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沉默中駛過了幾個街區。然後他繼續說道:“但是我並沒有錯過這個晚上。對我而言,這是個特別的經曆,桑達斯講了那個關於在巴斯庫的事情,你知道,我曾經聽說過,可不太相信,這僅僅是一個更加稀奇古怪的故事的一部分,我根本找不到什麼理由去相信這事,或者,僅有一個非常微不足道的理由。而現在有兩個非常微不足道的理由了。我敢說,你能夠猜出來我並非一個易上當受騙的人。我花了我生命的一大部分時間四處旅行,而且我知道世界上存在稀奇之事——倘若你自己親眼所見,那就是真的,可倘若你隻是道聽途說,則不太會相信,但是……”
他似乎突然意識到他所說的話對我來說沒有特別大的意義,就停了下來,哈哈大笑,“那麼,有件事是肯定的——我不喜歡讓維蘭德知道我的私房話,那就像試著推銷一部史詩給《珍聞》雜誌。我更願意和你說說。”
“也許你太恭維我了。”我說。
“你的書並未讓我如此認為。”
我並未提及過我那些有點技術性工作的作者身份(畢竟一個精神病診所並非人人需要的“商店”),而且我非常驚奇盧瑟福甚至聽到過這些事。我同樣將想法都告訴他。盧瑟福回答道,“沒錯,你看。我很感興趣,因為喪失記憶曾一度是康維的困擾。”
我們抵達旅店後,他得去辦公室拿鑰匙。當我們上到第五層樓時,他說:“所有這些僅僅是些拐彎抹角的東拉西扯罷了,事實是康維並沒有死,至少他幾個月前還沒有死。”
在電梯上升的短暫時間和狹窄空間裏似乎不適合聊這些。進入走廊的幾秒鍾之後,我回應道:“你肯定嗎?你怎麼知道的?”
他回答著,同時將門打開,“因為去年11月,我曾和他一起乘一架日本客機從上海前往檀香山旅行。”他沒有再講話,直到我們在椅子上安坐好,倒上酒,點好雪茄。“你知道,秋季我一般在中國度假,我總是四處閑遊。而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康維了,我們從不聯係,我不能說他經常出現在我的思緒裏,但如果我試著想象一下的話,他是為數不多的總是能毫不費力地躍入我腦海的幾張臉孔之一。
我當時在漢口拜訪一個朋友,然後乘北京的快車返回,在火車上碰巧和一位非常迷人的法國慈善姐妹會的女修道院院長交談甚歡。她要前往重慶,她的修道院在那裏,因為我知道一點法語,她似乎非常願意和我喋喋不休地討論她的工作以及日常事宜。其實,我對普通的教會機構沒有多少同情心,可就像現在的很多人一樣,我準備承認它們,就像羅馬人獨自站在自己的階層中,因為他們至少工作努力,而不是在充滿其他階級的世界裏裝腔作勢,就像被任命的長官一樣。還有,順便說一下,那位女士在對我談論重慶的那所教會醫院時,提及了一位幾周前被送進醫院的感冒患者,她們都覺得他一定是個歐洲人。盡管他無法說明自己的情況,也沒有什麼證件,他穿的是當地人的衣服,而且是最貧窮的那類人的衣服。當被修女們帶進來時,他的確病得非常嚴重。他會講一口流利的漢語,法語講得也相當不錯,火車上的這位同伴對我保證在他辨認出修女們的國籍之前,他也會與她們用純正口音的英語溝通。我說我不能想象如此的場景,我含蓄地對於她能夠判斷她完全不理解的一門語言的口音是否純正和她開玩笑,我們對於這件事還有其他的事開玩笑,最終以她邀請我去遊覽修道院而結束,如果我正好要去附近的話。若我去爬珠穆朗瑪峰,這當然不太可能。當火車抵達重慶時,我懷著誠摯遺憾的心情與她握手道別,我們偶然的接觸就此結束了。但我恰好在幾小時之內又回到了重慶。火車在向前一兩英裏遠的地方拋了錨,然後又非常困難地將我們退回車站,在那裏我們得知替代的引擎不可能在12小時之內到達,這類事情在中國的鐵路上經常發生。所以我這半天將會在重慶逗留——這讓我決定應邀去修道院拜訪那位很不錯的女士。
“我真的去了,而且得到了熱忱的歡迎,很自然地,她對我的到來感到些許訝異。我猜對一個非天主教徒來說,最難理解的事情之一就是一個天主教徒怎麼能夠將十足正式的刻板和非正式的隨心所欲結合在一起,這太過複雜了吧?總之,這也沒關係,那些修道的人們組成了相當快樂的群體。我到那裏還不到一個小時,我就發現飯菜已經準備好了,一位年輕的中國基督教醫生在我旁邊坐下來。他一直用法語還有英語的混合體和我愉快地交談,隨後,他和女修道院長帶我參觀那所他們覺得非常自豪的醫院。我告訴他們我是一位作家,他們太單純了,以至於湧現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我會將他們全部寫到書裏。我們從病床旁邊經過,那位醫生逐一解釋病例。那個地方一塵不染,非常幹淨,看起來管理得非常完善。我已經將那個帶有純正英語口音的神秘病人遺忘得一幹二淨了,直到修道院院長提醒我,我們就要走近他了。我能夠看見的全部就是這個人的後腦勺,顯而易見,他睡著了,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提示我應該用英語與他交談,於是我說:“Good afternoon。”這是我最先說出但並非原本想說的一個詞。那個人突然抬頭回答道:“Good afternoon。”千真萬確,他的口音是受過教育的。但我都沒有時間對此感到驚奇,因為我已經將他認出來了,盡管他留了胡須,容貌整個變了,並且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麵了。他是康維,我肯定。但如果我停下來思考片刻,我很可能得出他不可能是康維的結論,幸運的是,我依靠著一時衝動而行動。我喊出了他的名字以及我自己的名字,盡管他抬眼看著我,沒有任何認出我來的跡象,可我絕對確定我沒有犯任何錯誤。他麵部肌肉有輕微的古怪抽搐,之前我已經在他臉上注意到過,他還擁有那雙與以前一樣的雙眼,在巴裏歐時我們總是說在那其中劍橋藍的成分比牛津藍多一些。但除了這一切之外,他是一個不容易被弄錯的人——讓人見一次就會永遠記住的人。當然,醫生和修道院長都格外興奮。我告訴他們我認識這個人,他是個英國人,是我的一位朋友,如果他認不出我,隻可能是因為他完全喪失了記憶,他們相當震驚地表示同意我的觀點,然後我們對他的病情進行了長時間的討論。他們對於康維如何在這種條件下來到重慶無法作出任何提示。
“簡而言之,我在那裏待了兩周,希望以某種或其他方法誘導他恢複記憶。我沒有成功,可他又重獲健康,我們聊了很多。當我相當坦率地告訴他我是誰、他又是誰時,他非常溫順,沒有對此爭辯。他的精神相當振奮,甚至以一種相當含糊的方式,表示很高興有我陪伴。對於我應該帶他回家的建議,他簡單地說他不介意。這確有點失常,他很明顯地缺乏任何一種個人欲望。我盡快安排好我們的離開。在漢口的領事辦公室,我有個心腹知己。因此護照等隨後的手續沒有什麼麻煩就弄好了。的確,對我而言,看在康維的分上,整件事似乎最好對公眾加以隱瞞,不要成為報刊的頭條,我很高興我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否則這就會造成擁堵,當然,是指新聞媒體的。
“然後,我們以一種正常的方式離開了中國。我們乘船沿著長江前往南京,然後再乘火車到上海,當晚正好有一艘日本客輪要到聖弗朗西斯科,所以我們便急匆匆地上了船。”
“你為他做了相當多的事。”我說。
盧瑟福沒有回絕,“如果為其他任何人,我認為我不會做這麼多,”他回答道,“可這家夥身上有某些東西,某些難以解釋的東西,但它令你樂於盡力幫助他。”
“沒錯,”我表示同意,“他具有一種獨特的吸引力,一種令人愉悅的迷人氣質。這種感覺我現在描繪起來都能記得,當然,盡管我還把他當成那個身著法蘭絨板球衫的學生。”
“你在牛津不認識他是一種遺憾,他光彩奪目——沒有其他的詞彙了,戰後人們說他不同了,我自己也認為他是變了,但我忍不住感覺以他全部的天賦,他應該從事更偉大的工作。所有大不列顛君主的職員,在我的想法裏,都並非一個偉人應有的事業,而康維是一個偉人,或者說應該是一個偉人。你我二人都了解他,我並不覺得當我在說我們都不該忘記的那段經曆時我在誇張。甚至當我和他在中國的中部地區碰麵時,即使他的思維一片空白,他的過往是個謎團,但他身上仍具有那種吸引力的奇異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