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維深思,發覺他們又一次處在了那若隱若現、似有似無之間的神秘無形界限的邊緣。他想著很快就能通過想象和推斷理出頭緒,盡管新謎題的影響一再推遲著真相大白。這時,傭人已經把香氣沁脾的茶端了進來。這些敏捷而輕便的藏族人進出的同時,一位身穿漢族服飾的女孩也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眼前,她徑直走過去撩撥琴弦,開始彈奏拉米歐的一首古老的法國加伏特舞曲。這令人心醉的第一聲弦音使康維在驚愕之餘油然產生一股欣喜之情。那銀鈴般清脆悅耳的音符洋溢著18世紀法蘭西的氣息;似乎又與文雅的宋代瓷瓶和精致的漆器還有仙境般的蓮花塘交相呼應。同樣,這沁人心脾的芳香輕柔地彌漫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身邊,好像牽引他們穿越不朽的時空,消融在與現實格格不入的精神世界。後來,康維注意到了演奏者,她有著滿族姑娘特有的纖細而略長的鼻子,高高的顴骨和白皙的鵝蛋臉,她烏黑的長發緊緊地梳到腦後編成辮子;她看上去那麼精致完美而又乖巧;她的嘴巴就像一朵小小的粉紅色牽牛花;她是那樣安靜,除了那雙細指纖纖的玉手。那曲加伏特舞曲一結束,她輕輕地鞠了一躬就離開了。

張微笑著目送姑娘走遠,然後帶著一絲成功的喜悅靠近康維:“滿不滿意?”他問道。

“她是誰?”沒等康維回答,馬林遜就搶先問道。

“她叫羅珍,對西洋鍵盤器樂有很深的造詣。同我一樣,她也還沒有實現完全進入佛門。”

“我想確實還沒有,”布琳克羅小姐叫嚷道,“她看去簡直還是個孩子。這麼說這裏有女喇嘛啦?”

“我們之間沒有性別區分。”

“這可太離奇了,你們這種喇嘛僧侶製度。”停頓了一會,馬林遜高傲地議論道。接下來大夥都沒再交談,隻是繼續靜靜地品茶。古琴的餘音似乎仍在空氣中繚繞,仿佛是一種令人難忘的神奇符咒。不久後,張帶他們離開了涼亭,他表示希望這次參觀愉快而有趣。康維代大家表示了感謝,還禮貌地客套了一番,張也真切地表達了他自己同樣的快樂,而且他們在這期間,音樂間和圖書室的資源會始終為他們開放,歡迎他們隨時使用。康維一再對此表示真摯的感謝。“可是那些喇嘛怎麼辦?”他又加了一句,“他們從來都不用嗎?”

“他們很高興把地方讓給尊敬的客人們使用。”

“好,這就是我所說的真正的慷慨大方,”巴納德說,“另外,看來喇嘛們都真正知道我們的存在,無論如何,那也更進一步讓我感受到在這像在家裏一樣親切。張,你們這裏肯定有一套一流的團隊,你們那位小姑娘鋼琴彈得可真出色,我想知道她有多大了。”

“這我恐怕不能告訴你。”

巴納德笑道:“你不能透露女士年齡的秘密,對嗎?”

“千真萬確。”張答道,臉上微微露出點笑意。

那天傍晚,用餐之後,康維趁機避開其他幾位,獨自溜到了寂靜的月光灑落的庭院。那時的香格裏拉是那樣可愛,深深蘊含在它美好、純淨中的那份神秘讓人為之怦然心動。空氣是那樣清亮而靜謐,而卡拉卡爾山巨大的山峰看上去更近了,比白天更加接近。康維感到渾身舒適愉快,心情愜意滿足,精神也輕鬆安逸,而他的思維與心情卻不完全一致,他有些激動,也感到困惑;他之前揣測的那絲秘密的線索慢慢變得明朗,但隻能揭示那難以理解的背景。這一係列令人驚異的事情碰巧發生在他和3個不期而遇的同伴身上,現在卻轉變成大家的一個焦點。他還搞不明白這些人是何用意,但他相信總歸會真相大白。

通過一道回廊,他來到山穀上方探出的那塊小露台。玉蘭花的芳香陣陣來襲,飽含著美妙的幻想。在中國,它被叫做“晚香玉”。康維異想天開地尋思著,如果這月色也有聲音的話,那應該就是他近來聽過的拉米歐的加伏特舞曲。同時,這又讓他想起那位滿族女孩兒,此前他從未想象過在香格裏拉會有女性的圖像在他心裏出現;而人們怎麼都不會把她們的出現與一般的修道院生活聯想在一起。然而,他在想,這可能並非是一項令人討厭的改革,說實在的,就如張先生所言,一個女古琴演奏家在任何一個容許自己適度信奉異端邪說的社會群體中都會是寶貴的人才。

他的目光越過山穀的邊緣凝視著那一片深藍色的空曠天空,這深陷的穀底讓人感到那樣空靈,其間落差大概有一英裏。他在想自己能否被允許走下山穀,去領略一番閑聊中被提及的那些山穀文明。深藏在這些不知名的群山之間,而且被某種不明確的神權政治所控製的奇特文化理念深深地吸引著他,濃厚的興趣讓他像一個曆史係的學生一樣,更何況這還可能與這喇嘛寺的秘密有關。

突然之間,微風浮動,遙遠的山穀下麵隱隱約約傳來一些聲音。認真一聽,他可以聽到銅鑼聲、喇叭聲,另外還有許多人嚎啕大哭的嘈雜聲,當然也可能隻是幻覺。隨著風的轉向,這些聲音又漸漸消失;不久又反複地轉頭飄來,然後再次隱匿在風聲之中。然而,這隱秘的深淵中傳來的生命與活力的暗示隻是渲染了香格裏拉的樸素與安寧。月光閃爍下,擱置的庭院和蒼寂的涼亭在寧靜中安眠,所有生活中的煩惱像潮水般退去,隻留下連時光都凝滯的一片靜寂。後來,他的視線透過露台高處的一扇窗戶,不經意間看到了燈籠發出的玫瑰色的光,那是不是喇嘛們在聚精會神地靜坐修行、冥思苦想、探尋學問?他們是不是正在進行虔誠的祈禱呢?看起來隻要進入最近的那一扇門,然後透過廊道看一看,這個問題便可解決了,真相就可知了,但他知道這種自由是虛無縹緲的,而且實際上他的行動一直處於被監視之中。兩名喇嘛輕手輕腳地從露台上走過,然後在護牆附近無所事事地閑逛著。看上去是兩個幽默的家夥,一聳肩就粗心大意地把裸露的肩膀上的彩色披風不小心給脫了。銅鑼聲和喇叭聲又一次響起。康維聽見其中一個喇嘛問他的同伴什麼,而回答他聽清了:“他們已經把塔魯埋葬了。”而康維對藏語知識的了解微不足道,他希望他們可以繼續講下去;單就一句話他無法猜測出多少意思。他們停頓了一會兒之後,剛才說話康維無法聽懂的那個提問者重新開始交談了。康維聽到了另一個的回答,也明白了個大概:

“他死在了外麵。”

“他是去執行香格裏拉首領的命令。”

“他是被一隻大鳥馱著翻山越嶺回到這裏的。”

“他也帶回很多異鄉人。”

“塔魯不怕外麵的風,也不怕外麵的寒冷。”

“雖然他很久以前就去外麵了,可藍月穀的人都仍然記得他。”

更多的話康維就不能理解了。等了一會兒,他回到了自己的住處。他所聽到的足以成為打開這塵封的秘密的又一把鑰匙,而且它是如此的合情合理,以至於他懷疑自己的推導是不是存在問題。當然,他腦海中也曾閃過這個念頭,可是,最初難以置信的不合理性對他來說無疑是多餘的。現在他也意識到了這種不合理性,然而,奇異和荒誕又把它淹沒了。從巴斯庫飛到這裏並不是一個瘋子毫無意義的舉動。這是一種有計劃,有準備的行動,而且是在香格裏拉當局首領的教唆下進行的。當地人都知道那個死去的飛行員的名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還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為他的死感到哀痛。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點:這是一次高明且有目的的指令性行動。連時間和裏程的跨度都讓人難以理解地按某種意圖來被估算;可他們的意圖是什麼呢?有什麼可能的理由可以讓這4位不期而遇的乘客乘坐英國政府安排的飛機橫穿喜馬拉雅山,如此突如其來地被帶進這冷僻荒涼之地呢?

康維有點兒被這個問題驚呆了,但絕不會對此完全不滿。既然現實已向他發起挑戰,他也隻能欣然地去經受考驗、迎接挑戰,用清醒的頭腦去感觸這一切,這隻需要足夠的努力。此刻他已下定決心。這冷酷而又讓人毛骨悚然的發現絕不能和任何人交流,不能告訴他的同伴,他們幫不了他,更不能讓這裏的主人知道,他們必定也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