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康維漸漸折服於這富饒而令人陶醉的聖地。還沒有任何一件獨特的事物以其逐漸顯露的優雅、質樸與無暇的韻致以及充滿芳香、讓人目不暇接的和諧美景這樣深深地吸引過他。的確,隻有有意識地努力才能夠讓他從藝術家的情緒恢複到鑒定家的心態中來。於是他認出了博物館和百萬富翁們都會為之競相討價還價的那些珍品:精致的珍珠藍宋代陶器,珍存了一千多年的水墨畫,還有一些繪有淡雅而可愛的仙境的漆器,那細膩入微的筆觸自然靈動、形如天成;那些瓷器與釉彩在煥滅為純粹的思想之前跌宕著瞬息的激情,映射出一個微微顫抖的無可比擬的美妙世界。沒有自誇,沒有明知結果後的強求,也沒有對觀賞者情感的集中衝擊。這些精致的盡善盡美的珍品散發著一種猶如從鮮花的葉瓣之間飄散出的高雅氣息,這一切定會讓收藏家瘋狂,但康維不善收藏。他既缺乏金錢又沒有貪婪的本性;他喜歡中國藝術隻是因為一種發自內心的感知,在這個變得日益喧囂和膨脹的世界裏,他轉而寄情於這些溫和、細致而小巧的物件。當他穿梭在一間間的廳室之時,一幅清晰的圖片浮現在他的腦海,那遙遠的思緒讓他感受到卡拉卡爾山堆瓊積玉的宏美映襯著的脆弱的令人哀婉的魅力。

然而,這喇嘛寺能夠展示的不僅僅是中國的藝術珍品。比如,它諸多的特色之一就是那間令人心情非常舒暢的圖書室,它高大而寬敞,存放著大量的書籍,如此孤寂而冷落地被收藏在儲物間和壁龕之中,整個氛圍顯示出一種智慧超乎學問、禮儀與德行超乎莊嚴的境界。康維草草地環視其中的一些書架,他發現太多東西讓他大為吃驚,那裏居然有世界上經典的文學作品;看起來,似乎還有許多抽象而有趣的東西他無法鑒定。好多卷英文、法文、德文以及俄文版的書籍大量存在,還有許多中文和其他東方文學的書刊。應該說,康維尤其感興趣的一部分是他所鍾愛的有關西藏的書刊,他注意到幾部稀有的作品,其中就有由安東尼奧·德·安多拉塔所著的《NoVo Descubrimento de grao catayo ou dos Regos de Tibet》(裏斯本,1626年);艾塞納修斯·克切的作品《中國》(安特衛普,1667年);特凡納特的《Voyage à la Chine des Pères Grueber et d’Orville》和比利加第的《Relazione Inedita di un Viaggio al Tibet》。當康維正在仔細翻閱最後一部書時,他注意到張正在用世故而好奇的眼神注視著他。“或許,你是個學者?”他詢問。

康維覺得難以回答。憑他在牛津任教時期的經曆他有權利這樣承認。但是,他明白“學者”一詞雖然是中國人給予的最高評價,可是在英國人的耳朵裏這個稱謂卻顯得驕傲自大、自以為是。而且,最重要的是要考慮他幾個同伴的感受,他拒絕了這一稱謂。他說:“當然,我喜歡閱讀,可最近幾年的工作中沒有提供給我多少搞學術研究的機會。”

“但是你仍有這種願望?”

“哎,我說不好,不過我的確能感覺到它的吸引力。”

馬林遜拿起一部書打斷了康維的話:“這裏有東西讓你研究哦,康維,這是一張這個地區的地圖。”

“我們收藏了幾百張。”張說,“這些地圖是供你們查閱的,不過,我可能得提醒你們,省的你們白費心機:你們在任何一張地圖上都找不到香格裏拉的標記。”

“真奇怪,”康維不解,“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有一個很好的理由,但恐怕我能說的也就這麼多了。”

康維笑了笑,可馬林遜急躁起來。“他還在誇大其詞、故作神秘,”他說,“到現在為止我們看不出有任何人要費工夫隱瞞什麼嘛。”

突然,布琳克羅小姐從心不在焉的沉默中猛地清醒過來:“難道你不帶我們看看那些正在修煉的喇嘛嗎?”她咄咄逼人的語調讓人覺得她是在恐嚇一些懦弱的人,又讓人覺得她腦子裏滿滿的都是些朦朧的本地手工藝品的幻想,諸如什麼編織的跪墊,或者是某些她回家後可以大肆吹噓的非常生動別致而又原始純樸的東西。她有一種非同一般的技巧,從不會讓自己顯出特別驚訝的樣子,然而,她又總表現得有些憤憤不平,多種頑固的習慣結合在她身上,就連張的回答都沒有讓她受到絲毫幹擾:“很抱歉,這不可能。那些喇嘛絕不——或者我應該說很少——讓喇嘛以外的人看到。”

“我想我們必然會錯過他們了,”巴納德表示讚同,“但是我想這真的太可惜了。你根本體會不到我有多想與你們的首領握握手。”

張親切和藹而嚴肅地認可了他的說法。可是布琳克羅小姐還不肯轉變話題,“喇嘛都幹些什麼?”她繼續問。

“女士,他們都全心全意地投身於靜坐沉思以及對智慧的探求。”

“但這等於沒做任何事。”

“那麼,女士,他們無所事事。”

“我也這樣認為,”她看準時機開始總結,“好了,張先生,我確定,參觀所有這些東西讓我們非常愉快,但是你沒有讓我相信這樣一個地方在做什麼實在的好事。我倒更喜歡一些更實際的東西。”

“或許你想要喝茶了?”

康維開始在想這似乎有些諷刺意味,但很快又證明好像不是。一個下午就這樣匆匆而過,張先生雖然在吃這方麵很節儉,卻也有典型的中國人慣有的那種閑暇之餘對飲茶之趣的鍾愛,而布琳克羅小姐自己也承認參觀什麼藝術畫廊、博物館之類的總是讓她頭痛。大夥都讚同這個建議,於是大家跟隨張穿過幾個庭院。他們突然進入一幅無與倫比的美麗的場景之中:沿著柱廊走來順階而下,步入一個花園,一灣誘人的荷花塘靜躺在那裏,田田的荷葉那樣緊密地依偎在一起,讓人仿佛置身於青翠欲滴的彩錦地板上。他的邊緣裝飾著千姿百態的動物銅像,有獅子、龍和獨角獸,各自呈現出張牙舞爪的凶猛形象。而這絲毫沒有破壞周圍的祥和,反而增添了幾分寧靜。整個如畫的景致如此完美地相稱,一處處的勝景令人應接不暇;這裏沒有爭鬥與虛榮,就連聳立在藍瓦屋頂上方的美妙絕倫的卡拉卡爾山頂峰都似乎臣服於這精美雅致優雅的天然畫圖中。“真是個秀麗俊美又小巧可愛的地方。”巴納德這樣讚歎道。這時張帶他們走進一座四麵環開的亭子裏,讓康維更欣喜的是,裏麵擺放著一台古琴和一台現代的華麗鋼琴。康維覺得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整個相當令人驚訝的下午所見到的最讓人驚奇的景象。張完全坦率地回答了他所有的問題,歸結為一點,張解釋說喇嘛們高度推崇西洋音樂,尤其熱愛莫紮特的作品;他們收集了全部經典的歐洲樂曲,而且有些喇嘛還能熟練演奏各種樂器。

巴納德對交通運輸問題尤其印象深刻,“你該不會要告訴我,這鋼琴也是從我們昨天來的那條路上弄進來的吧!”

“沒有別的途徑。”

“是嗎,這當然什麼事都可以解決了!怎麼,再加一台留聲機和一台收音機你們就什麼都全了,盡管你們可能還不了解現代流行音樂。”

“哦,是的。我們已經打過報告了,但是有人建議我們說大山裏麵不可能接收到無線電波。至於留聲機,早就有人已經向權威人士建議過,但他們認為這件事不必太著急。”

“我相信,即使你沒告訴我,”巴納德反駁道,“我想那一定是你們這個社團組織的標語,‘別著急嘛’。”他大笑,然後接著說:“好了,來說一些具體的,假設在適當的時候,你的上司們決定他們的確想要一台留聲機,那要辦理哪些手續?製造商是不會把貨運送到這裏的,這是必然的事實。你們在北京上海或者別的什麼地方一定有代理人,我敢打賭,到你們收到貨時,肯定每件東西都得花很多錢。”

可是張再也不像先前的場合一樣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你的推測還很明智嘛,巴納德先生,但恐怕我不能再談論這些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