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隨著張穿過空蕩蕩的庭院時,康維非常鎮定,可是他的行為舉止卻被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渴望所支配。如果這個漢族人的話別有意味,他也正要跨入發現真相的門檻。很快他就會知道他那仍然不完全成形的推測是不是不像各種跡象顯示的那樣不可能。
且不說這些,這無疑將會是一次很有趣的會見。他曾經見過許多特殊的稀奇古怪的統治者,他對他們抱有一種超然的興趣,而且他是一個精明機靈的人,能以敏銳準確的尺度不含個人偏見地去評價他們。他也有非常有價值的巧妙手法,用他根本不太懂的各種語言不自覺、無意識地說些寒暄、客套之辭。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可能將主要是一名聽眾。他注意到張正帶著他穿過一些之前從未見過的房間,在燈籠淡淡的光線下一切都顯得朦朦朧朧、非常可愛。然後,他們沿著一個螺旋式的樓梯爬上去走到一扇門前,這漢族人敲了敲門。門很快被一個藏族仆人打開,這動作如此敏捷迅速,讓康維懷疑他早就在門後站好了。這是喇嘛寺的較高的部分,裝飾得與其他建築一樣雅致,但這裏最直接、最顯著的特點是幹燥,讓人窒息、難受的悶熱,就好像所有的窗戶都牢固地緊緊關著而且有一種什麼蒸氣供暖設備在最大程度地運行,隨著他向前每邁一步,感覺空氣越稀薄,越悶得厲害,直到最後張又停在一扇門前,如果說身體的感覺能力可以信賴,這門可能通向一間土耳其浴室。
“大喇嘛要單獨接見你。”張在他耳邊低聲說。然後他開門讓康維進去,隨即把門關上,悄無聲息地,讓人幾乎感覺不到他的離開。康維猶豫不決地站在那兒,呼吸著酷熱而陰鬱幽暗的空氣,過了幾秒鍾,眼睛才習慣於這種陰暗的光線。然後,漸漸意識到這是一間窗簾緊閉、黑暗低矮的房間,簡單地配著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矮小、臉色蒼白而布滿皺紋的人。在幽暗的光線中,靜止不動的身影產生一種夢幻般的效果,仿佛是用明暗對照法繪製的一幅褪了色的年代久遠的肖像畫。假如真有這樣一幅出脫於現實的畫展現在眼前,那就是在這兒。一種古典的莊嚴與尊貴處處彌散,裝飾襯托著整個畫麵。康維很好奇自己對這一切產生的強烈感覺,他甚至懷疑它是否真實,還是隻不過是自己對這奢華富麗而朦朧昏暗的暖熱氛圍產生的反應而已;在老年人那雙曆經滄桑、洞穿世事的眼睛的注視下,他頓時手足無措,感到茫然與困惑。他向前邁了幾步然後停下。椅子上的那個人的輪廓不再那麼模糊了,但簡直看不出它有多少血肉;他是個身著漢族服飾的矮小老人,衣服的皺褶和鑲邊鬆鬆垮垮的,與無精打采而消瘦憔悴的身軀形成了對比。“你就是康維先生?”他用極好的英語低聲問道。
他的聲音親切和藹、溫柔甜蜜,且帶有一絲輕柔的憂鬱,猶如一種奇妙的福音飄進康維的腦海。然而,他內心深處的那絲懷疑再一次傾向於這裏溫度的原因。
“是的。”他回答。
那聲音又繼續說:“很高興見到你,康維先生。我派人請你,是因為我認為我們還是談一談的好。請坐在我旁邊,不要害怕,我是個老頭,不會對任何人造成任何傷害。”
康維回答道:“我覺得能夠被您接見非常榮幸。”
“謝謝,我親愛的康維——按照你們英國人的方式,我應該這麼稱呼你。正如我所說,這對於我來說是個非常愉快的時刻。我的視力很糟,但請相信我,我能夠用心看到你,眼睛也還能看到一點,我相信你到達香格裏拉後過得還算舒適安逸。”
“非常舒適安逸。”
“那我很高興。張為你盡了最大的努力,確定無疑。這對他來說也是件很高興的事。他告訴我,你們一直在問一些關於我們這個團體和有關事宜的問題。”
“我的確很感興趣。”
“那麼,如果你能給我些時間,我會非常高興向你簡略敘述一下我們這個機構的創辦。”
“那我再感激不過了。”
“那就是我想過並且希望的……但是首先,在我們談話之前……”
他輕微地打了個手勢,用康維都沒來得及覺察的方法傳喚了一個仆人進來準備了一套典雅禮節性的茶點。小小蛋殼似的茶碗盛著幾乎無色的液體,放在塗漆的托盤上端了上來。康維懂得這些禮儀,他絲毫沒有對此輕視。這時,那聲音又開始說:“我們的風俗習慣對你來說都還熟悉吧,對嗎?”
康維心中升騰起一種衝動,他既不願冷靜下來分析研究,又找不到加以抑製的欲望,在這種推動的作用下,康維不禁回答,“我在中國生活了幾年。”
“你沒有告訴張。”
“沒有。
“那麼,我為什麼這樣榮幸可以知道?”
康維很少為解釋動機而茫然不知所措,可是這一次他卻想不到任何理由。最後他答道:“坦率地說,除了想一定要告訴你,我並沒有一點其他想法。”
“這是最好的理由,我確定,介於這些,我們要成為朋友了……現在,請告訴我,這香味是不是清新淡雅?中國茶品種多樣且沁人心脾,但這種茶是我們山穀的特產,在我看來完全可以與其他品種媲美。”
康維把碗端起抿於唇間,品嚐了一下。這滋味微妙而難以捉摸、深奧而難以理解,幽靈一般的香味纏繞在舌尖之上。他說:“味道很可口,而且對我來說,也很新奇。”
“對,就同我們山穀眾多的藥草一樣,這茶獨一無二而又珍貴奇特,你當然應該慢慢地細細品嚐——不僅出於禮節和鍾愛,而且是要最大程度地品味飲茶之趣。這可是從生活在1500年前的顧愷之那裏學到的著名訓誡。當年他在吃甘蔗時,總是從容不迫地不願意立刻去咀嚼那多汁的精髓部分,他為此解釋說——我在引導著自己逐漸進入美妙的境界。’你有沒有研究過偉大的中國古典名著?”
康維回答說他稍微了解其中的一小部分。他知道,按照待客禮儀,這場處處暗含典故的談話將一直持續到茶碗被端走為止;然而他發現這遠遠不至於使他煩躁惱怒,盡管他強烈地渴望聽聽香格裏拉的曆史。毋庸置疑,大喇嘛身上有某些顧愷之那種從容不迫的特征。
最終,他又神秘兮兮地打了一個手勢,那仆人悄無聲息地進來隨即又出去了。這回,大喇嘛開門見山地開始講香格裏拉的事:
“親愛的康維,也許你對藏族曆史的概況有所了解。張告訴我,你們這幾天大量地利用我們的圖書室,我確信你們已經對這些地區貧乏但極其有趣的曆史記載進行了研究。不管怎樣,你都會了解到聶斯托裏派基督教在中世紀時代廣為流傳,遍布亞洲各地,即使在它實際上逐漸衰敗之後,人們對它的懷念仍然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17世紀,通過那些英勇的耶穌會傳教士的遊曆,一場基督教複興運動直接從羅馬發起並推動,如果允許我自己評論的話,他們遍布四海的遊曆要比從聖·帕爾的書上讀到的還有趣得多。基督教會逐步建立在廣大的地域,這是件成就顯著的事,可直到今天,基督教會在拉薩已經存在了38年這個事實仍然沒有被很多歐洲人所了解。然而,它在中國不是始於拉薩,而是於1719年由北京傳入的,當時有4名天主教方濟各會的化緣修士動身去尋找有可能在窮鄉僻壤的蠻夷之地仍然幸存的聶斯托裏信仰的殘存者。
“他們朝西南方向行進了幾個月,到蘭州和青海就遭遇了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困難。有3個人在途中喪了命,而第四個瀕臨死亡時,無意間被絆了一跤,跌進了那條至今仍是唯一能夠到達藍月穀的遍布岩石的山間隘道之中。令他高興而驚奇的是,在那兒他發現了一群親切友善,並且生活富足的居民,他們都連忙展示一直被我視為山穀最古老的傳統——熱情好客、對陌生人殷切款待。很快他就恢複了健康並開始講經傳道。這裏的人都是佛教徒,卻很願意聽他的宣講,因而他取得了相當大的、很客觀的成功。那時在同一座山梁上還有一座古老的喇嘛寺存在,但已處於物質和精神雙重衰敗的狀態,而隨著這位方濟會修道士的收獲不斷增多,他萌發了在同一塊宏偉壯麗的風水寶地修建一座基督教修道院的構想,在他的監督下,古老的建築得到了修繕並進行了很大程度的重建,而他本人從1734年開始在這裏生活,當時他53歲。
“現在我告訴你更多有關他的事情。他的名字是佩勞爾特,按出生地來說,他是盧森堡人。在投身遠東布道團之前他曾就讀於巴黎大學、波倫亞大學和其他幾所大學,他可謂一個學者,現存的有關他早年生平的記載卻幾乎沒有,但無論如何,對於他那時的年齡和職業的人們而言他並沒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他愛好音樂和美術,對語言有特別的天分,在他確立自己的職業之前,他嚐遍了世界上所有眾所周知的樂趣。在他青少年時期,瑪普蘭魁特正在打仗,他親身的體驗讓他明白了戰爭和侵略的殘酷無情和淒慘恐怖。他身體結實健壯,在他來到山穀的最初幾年裏他和別人一樣憑自己的雙手勞動,耕耘自己的菜園,除了向那裏的居民學習之外,他也教教他們。他在山穀中發現了多座金礦,但這些並沒有打動他,他更加深感興趣的是當地的植物和藥材。他謙虛恭順而且絕不固執己見、心地狹窄,他否定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製,但找不出任何理由去強烈抗議這裏普遍盛行的人們對坦加司果的鍾愛,他們把這歸因於坦加司果的藥用屬性,但這種果子那麼受歡迎其實主要是因為它溫和的麻痹作用。實際上,佩勞爾特本人也變得多少有些上癮了;他就這樣接受了當地生活所給予的所有一切,他發現這是無害的,而且令人很愉快,作為回報,他也把西方的精神財富給了這裏的人。他不是個苦行僧,他盡情享受這世上美好的事物。他精心地傳授烹調術以及教義問答書給他的皈依者。我想讓你有這樣一個印象,他是個誠摯、忙碌、博學、善良又充滿熱情的人,加之他修道士的職能,他不但沒有不屑穿上泥瓦匠的工作褲,而且還協助了這些特殊建築的實際建造。當然,那是一項無比艱巨的工程,隻有他的自信和堅定不移的信仰能夠克服。我說他自信是因為不容置疑,這工程一開始就是一個非常宏大的首屈一指的設想——他自己信仰中的驕傲和自信促使他下定決心在香格裏拉的邊緣地帶建造一座廟宇。因為他相信釋迦牟尼能賦予人靈感,羅馬當然也絕對有這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