,看向神社前的道路,確認有沒有行人通過。
就在剛剛,才動手殺害了第七隻貓。
這附近她常見的街貓,近乎半數已慘遭殺害消失。
風乃像幽靈一樣站著不動,一邊聽著水聲,一邊自言自語。
「……最好趕緊收拾完畢。
風乃協助妹妹朋友的殘虐行為已屆三天。
正如所料,如果放著不管,翔花很可能在幾天內就會被逮捕。她令自己陷於危險的行動和對當地的地理認知,就由自幼便經常在夜間散步的風乃來進行決定性的補強。風乃雖然對自己的行為和服裝不抱任何疑問,但如果被路人或警察看見而引起騷動,也會覺得麻煩。因此,長期在夜間散步的習慣,讓風乃就像小偷一樣,早已用身體記住他人難以看見的安全道路,或警察等人常經過的路段、出沒的時間等。
在風乃的協助下,從來沒有人撞見翔花和風乃的罪行。
而街上盛傳的殺貓犯,自從在那座公園裏殺害貓之後,再也沒有人發現貓的屍體,她們可說是達成了完全犯罪。
殺貓的速度也進步了許多。
翔花不停地重複這項行為時,也逐漸習慣抓貓、殺貓、解剖的流程,這大大地使得她越做越順手。
即使這項事實有多麼地動搖翔花的心。
啪唰啪唰的洗手聲依然持續著。她打從一開始就堅持要在「工作」結束後洗手,但這三天以來,洗手的時間像是被什麼拖住,慢慢延長。
「……還沒好嗎?最好不要在犯案現場待那麼久。」
風乃朝著背後的水聲說道。
「嗯、啊……好,我知道。再一下子……」
翔花在拋出回答前才從恍惚中瞬間回神。她看起來就像是被附身,用雙眼看著自己在洗手的模樣。
而風乃也隻是猜測到她的情形才出聲搭話,並沒有催促的打算。回過神的翔花依然繼續洗手,一邊洗一邊冷不防地像是回想到某件事情,並用幹涸的聲音笑出聲來。
「啊……啊哈哈,抱歉。我最近明明還會做便當,但開始不習慣使用油……」
翔花幹笑著說。
「隻要搓洗沾到油的手,就會聯想起這觸感……最近就連吃肉,也覺得想吐……」
「這樣啊,真巧,我從以前就不喜歡吃肉。」
風乃回答。她為了延續對話而隨口回答,但回答的內容確實是事實。
不過,聽到風乃的回答,翔花卻從奇妙的聯想回應:
「啊、那個……是不是因為,曾經養過雞的關係?」
「……」
風乃沉默了數秒。
「…………我不知道,應該不是。為什麼會這樣想?」
「咦?啊……對不起。」
翔花因為猜錯而感到抱歉。
「因為妳告訴我那個家的雞籠的事情時,我覺得妳似乎很疼愛牠們……然後,我覺得妳一定很愛妳爺爺。因為我沒有那樣的爺爺,所以有點羨慕,才留下印象……」
風乃聽到這裏,幹脆地回答:
「我沒有喜歡他,畢竟我曾被爺爺虐待過。」
此時,洗手聲突然停止,翔花張口結舌。
「咦……?」
「我的父母都很熱衷於工作,把小時候的我送去給爺爺照顧。乍看之下溫柔的爺爺其實非常沉迷於宗教,為了不讓我下地獄,每天都用棒子打我。爺爺之所以會被親戚遺棄,也是因為如此。有一天,他打得太過火而讓我呼吸停止,當他慌張地開車送我到醫院時,不慎撞死了小孩。然後,一切真相全都暴露於世。」
「………………!」
「因為這件事,我的父母開始反省,也才認真地照顧雪乃,親戚們和爺爺斷絕關係。在我讀小學的時候,他得了癌症,死得既痛苦又孤獨,隻有我一個人待在他身旁。但我之所以陪伴他,隻是為了觀察爺爺到死為止的狀態。我想在最後一刻對他低聲細語,讓他在絕望中死亡。大概是這樣吧。」
最後,風乃並沒有執行那個想法。癌症末期的爺爺因為成天注射藥物而失去意識,連聲音都聽不見。大概吧。
「對、對不起……」
「這沒什麼,別介意。這隻是事實罷了。」
風乃冷淡地麵對身心動搖、出聲道歉的翔花。
然後風乃延續剛才的話題,反過來詢問翔花。
「比起這個,我認為妳突然說起『雞』的話題,才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
這次輪到翔花沉默數秒。
「當時我隻是在閑聊而已吧,不是嗎?」
當時在爺爺的庭院中隻是順口提到雞,應該沒有深入談到那與風乃有著什麼樣深厚的聯結,應該還不到那樣的程度才對。
仔細回想才發現,翔花一開始就對雞這個話題起了奇妙的反應。
隨著自來水管發出的水聲,翔花像是探查自己的內心般沉默片刻,然後嘟噥著說:
「……說得……也是。或許真如妳所說。」
翔花沉著聲音說道。
「大概……有創傷吧。我可能對媽媽的話有印象,才會特別留意雞的話題。」
她開始從心底一點一滴地掏出話語。
「媽媽是剖腹生下了我,但剖腹的過程太糟糕,導致她沒辦法再生小孩。非常想要孫子的爺爺因此勃然大怒……對爸爸和媽媽說:『明知裏麵沒有黃金,還剖開雞的腹部,你們簡直是白癡!』……」
風乃立刻理解,皺著眉頭。
「……《伊索寓言》的〈生金蛋的鵝〉?」
「………………沒錯。」
翔花小聲地肯定。
一位男子擁有一隻能生金蛋的鵝,但他等不及鵝一顆一顆地生出金蛋,深信鵝的身體裏一定有一塊黃金的他,下手殺了鵝。當然,鵝的身體裏沒有黃金,男子不僅拿不到黃金,也失去了原本每天都能得到的金蛋。這是《伊索寓言》中的一篇,說明如果貪得無厭,反而會失去現有的一切。
但是──如果套用以下的說法,寓意就會完全改變。
爺爺把並非自己夢寐以求的男嬰的翔花隨口說成「不是黃金」,把已經無法產下男嬰的媽媽比喻成死去的鵝。
更進一步地,把為了保護即將臨盆的媽媽和肚子裏的翔花而決定剖腹生產的夫妻,視為太想要金塊而殺鵝的愚蠢家夥。聽著這種恐怖的自以為是和缺乏思慮、滿是惡意的才智,風乃混著輕率與感歎,以及淩駕於其上的不愉悅感,緊皺著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