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瑟福懷舊地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你能夠想象,我們在客輪上重新找回了我們舊日的友情嗎?我將我對他的了解盡可能多地告訴他,他全神貫注地聆聽,可能有點荒謬。自從他抵達重慶之後,他對每一件事都記得相當清楚,另一點可能讓你感興趣的是,他並沒有忘記那幾門語言,比如,他告訴我說,他清楚他與印度一定有一些聯係,因為他能說印度斯坦語。
“在橫濱,船已經滿了,在新來的乘客當中有一位叫清上近素的鋼琴家,途經這裏去美國做巡回演出,他在我們的餐桌上吃飯,偶爾用德語與康維聊天,這就能看出正常的康維是多麼外向,除去他喪失了記憶之外,普通的交流無法表現出來他有什麼異常。
“在離開日本之後的幾個晚上,清上近素被邀請到甲板上進行鋼琴獨奏會,康維和我都去聆聽他演奏。當然,他彈得非常出色,有幾首勃拉姆斯和史卡拉第的作品,還有很多肖邦的作品。我有一兩次瞥了瞥康維,發現他對所有的音樂都很享受,他之前的音樂修養非常自然地牽引著他。在演出節目的最後,音樂會在一係列非正式的加演要求中延長著,清上近素對此非常和藹地滿足著,我認為會有一些狂熱的樂迷在鋼琴周圍聚集著。他再次彈奏了肖邦的作品,他極其擅長肖邦的作品。最後他離開鋼琴向後門走去,仍然被一群崇拜者尾隨著,但很明顯,他感覺已經為樂迷奉獻了足夠多了。與此同時,一件相當古怪的事發生了,康維坐到鋼琴鍵盤前,彈奏了一段快速活潑的章節。我辨認不出來是誰的作品,可這卻吸引清上近素以巨大的激動之情返回來,問這是什麼曲子,在一段長長的且相當古怪的沉默之後,康維隻回應了他不清楚。清上近素大喊著這簡直難以置信,他越來越激動。然後,康維似乎在做體力和精神的巨大努力去回憶著,最終說那是一首肖邦的練習曲。我自己也覺得這首曲子不是肖邦的,因此當清上近素完全加以否認時,我一點都不驚奇。但康維對此突然變得異常惱怒,這令我非常吃驚,因為直到那時,他對任何事情都不曾顯現出一絲情緒。‘我親愛的夥計,’清上近素抗議道,‘我清楚肖邦存世的每一件作品,我能向你保證他從來沒有寫過你剛剛彈奏的那首曲子。他極有可能寫出這樣的曲子,因為這完全是他的風格,可他就是沒有寫過,我要求你給我看看這個樂譜的任何一個版本。’對此,康維最終回應道:‘哦,沒錯,我現在想起來了,這曲子從來沒被印刷過,我僅僅是通過遇到過的一個人……他曾經是肖邦的學生……才知道這首曲子……這裏還有另外一首我從他那裏學來的未曾發表過的曲子呢。’”
盧瑟福用他的雙眼打量我,然後繼續說:“我不清楚你是否是一個音樂家,可即使你不是,我也敢說你可以想象到清上近素的興奮之情,還有當康維繼續彈奏這首曲子時我的興奮之情。當然,對我而言,那是對他過往的突然而又相當神秘的一瞥,是已經消失的東西的第一線索,清上近素自然全神貫注在這個音樂問題上,這問題足夠令人困惑,當我提醒你肖邦早在1849年就去世了時,你就會意識到。
“整件事情如此深奧,在某種意義上我也許應該加上至少十來個見證人,包括一位有些名望的加利佛尼亞大學的教授。當然,人們可以輕易地說康維的解釋在年代學裏完全不可能,或者幾乎不可能;而且還有音樂本身也需要被解釋。倘若情況不是康維所說的那樣,那麼又是什麼情況呢?清上近素向我保證,倘若這兩首曲子被發表了的話,6個月之內它們便會成為每一個藝術大師的保留曲目,即使這是一種誇張的話,也表達了清上近素對這些曲子的觀點。在爭論了很長時間之後,我們不能解決什麼問題,因為康維堅持他的看法,而且他開始看起來很疲乏了,我很焦急地帶他從人群裏出來,讓他上床休息。最後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做一些留聲機錄音。清上近素說他一抵達美國便會將全部的安排弄妥當;康維也作出他的承諾:在麥克風前演奏幾首。我經常感覺,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這都是一個巨大的遺憾,因為他沒能遵守他的承諾。”
盧瑟福瞥了一眼手表,提醒我還有很充裕的時間去趕火車,因為他的故事實際上幾乎結束了。“因為那天晚上——就在鋼琴獨奏會的當晚——他重拾了記憶。我們倆都躺在床上,我一直清醒著,他來到我的艙室將一切都告訴我。他的臉緊繃著,我隻能用一種非常憂傷的表情來描述,一種普通的憂傷,如果你清楚我的意思的話——某種冷淡或是和個人無關的表情,一種無奈或是失意,或者是德國人稱呼的什麼東西。他說他能夠記起每一樣東西了,就在清上近素彈奏期間,記憶開始回到他腦海,盡管最後僅僅是以片段的形式。他在我床邊坐了很長時間,我沒有打攪他,讓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訴我。我說我非常高興他恢複了記憶,倘若他不希望回憶起這些往事,我也會覺得很難過。他抬起頭看了看,然後給了我一句我將一直視為不可思議的高度讚揚,‘謝天謝地,盧瑟福,’他說,‘你真具有想象力啊。’過一會兒,我穿好衣服,勸他也去穿好衣服,然後我們在甲板上散步。這是個寧靜的夜晚,星光燦爛,非常溫暖,大海是一幅蒼白而粘膩的模樣,就像濃縮的牛奶。如果不是引擎的震動,我們就像在廣場上散步。我讓康維以他自己的方式繼續,最開始沒有提問題。在接近黎明時,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當他講完時,已經是早餐時間,太陽也很炙熱了。當我說‘結束了’時,我的意思並非是在第一次交談之後,他沒有告訴我更多的事情,在接下來的24小時中,他又給了我很多非常重要的情況補充。他非常不高興,無法入睡,所以我們幾乎持續交談。大約第二天半夜時分,客輪按時抵達舊金山,前一天的晚上我們在我的客艙裏喝酒;大約10點鍾他離開了,從此我再沒見過他。”
“你的意思該不是……”我在頭腦裏勾畫了一幅非常鎮靜、從容不迫的自殺畫麵。我曾經在從聖頭港前往金斯敦的郵輪上見過。
盧瑟福哈哈大笑,“哦,我的上帝,不,他不是那類人。他僅僅是趁我不注意溜掉罷了,抵達岸邊很容易,可如果我派人找他,他肯定會發現要避免被追蹤是非常困難的。當然,我確實派人找了他,後來我獲悉他加入一艘向南前往斐濟的香蕉貨船上成了船工。”
“你如何知道的呢?”
“相當直接,3個月之後他從曼穀給我寫了一封信,附有一張彙票以便償還我為他的開銷,他很感謝我,還說他非常好,他也說了他準備啟程前往西北進行一次長途旅行,就這些。”
“他說哪裏了嗎?”
“說了,非常模糊,不是嗎?有很多地方位於曼穀西北方向,甚至柏林也是嘛。”
盧瑟福停頓一下,將我和他自己的杯子斟滿。“這是個詭異的故事,或者是他令故事看起來如此,我無從獲知。其中音樂的部分雖然令人迷惑,但並不像康維去那家中國教會醫院的神秘事件令我如此感興趣。”我說了這種觀點。盧瑟福回答道:“其實,這是同一問題的兩個方麵。”“那麼,他是如何前往重慶的呢?”我問道,“我覺得那晚在輪船上他一定將所有事情告訴你了。”
“他告訴了我一些情況,但對我而言,非常荒謬,在告訴你這麼多之後,剩下的部分,我必須保密了。隻能說那是一個相當長的故事,在你必須去趕火車以前,時間甚至都不夠描述一個大概了。此外,還有個更方便的方法;雖然我對於展現我那並不怎麼樣的文學創作技巧有一些小困難,但事實是,康維的故事引人入勝,令我反複思考。我已經開始在我們那些各種各樣的交談之後記錄簡單的筆記,因此我就不會忘記一些細節。後來,當這個故事的某些方麵開始緊緊抓住我時,我有了一種強烈欲望,想要做更多的事,想要將記錄和收集的片斷塑造為一個單一的敘述性故事。這個,我的意思並非是我臆造或者更改了任何東西,在他告訴我的東西中,已經有了足夠的素材,他是個口齒伶俐的談話者,具有一種傳達氣氛的天賦,我也認為我開始理解他這個人了。”他拿過來一個公文包,掏出一捆打印的手稿,“那麼,拿去吧,總之你隨意處置吧!”
“通過你的話,我覺得你的意思是,不期待我相信這些?”
“哦,不要這麼早確定,但請記住,如果你確實相信,那它將符合特圖利爾的著名理由——你記得嗎——天下沒有不可能之事。這可能不是個很糟糕的論據,告訴我你對整個事件的想法。”
我帶上這些書稿離開了,在去奧斯登的快車上閱讀了其中的大部分。我本打算回到英國後將書稿還回去,並寫封長信。但耽誤了幾天,我還沒將信寄出去就收到了盧瑟福的一封短信,說他準備再次漫遊了,幾個月內都不會有固定的地址,信裏寫他準備前往克什米爾,也就是“東方”。我並不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