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褒獎一位虔誠祭拜荷米斯神的男子,天神授予他一隻會生金蛋的鵝。
但是,男人等不及每天都隻出現一點利益,以為鵝的身體裏全都裝滿了金子,便下手殺掉了鵝。
沒想到鵝的身體裏隻有肉。男子不僅大失所望,也因此失去了金蛋。
──伊索寓言
1
夜裏,洗好澡後。
用浴巾擦拭身體。
穿著睡衣看向洗臉台。
原本放在那裏的戒指竟不見了。
「咦…………不會吧……」
剛洗好澡的少女臉色逐漸發青。
消失了。洗澡前明明還放在那裏的,那是一隻對國中生的她來說,設計略嫌不相襯,還鑲入小寶石的黃金戒指。
當然,價格也與她不相襯,就連尺寸也是如此。
不僅昂貴又老氣,而且對十三歲少女的手指來說實在太大了,她都直接把戒指當作煉墜,穿上繩子,隨時掛在脖子上……除了洗澡的時間以外。
那是死去媽媽的遺物。
是重要的戒指。映照在鏡子裏的自己,臉色因為打擊而蒼白。
她壓抑著胸口劇烈的心跳,拚命地在更衣間的地板來回尋找。晃動籃子、翻找放在籃子裏的待洗衣物、窺探櫃子間的空隙,都依然看不到她重要的戒指。
「怎麼會……!」
即使如此,少女仍繼續來回在更衣間翻找。
她帶著因拚命尋找而僵硬的神情,又重新在已找過的地方,更深入細微的角落不停、不停地尋找。
她窺探洗衣機的下方、灘開待洗衣物、挖找口袋內側。還確認了洗衣機內槽、翻找洗澡間,甚至打開了位於高處、不可能有東西掉入的櫃子,隻是想找出那隻遺物戒指。
即使如此,還是沒有。
不見了?怎麼會!少女趴在地上,幾乎要哭出來。
濡濕的頭發開始發冷,黏在自己的臉頰上,但少女無心顧慮那種事。
那明明是重要的戒指!明明是媽媽的遺物!
腦中隻充斥著這些想法。
明明是唯一的遺物!明明絕對不可以弄丟!
混入焦急、後悔等近似於恐怖的情感,淹沒了她的心和頭腦。
「…………怎麼辦……」
到現在還是遍尋不著,少女的雙手撐在地上,靜止不動,呆呆地喃喃自語。
她就這樣一動也不動,這時在安靜的更衣間內,聽到從客廳傳出含糊的電視聲,聲音進入了少女的耳中。
那聲音是時下流行的夜間節目,混雜著搞笑藝人喋喋不休的講話聲和笑聲。其中還有一個覆蓋了電視聲的清晰聲音,是與那種節目的觀眾非常相襯的沒品笑聲。
那是「媽媽」的笑聲。
她是爸爸的再婚對象。一聽到她的聲音時,少女的腦中便有股不好的預感,強烈的懷疑與確信一湧而上。
「………………」
少女一語不發地站起身來。
鏡子映照出自己麵無血色的臉。
鏡子裏的她有著又細又短少的濕發,以及相較之下顯得比較樸素的臉。
與那個正在客廳大笑、花枝招展的女人毫無相似之處的──和自己親生媽媽相似的──古我翔花蒼白的臉。
………………
…………………………
?
大約一年多前,自從爸爸再婚後,翔花開始有了去朋友家哭訴的習慣。
家對翔花來說,已經不是能讓她安心的場所了。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讓「那女人」知道自己在哭。
因此這天,翔花也跑去附近的好朋友家,在對方的房間埋首哭泣。
已經超過晚上九點。
是在發生更衣間那件事情後不久。
算一算,在這一年內,加上這次已經是第九次了。
在這九次內,也就是從第一次到這次當中,有六次哭泣的原因都是因為「那女人」。
「……嗚……嗚嗚……對不起……」
「沒關係,翔花,別介意。」
翔花這麼晚卻坐在別人的房裏啜泣,但房間主人毫無不悅之情,隻拍拍她的背。
她是和翔花同年級的少女。麵對翔花這令人困擾的習慣,她不僅不嫌棄,還打從心底擔心。有著從小學開始就在同年級生中堪稱超群美貌的她,從一本正經的性格中浮現出一絲擔心的神情。乍看之下,雖然是位難以接近的美少女,但自從翔花讀小學時在鋼琴教室與家教良好、個性認真的她相遇後──或許她並不認為自己對誰都很溫柔──對於朋友不多的翔花來說,她已是最重要的好友。
她叫做時槻雪乃,是一名有著珍奇姓氏的同年齡少女。
自從和她打成一片,成為朋友後,翔花便對雪乃暢所欲言,聊了許多事情。
當然,雪乃也知道翔花家裏的狀況,她現在正因為擔憂,而不停地安慰翔花。雪乃這種聽到別人的抱怨或煩惱時,就無法忽視不管的老實個性,從翔花看來是非常累人的,但她本人對此毫無自覺。
「我沒辦法給妳什麼建議……但當妳難受時,我願意聽妳訴苦。」
「……嗯。謝謝。」
然而,即使雪乃經常聽翔花訴苦,但這類話題她並不會出言介入。
她隻是傾聽,然後安慰而已。而翔花也不曾要求更多。
不多說不負責任的話,靜靜地傾聽對方訴苦,並提供能讓對方躲起來哭的地點。雪乃的應對方法十分理想,畢竟這是翔花的家務事,無論如何,雪乃都無法插手。
翔花終究得自己解決問題。
「……絕對…………絕對,絕對是『那女人』拿走了媽媽的戒指……」
「…………」
這是她的家庭問題。翔花徹底相信這一切都是那女人搞的鬼。
「可惡……!」
她在嗚咽後像是呻吟似地、不被自己當下的情緒破壞似地,吐露出憎惡的語句。包含強烈情感的熱淚燒灼她的視線,直撲鼻子深處。雪乃靜靜把手放在這樣的翔花背上。
「一定是藏到哪裏去了。那女人……不可原諒……」
「……」
「可惡……唔,我得冷靜、得冷靜……否則找得到的東西也找不到了……!」
翔花在更衣間發現戒指消失後,立刻跑到那女人所在的客廳大吵大鬧,她們互相怒罵扭打。後來她翻找到幾乎要翻了整個家,還跑去可說是那女人的房間的主臥房翻找,像是要把整個房間掀起來似的。當然,她還是遍尋不著戒指的下落,最後在衝動下飛奔出家門,來到雪乃家。
她氣憤地不能自已。
那女人在被翔花毆打前,一邊接受翔花的質問,還一邊笑個不停。
「可惡……!」
「……」
看著咬牙切齒的翔花,雪乃無言以對,什麼也不說。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雪乃的雙親健在,她本身也是個認真的乖孩子,與其說是什麼也不說,不如說這是她難以想象的事情。
生母的死。
父親的再婚。
與繼母的爭執。
那位繼母跑去偷前任妻子的遺物戒指等令人厭惡的行為,甚至露骨地展現對繼女的惡意,這種事不僅是雪乃,就連其它人也難以輕易相信。
大部分的人聽見翔花說「壞心眼的繼母」,都隻認為是捏造的童話。但是,至少對翔花來說,「壞心眼的繼母」是真實存在,而且是從半年前就持續至今的不愉快現實。
「太過分了……」
來到這個房間的翔花,一開始懊悔地咬牙哭泣,現在則擔心戒指的去向,沉浸在悲傷中,哭個不停。
可以觀察出屋主一絲不苟個性的整齊房間,響起紊亂的嗚咽聲。她在嗚咽聲中脫口而出破碎的話語,斷斷續續地編織成句子,訴說出心中的絕望。
「怎麼辦……如果找不到媽媽的戒指……」
她這麼訴說。訴說著光想象就幾乎要窺探到地獄般的絕望。
「如果找不到的話……戒指被弄壞或被丟掉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她。我要殺了那女人……然後自殺……」
「翔花……」
她是認真這麼想的。既然那女人要踐踏自己生母的遺物,就算雙方互相刺殺也不足惜。豈止如此,她甚至相信這是理所當然的結論。
「……媽媽……我不甘心……」
融入了對母親的思念和對繼母的想法後,翔花脫口說道。
她隻會在雪乃的麵前說這些話,絕不能在其它人──特別不能在那女人麵前做出這麼不成體統的事,隻有在她的好友雪乃麵前,才能不顧他人眼光,哭倒在地又說喪氣話,或是發泄憎恨的情緒及吐露真心話。
因為這裏是她的好友,雪乃的房間。
但是,由於過於安心翔花忽略了一件事。住在這個家裏的人不隻雪乃,還有她其它的家人在。她忽略了這麼理所當然的事實。
叩。
冷不防地傳來腳步聲。
「啊……」
「……!」
雪乃短促地呢喃,無言的視線令翔花慌張地抬起頭來。在房門敞開的對麵,直直站立著一個人影。
兩人四目相交。而翔花在那瞬間,完全忘了掩飾自己。
她用哭腫的雙眼呆呆仰著頭,但那並不是因為在非預期的時間點出現了人影,而是站在房門前走廊的人的模樣,超脫現實到令人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
一位哥德蘿莉塔裝扮、幾乎喪失真實感的美少女,就站在那裏。
「…………………………!」
少女和雪乃長得相似,但卻有著削除純真、宛如破碎玻璃般帶刺的美貌,那細長清秀的雙眼像是要刺穿人,不愉快地瞇著。她冷漠傲然地站在灰暗的走廊上,俯視房間內部。
彷佛隻會在故事中看見、以強烈的黑白色製作出的高對比服裝,裝飾著可說是頹廢或人偶般的白瓷美貌,佇立在眼前。
比雪乃那頭美麗黑發還要長而美的頭發,靜靜地在薄影中飄逸。隨之飄逸、帶有黑色蕾絲的黑緞帶則潤飾了惡夢般少女的獨有魅力,短暫又強烈地宣告她的存在。
超越難以接近的印象,到達了似乎會啃食靈魂的狂暴之美。
翔花的魂魄就如同被吞食般,她一瞬間忘了自己現在處於什麼樣的狀態。腦筋一片空白,隻呆呆地仰望著「那個人」。
「…………!」
「…………………………」
那位少女在一陣恐怖的沉默中,俯視著翔花片刻,但隨即又像是魔女對曾折磨過的犧牲者失去興趣般,馬上將視線從翔花身上移開。她快速地經過雪乃的房間後,打開了隔壁的房門,走廊的另一端傳出關門的聲音。
「…………………………………………」
「…………………………………………」
一瞬間,詭異的沉默降臨。
然後雪乃用微小的聲音嘟噥著。
「『姊姊』……」
那聲調混雜著困惑與隔閡,實在不像是溫柔的雪乃會在幸福的家庭中說出的話。
雪乃可稱得上是翔花童年玩伴般的好友。但不論兩人之間的關係如何,她也隻見過幾次這位比雪乃年長三歲的姊姊──翔花還是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見對方。
2
時槻風乃,十六歲。
她原本是位高一生,但她沒有去上學。
小學的她曾被孤立且遭到霸淩,她對此感到厭煩,所以從國中開始,她試著與同學好好相處。她靠著演技得到了無趣的平穩生活,卻在升上高中時,班上一位同學因為與國中時代霸淩自己的團體同班,而自殺身亡。她見狀後,厭惡再繼續配合名為學校的牢獄,從此不再去上學。
時槻風乃是「哥德式」少女。
她喜歡被稱為哥德蘿莉塔的服裝,也會若無其事地穿著這種服裝散步。
喜歡哥德式服裝的人其實並不少,但對她來說,服飾隻是附屬品罷了。
她是精神上的「哥德式」少女。她的人生和日常總是在思索最終全都會導向的死亡,思索以死亡為前提的生命、世界,並苦惱、沉溺於其中……自她懂事開始便是如此。
時槻風乃知道。
世上所有的一切,總是被名為「痛楚」的火焰熊熊燃燒。
不論是誰,小時候都曾有被火柴的火焰燒傷的經驗。從那次經驗中,聰慧又感受性強的年幼時期的風乃,理解到不是火很危險,而是火這個東西的本質是「痛楚」。
大人告訴風乃,這叫做「燙」,但她認為這是嚴重偏離本質的錯誤或欺瞞。
不管怎麼想,那感覺除了「痛楚」以外什麼也不是。
人類一定是發明了「燙」這個字詞,才會迷失了火帶給人的真正感受。而她在年幼時感受到的那個她認為存在於世上的重大錯誤,之後不時成為風乃每天沉思的主題。
火是「痛楚」。
但是,大部分的人認為這個想法是錯的。
後來她親眼見到因高燒而痛苦,最後變成冰冷的,爺爺的死。
因為有了那些經驗後,風乃思考著持續在心中冒煙的「火」和「痛楚」,她最後得到了一個結論。
所謂「火」──是「痛楚」的精髓。
所謂「痛楚」──是「生命」本身。
而這世界,總是──由「痛楚」灼燒而成。
舉例來說,如果「溫暖」真如大人所說是較輕微的「燙」。那麼,碰觸自己的胸口而感受到的溫暖生命,正是緩慢地持續走向「痛楚」的路,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就像樹木經火燃燒,紙張經日光燃燒一樣。
人類,以及世上所有的生物,藉由寄宿在體內名為生命的「痛楚」,直到燃燒成了名為死亡的灰燼之前,都是不停吞噬肉體,通紅冒煙的炭火。
「燙」這個字詞,一定是某人為了不讓人類對自己的生命抱持疑問,試圖掩飾這個悲慘的事實而創造出來的單字。這是對全人類散布的善意謊言。
善意,卻是欺瞞。
是風乃又愛又恨的,善意與欺瞞。
時槻風乃是具備激烈情感與感性的生物。
但她不會笑。她會盛怒或悲傷,即使外表看起來是這麼冷酷。
這天,風乃和母親不知道又從哪找來的新心理諮商師麵談後,母女倆起了爭執。風乃憤慨地離開接待室,關在自己的房間。內心的激昂翻轉,讓她被像是跌至地獄般的低潮與不安襲擊,衝動地拿出放在桌上的紅柄美工刀後,嘰哩嘰哩地拚命伸長刀刃。
「……」
深呼吸。纏繞著陰暗的瞳孔。
風乃緩緩解開纏在右手腕上的白色繃帶,就像把魚橫放在砧板上一樣,她把自己的手腕放在加工成黑檀木風格的桌子上。
新舊交雜的割腕傷痕,如同刻度般清晰地印在白皙的肌膚上。
美工刀的冰冷刀刃抵在手腕內側的皮膚上,光是輕薄銳利的刀片碰觸到皮膚,就感受到微弱的疼痛。
「……嗯。」
刀刃輕輕地橫劃過去。
肌膚上的刺痛往橫向爬過,皮膚被拉扯般地裂開,嘶的一聲掠過一陣銳利的疼痛。
美工刀的薄刃切開皮膚,在稍微裂開的肉中一麵觸碰神經,一麵移動,並發出「滋滋」的觸感。
那份痛楚一開始感覺像是觸電,又立即轉變成燒灼傷口周圍皮肉的炙熱疼痛。風乃一邊感受,一邊在滲出血液時瞬間發紅的傷口附近,再次拿美工刀左右劃過。
刀刃滋滋地滑過,一瞬間嘶的一聲,指尖因疼痛而痙攣。
傷口緩慢地發熱,口中吐出哈啊一聲的歎息。
她的歎息溫熱,雖然是因疼痛而發出,但更像是安心般地喘息。
那是因為不久前幾乎要讓自己發瘋、那股在內心暴動又想傷害自己的衝動,已在不知不覺間收斂,讓她感覺正慢慢地取回自我的緣故。
「………………」
疼痛給予自己朦朧的肉體和生命真正的形體。
血液從發熱疼痛的傷口流出,在桌上形成一大顆血滴。
溫暖的血液流落至桌上的感覺,以及血液接觸到桌子後逐漸冷卻的感覺。
她閉上眼,把身心交給虐待自己的痛楚,並從心底吐出歎息。肉體的疼痛治愈了內心的疼痛,這令她感到舒適。
舉例來說──
就像是在爺爺的病房看見的,為了舒緩癌症末期的痛楚而注射嗎啡一樣令人安穩。
風乃一邊用心感受傷口上的灼熱痛楚,一邊在心裏深思。
火焰是痛楚。
痛楚是生命。
風乃感受著手腕上的生命,同時宛如人偶般整齊的眉間因為痛苦與陶醉而緊皺,她瞇起眼睛,往上看著自己房間的天花板。
看著彷佛地獄般塗滿黑色的天花板。
正確來說,風乃看的是她用像是魔女披風的黑布鋪蓋整麵的洋房天花板。
某天,她抬頭看向天花板,突然無法忍受頭上灑落的刺眼日光燈,自此以後,她便用像是夜色的布,覆蓋原本房內的白色天花板。日落後,桌上和床邊放置的附屏蔽台燈散發的朦朧黃光成了房內唯一的光源。
她忘了當時無法忍受日光燈的理由,但她很喜歡現在黑暗陰鬱的房間。
原本白色的牆壁變成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地墊、以及黑色的窗簾和黑色的家具。這彷佛是葬禮的房間讓風乃感到安心,至少比母親不知道從哪帶來、怎樣都無法看出效果、換了又換、來路不明的心理諮商師們給予的精神穩定效果還要好太多了。
雖然趕走諮商師們的始作俑者風乃沒資格這麼說,但他們的做法根本無法產生效果。他們不是在自己的診療設施中的諮商室,而是在個人住家進行諮商,並被強迫麵對具有反抗性的患者,一旦看不見改善效果時,就會被炒魷魚。
他們隻會帶著風乃開口要求的藥物過來,敷衍了事而已。
那位嚴厲又無法理解她的心病、身為小公司經營者的母親,隻會用這種方法處理風乃這個女兒的精神異常。
嚴格的經營者母親,和溫柔篤實的公務員父親。
還有一位小三歲的妹妹雪乃,他們是這個家中的所有家人。
隻有四人的家庭中,存在唯一一個心之怪物。
風乃讓本應富裕又幸福的家庭,深深地籠罩在唯一且致命的黑影之中。
「……哈啊……」
風乃傷害自己,鮮血流出,吐出非常安心的歎息。
蠶食家庭的黑色癌細胞。她有這個自覺。風乃隻能用自己的方法來愛著家人,她雖然為此感到抱歉,但她怎樣都無法抑製本質上的某種情感。
不,她曾經抑製過,靠著她從國中到升上高中的演技。至少在從國中到現在所展現的演技中,讓她的雙親曾誤以為,她從小出現的異常精神狀態已經治愈。
然而實際上,什麼也沒有改變。
如果風乃在小學為止感受到的「生存的痛楚」可以消失,她認為自己應該能繼續演下去。但結果,這樣的「欺瞞」不曾為風乃帶來任何安心感。
所以她放棄了。
她決定要以精神異常的模樣生活。
現在,當附近發生了自殺或攔路殺人魔等事件時,隻要當下發現風乃人不在家裏,雙親就會愚蠢地擔心並懷疑犯人是不是風乃。
令人火大,也感到抱歉。
她討厭雙親,同時也產生罪惡感。
但是,風乃的本質使她對這個家的罪惡感也嚴重扭曲。
雙親和妹妹因為風乃而煩惱,但她自然而然想到的並不是懺悔或改善,而是必須傷害自己的身心,當作是在懲罰存在於世的自己。
她也知道這麼做隻會讓家人更困擾。
然而就算如此,風乃也隻能藉由傷害自己來做為懲罰。
風乃的世界總是麵對著痛楚與死。對她來說,在這醜惡又扭曲的世界中,隻有痛楚和死總是溫柔又平等地對待任何人。
痛楚和死,正是所謂的「悲劇」。
風乃認為,這個世界太醜陋了,就連她自己也是。
風乃生存的這個世界太醜陋,充斥著幾乎令人嘔吐的事情和人類。但比起湧現對世界的惡意,充斥著讓心靈破碎的悲傷還比較好。至少在哭喊時,還能暫時慰藉魂魄。
對風乃來說,打扮成「哥德式」就類似於哭喊行為。
一切最好都被痛楚燃燒。
像是點燃火焰般誕生於世的嬰兒,那哭喊聲一定是因為被名為生命的悲劇灼燒使然;為世界投注熊熊燃燒似的光與熱的太陽,一定是因為自身散發的激烈疼痛而徹底發狂。
──我的痛楚啊,燃燒世界吧──
風乃灼燒般地虐待自己的手腕,她把早就習以為常的割腕疼痛,當作像在吸麻藥一樣仔細品嚐後,朦朧地這樣想著。
她不會割得太深到害自己死亡,或是造成無法自行處理的傷口。她並不想死,以前曾經割太深,導致救護車開到家門前,引起一陣騷動。而當時的結果是,風乃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自己的房間遭他人恣意粗暴地踐踏。
3
「那、那……我該回家了。」
「啊,嗯……」
當心中的毒氣退去後,翔花離開了雪乃家。
她一個人踱步回家,等著她偷偷打開家門的,是不知何時已經回到家的爸爸的斥責,以及站在後頭的繼母那張彷佛在誇耀勝利的惡心神情。
「……翔花。妳以為現在幾點了?」
立刻察覺翔花回到家的爸爸,馬上從客廳走到走廊,雙手環胸等待,看著翔花說道。那是戴著無框眼鏡的理性父親的臉。但是,翔花知道那副眼鏡正是那女人的喜好,光是看到那副眼鏡,就激起她的反抗心,她明顯地擺出不想聽人說教的態度。
「……十點半。那又怎樣?」
翔花賭氣地說道。
「給我用常識想想看。」
麵對態度反抗的女兒,爸爸用理性的態度響應。
「又去時槻家了嗎?妳會給他們家添麻煩吧?」
至少說點「晚上出門很危險」這種話吧。翔花聽爸爸說完後,心情陰鬱地想著。他根本不擔心自己真正的女兒,隻是做做表麵功夫罷了。翔花不想看到爸爸的臉、掛在那張臉上的眼鏡,還有越過爸爸的肩膀可看見的繼母正在笑的雙眼,她難受地移開視線。
「喂,麵向我這裏。」
「……不要。」
翔花能說的隻有這句話。
「不要說些小朋友才會講的話。」
真不想看。但這些以錯綜複雜的根深蒂固理由為主軸的反抗,爸爸卻隻認為是小孩子耍任性,因此不停地教訓她。
「妳都準備要當姊姊了。」
「……」
他不懂。爸爸什麼都不懂。
也太偏離重點了吧。翔花失去傾聽的意願,擦身穿過爸爸的腋下,打算掙脫離開。
「給我等一下。」
爸爸叫住她,抓住她的肩膀。
「!」
翔花一語不發地甩開爸爸的手。雖然她采取了會讓家人生氣也不奇怪的粗暴態度,但她知道爸爸不會再動手做出更激烈的行為。
爸爸本來就是個理性的人,並不會使用暴力溝通。
而且理由不隻是這些。爸爸知道翔花不肯認同他再婚,因此,自從再婚後,他內疚地決定絕對不能強硬地糾正翔花的態度。
可是──
既然都了解到這種地步,為什麼還是無法察覺翔花的心情,也看不清那女人的真麵目呢?翔花怎樣都無法理解。
眼前的狀況也一樣。爸爸以為翔花的態度每況愈下,都是因為再婚的關係,其實那隻是過度的妄想。全都是那女人扭曲事實後再誇大告訴爸爸,操縱了爸爸的印象。
但由於那女人巧妙地以事實為基礎,所以即使翔花想辯解,也找不到理由。
看來,回到家前爸爸一定又聽那女人說什麼,導致他對翔花今天的行動有了成見。
所以她沒有什麼話要跟爸爸說。
翔花甩開爸爸,往走廊走去,到了自己的房門前,又粗暴地開門。
然後──
砰!
翔花在追著她的爸爸麵前甩上門。
這扇架構類似日式拉門般的房門並未設有鑰匙,翔花的房間和雙親的寢室之間隻隔了一扇門,隔著一塊門板的爸爸並沒有繼續追入房間,而是在走廊發出一聲歎息,同時對自己的「太太」脫口說了些類似抱怨的話。
一定又在說些什麼「女孩子真難懂」之類的話,完全忽略再婚問題,用常見的親子問題去掩飾了吧。
他不去觸及翔花暴躁的原因。因為顧慮那女人和翔花,所以不想觸及真正的問題。
可是,顧慮他人的隻有爸爸一個,那女人和翔花都有自覺自己在做什麼。
隻有爸爸一人什麼也不知道,這不是正值多愁善感年紀的女兒針對再婚產生的叛逆,而是由那女人起頭,打算把翔花徹底擊潰的戰爭。現在隻有翔花一個人,在家裏為了守護「媽媽」,持續進行著絕望的戰鬥。
──媽媽實在是太可憐了……!
翔花的想法隻有一個,就這麼一個而已。
爸爸沒有察覺。爸爸在這問題中不隻忽略了女兒翔花,他也同時忽略了「媽媽」。
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媽媽」。
翔花希望對爸爸來說「媽媽」也是世上的唯一。
不過,翔花並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情緒性地反抗。
一開始雖然對那女人隻有花枝招展的壞印象,但翔花還是讚成爸爸再婚。因為她認為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但翔花的讚成也僅止於再婚成了定局,那女人準備住進這個家以前而已。當那女人一搬進翔花和爸爸、媽媽的家之後,馬上著手徹底抹滅這個家和爸爸之中所有有關媽媽的痕跡,當然,她也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陰險敵意,麵對因為受到打擊而反抗的翔花,甚至開始施加外人絕對無法看清真相的極端陰險攻擊。
現在,翔花正處於壓倒性不利的狀況。
真要說起來,打從一開始,爸爸就一直被那女人籠絡,傳達給爸爸的信息全都先被那女人扭曲一番。翔花為了守護「媽媽」的戰鬥,被眨低成不懂事的女兒在反抗繼母。
然後,那女人不停消除家中媽媽的味道,而那破壞的行徑竟然被美化成:立場薄弱的現任妻子希望適應這個家而采取的行為。可怕的是,當翔花察覺時,包括翔花本身的一切,都變成為了從世上抹滅「媽媽」而啟動的零件,並早已開始作業。
媽媽要被殺害了。
翔花在戰栗中這麼想著。
那女人要抹滅媽媽的痕跡,包括爸爸在內的這個家的一切,她都要親自從翔花和媽媽的身上奪去。這個家已經幾乎找不出媽媽的物品了,那女人用難以置信的嗅覺找出媽媽選的物品,全部替換成符合自己興趣的東西,她打算用自己的顏色塗遍家中的每個角落。
窗簾、地墊、餐盤,全都失去了媽媽的痕跡。
不隻這些,就連爸爸穿的衣服、別在身上的物品,全都漸漸地更換,爸爸在其它人尚未察覺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是曾和媽媽相處過的那個爸爸了。
最後隻剩下這個房間。
翔花為了保護回憶,把剩餘的媽媽所有物全都放在這個房間裏,但這個行為從爸爸的角度來看,隻是展現出對『媽媽』的諷刺和挖苦罷了。
……這是侵略。
那女人打算把這個家、爸爸以及爸爸的錢,全部一滴不剩地搶奪殆盡。
她不斷地對毫不屈服的翔花做出令人厭惡的陰險行為,目的是為了讓翔花待不住,最後無法融入這個家。雖然不知道她肚子裏的是弟弟還是妹妹,但自從發現那女人懷孕後,翔花就更確定自己是個礙事者。如果有不會被定罪、絕對不會被拆穿的方法,翔花就算被殺害也不足為奇。
一切都是那女人為了把眼前所見歸為己有的緣故。
那女人喜歡氣派、喜歡名牌,也喜歡金錢和社會地位,她的目標是確實掌握身為中小企業董事的成功人士爸爸,和其收入以及位於高級住宅區的這個家。
為此,那女人什麼事都敢做。
為了排除礙事的翔花,不論多麼陰險的事那女人應該什麼都敢做吧。
不對……那女人有著惡劣的個性,她會發自內心開心地思考要如何招惹地位壓倒性不利的繼女,然後愉快地付諸行動。
這不是憎恨那女人的翔花戴著有色眼鏡深信的幻想。
隻要回想那女人對翔花擁有的遺物戒指做過的事就會知道了。
一開始,翔花並沒有像現在一樣,把戒指放在身上寸步不離。一切的契機都是那女人。那女人偷走原本放在翔花抽屜裏的戒指──混在剩飯中,強迫附近的貓吃下。
聽起來很令人難以置信,但翔花全都親眼目睹了。
那是翔花和那女人之間的爭執浮現台麵之後不久的事。指導老師因為急事而暫停社團活動,那女人剛好就在那偶爾早點下課回家的日子付諸行動。
一想到如果不是湊巧在那時發生還真不知道會怎樣,這讓翔花現在回想起還是會嚇得打顫。當時,翔花騎腳踏車回家,為了從後門進去車庫,她牽著腳踏車進入庭院時,發現那女人蹲在鋪設磁磚的庭院中,拿著放有飼料的盤子伸向貓群。
「……!」
那是令人意外到瞬間倒抽一口氣的景象。
這個地區有著照顧小區內野貓、在庭院喂食的文化。翔花的媽媽在生前也不例外,經常喂食野貓。
翔花和媽媽都喜歡貓。但是,那女人認為動物肮髒因此厭惡,別說是喂寵物吃飼料,要她照顧街貓都是天方夜譚。她就是這種人。
那女人甚至厭惡到不肯讓留戀媽媽的喂食而來到庭院的貓進來。
那種個性的女人是怎麼轉變心態的,討厭貓入侵的她竟然會喂貓吃飯,還會觸摸覺得肮髒而討厭的動物。
翔花懷疑自己看錯了,花了一點時間才發現,那女人的手上戴著廚房用的手套。而且,好幾隻貓圍往像是盛裝剩飯的那個飼料碗。當翔花察覺那是「她常用的飯碗」時,在驚訝之餘不由得出聲說話:
「等、等一下?那個……!」
「!」
那女人聽到聲音嚇了一跳,睜大雙眼轉向翔花。
「那是我的……!」
「……嘖。」
翔花放著腳踏車不管,出聲抗議。因為這場騷動,使得幾隻膽小的貓慌張地離開飼料碗,翔花側眼看見那女人神情從驚訝轉變成憎恨地緊鎖眉間,大聲地咋舌。
翔花在剎那間,以為繼母終於顯露出對她隱藏的厭惡神情。但之後當她立刻衝上前,打算拿回飯碗的時候,那女人展開的行動令她頭一次慘痛地察覺到,用剛剛那種程度的言語解釋實在是太小看那女人了。
那女人突然抓住還留在附近的最大隻灰貓。
「!」
嘎!被抓住的貓又叫又鬧。剩下的貓馬上四散,離開庭院。
但那女人毫不在意地把手上的貓壓在地上,另一隻手伸向當作飼料碗的飯碗內,用帶著橡膠手套的手指粗暴地挖著剩飯。翻倒飯碗後,從飼料中捏出一個小小的「東西」。
「……哈。」
然後,那女人在一瞬間看向翔花,浮現出滿是卑鄙惡意的笑容。翔花在同時發現,雖然距離很遠、雖然那東西看起來很髒,但她絕不會看錯!那女人從飼料中挖出來的東西是她重要的「媽媽的遺物戒指」。
「………………!」
翔花因為媽媽的遺物竟然在那女人的手中而打了寒顫。光是這樣,就令翔花極度惡心到起雞皮疙瘩。沒想到,那女人接下來要做的事,遠遠超過翔花當時的想象,那行為充滿著惡魔般的創新與惡意。
那女人帶著惹人厭的笑容,用手指掐住貓頭,撬開貓的嘴巴後,一個勁兒地把戒指塞到貓的喉嚨深處。
嘎!貓像隻蝦子一樣瘋狂掙紮。那女人又緊抓她壓製住的貓頭,用盡全力強迫貓閉上嘴巴,幾乎要讓貓的下巴骨折或移位,並彷佛要逼貓直接吞下去,用力地搖晃貓。
「什……?」
翔花震驚到無法言語,她看著這個詭異又淒慘的行為,瞬間停下腳步。
她覺得畏懼。翔花打從出生以來,從未被如此明確又強烈的惡意攻擊,更沒見過別人會直接把惡意顯露於表、付諸行動。
陰險又強烈的大人的惡意。
那女人暴露惡意的行為,對頭一次目睹的翔花來說,那個瞬間是她無法理解的恐怖。
但是──
「快……快住手!」
翔花察覺事態嚴重後大叫出聲,並試圖抓住那女人。她飛奔撲向前,抓住倒下的那女人的手腕和頭發,但那女人顯露在臉上的陰險笑容又更加歪斜,使勁地把貓丟了出去。貓先是在鋪設磁磚的庭院跌倒,爬起來後就一個箭步逃跑。
「啊──!」
「啊哈哈!真可惜!」
那女人嘲笑著正在慘叫的翔花。翔花慌張地放開那女人,往吞下戒指的貓逃離的正門方向跑去。
在那瞬間──
砰!啪哩啪哩啪哩!
嘎!的一聲,隨著淒厲的貓叫聲,從大門的方向同時也傳來笨重的衝撞聲,以及類似毛皮粉碎的聲音。
「!」
當恐怖到讓身體縮成一團的聲音,被駛離的跑車凶狠的引擎聲覆蓋時,翔花瞬間用直覺領悟到發生了什麼事,她一臉慘白地打開大門的圍欄跑到外頭。
「唔……!」
貓已經不具有一隻貓該有的形體。
當貓沿著馬路飛奔的時候,被出現在這附近也不稀奇的低底盤跑車從旁輾過。灰色貓毛混著血噴灑在路上,在不該被碾壓的地方被碾壓,不該破裂的地方慘遭撕裂,成了由肉與毛皮組成的塊狀物。
貓的上半身徹底被輪胎碾碎,貼在路麵,身體像是水管被擠壓後般膨脹破裂。從腹部破裂的縫隙和屁股內部噴出符合這隻大胖貓體格的量的粉紅色物體,而以詭異的模樣從肉塊中長出來的腳和尾巴,像是痙攣似地抖動了一下。
然後──在噴泄而出的血和內髒中,埋著一隻戒指。
「…………………………!」
那是翔花喂了好幾次飼料、撫摸過好幾次的貓。上前探查殘骸中的戒指前,她感覺胸口被勒緊,呼吸急促到幾乎要昏厥。
……哈啊、哈啊。
她抓著胸口,聽著自己的激烈呼吸聲,佇立不動。
真不想看,好想逃走。但她不能這麼做,必須拿回媽媽的戒指。
她一邊感覺膝蓋抖個不停,一邊接近淒慘的屍體。
光是遠看就快要嘔吐。頭部被碾碎、內髒全攤在外頭的貓屍,在她的視線中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俯視,然後伸出手。
指尖不停地顫抖,指尖下出現的是腹部裂開的貓的下半身,還有炸開的血,及黏糊糊沾著脂肪、像是肉的皺褶的內髒。
其中埋著──黏著飯粒的戒指。
「唔……!」
可怕的景象。又再往前靠近到一半時,朝著她的臉部飄散出血味、貓味,以及貓體內像是脂肪的腥臭味,令胸口一陣惡心。
胃裏的東西開始往上竄。
她勉強吞回那些東西,暫停呼吸,蹲下來伸出手,讓指尖碰到她非常重要的戒指。
噗啾。
指尖伸進微溫的柔軟物體中。
溫暖又有彈性的肉。還有附著在指尖的血和脂肪,以及貓胃中混著黏液的飯粒。
「…………!」
一股強烈的嘔吐感再度從胃部往上湧,因為過於惡心,導致帶著惡寒的雞皮疙磨爬滿全身。但她守住最後一道防線忍耐著,勉強用指尖捏起因為脂肪和黏液而濕滑、還留有貓內髒溫度的戒指。
黏液還牽著絲。
她邊顫抖邊從口袋裏扯出一條手帕,包住。
才剛緊握著包好的戒指,她的防線就崩潰了。在那瞬間,胃袋像是被人揪住擠壓,胃裏的東西一口氣竄到喉頭,嘴裏充滿著酸酸的糊狀液體。
她摀著嘴巴,彎著身子。
「……嗚噗!嗚……!」
發出了唰啦唰啦唰啦的聲音後,嘔吐物從手指之間的縫隙流瀉而出。
舌尖和手指傳來混著固狀物的液體粗糙的觸感,一股刺痛感衝上鼻腔,嘴巴和鼻子充滿了異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