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遠空之星(3 / 3)

所以,十三歲的我,除了對住院生出的恐懼,更有對自己因激素致肥的自卑。

可要命的是,在我人生中最難看的時候,偏偏情竇初開,喜歡上了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程靖夕。

在多年以後的現在,回想起與程靖夕的這一路,我隻能用老天注定這四個字形容。

比如,若不是那天一向愛吃生煎包的我突然心血來潮點了一籠小籠包就不會被熱油燙傷嘴唇,若不是被燙傷嘴唇我就不會去問醫生拿燙傷藥,若不是拿燙傷藥就不會看到他們辦公室的電視裏正在播偶像劇,若不是看到偶像劇我就不會坐在辦公室裏看到入了迷從而錯過了飯點,若不是錯過了飯點我就不會因為吃不到飯撒潑,從而引起那時作為義工的程靖夕的好奇心。

這一連串的事,出了任何一點差錯,我和程靖夕都無相遇的可能。

我十三歲的時候,不僅胖且醜還俗,自以為人生最無法接受的不過兩件事,一是吃不飽,二是睡不好。

雖然今次這個吃不好怨不得別人,但我還是坐在空蕩蕩的飯堂裏摸著咕咕叫的肚子悲傷得一塌糊塗,眼淚鼻涕毫無形象地掉下,越哭就覺得越餓,越餓就哭得越大聲。

就在我哭得無比投入時,頭頂響起一個淡淡的聲音:“拿著。”

我抬起手背用力擦了擦眼,直到淚眼清晰起來的瞬間,我清楚地看見男生麵無表情的臉上一閃而過的嫌棄,然後注意力就鎖定到了他手中遞過來的饅頭。

那是半個白花花的饅頭,師傅揉麵的功夫深,醒麵的時間也夠長,所以,出鍋的饅頭又白又蓬,切口的內裏層次分明,氣孔排列有序,陣陣香氣縈繞在鼻間,我忍不住吸了吸口水。

我已經無法考究當年的程靖夕在看到一個滿臉鼻涕的圓球時是什麼心情,那時的程靖夕雖同現在一樣寡言,但內心卻是個陽光善良的少年,臉上掛著善意的笑,有一顆路見不平助人為樂的心,看見餓哭的胖姑娘還會分給她半個饅頭。

當時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那一串擦眼淚拭鼻涕的動作一定讓他心生嫌棄,否則怎麼會在我伸手去拿饅頭時,他突然揚手輕輕一拋,讓饅頭落在我懷裏,從而避免與我的手接觸呢?

我沒有在意,歡喜地咬了一口饅頭,覺得這饅頭雖然口感有些滑,也有些澀,但透著一股檸檬香,肯定是哪家店的新產品,風卷殘雲地吃完後,我抹了抹嘴角,抬頭邊笑邊準備問他還有沒有饅頭時,突然愣住了。

方才顧著吃,也沒有仔細多看他的長相。現在緩過神來,才驚覺他長得很好看,眉如遠山,眼若星辰,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不僅衣衫幹淨,長相也十分清秀。

怎麼醫院飯堂會出現一個這麼好看的男生?我居然還在別人麵前哭得如此毫無形象?內心的小人捶胸頓足悔不當初,隻恨時光不能倒流,回到幾分鍾前,變成個優雅的小公主,抹著眼淚揪著手帕小聲哭泣。在他向我走來時,忽閃著水汪汪的眼睛,再意思意思地吃幾小口,然後羞赧地拭著嘴角說:“我吃飽了,謝謝你。”

沉浸在幻想中無法自拔時,好聽的男聲又淡淡響起:“感覺如何?”

“啥?”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會後覺得他可能是在問我吃了饅頭感覺如何,於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吃好吃,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饅頭。”不知道現在挽救形象還來不來得及。

他淡然的臉上有了笑意,拍拍我的頭,然後什麼都沒說的就走了。

我被他的那一點笑意迷得七葷八素,回過神時他已經走到飯堂門口,我將手在嘴巴上籠起個正三角,衝他喊:“你、你叫什麼名字?”

他停下來,轉身,有陽光從天空傾瀉而下,剛好落在他身上。我突然間就看傻了,我記起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上麵的男主角也是這樣,轉身,微笑,像是一個美麗而遙遠的夢。我以為這樣的男子隻存在於童話或是電視中,可是現在,他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告訴我,他的名字。程靖夕。聲音不是很大,卻剛好可以讓我聽得見。從此,糾纏住我手心的掌紋,再難割舍。

按照國際慣例,一般這個時候我是該告訴他我的名字,但在彼時,我清楚知道土肥圓的我根本入不了他的目。我自卑,又有些不甘心。要按我原來正常的狀態下,我是會更自信一些。但俗話說,第一眼的印象起了決定性作用,俗話又說一眼萬年,要我以現在這副樣子同他相熟,即使最後我病好消了腫,深刻存在於他腦海裏的,保不準還是現在的樣子。想到這裏,我真是萬念俱灰。

小小年紀的我,當下就在心中決定,雖然我對程靖夕一見鍾情了,但得等我恢複身材,再去找他,漂漂亮亮地同他重新認識。

那天回去後,或許是沒有吃飽,我捂著抽痛的肚子在床上昏睡了一下午,後來護士來給我吃藥,看我痛得一頭汗,掀開被子時卻發現我的床上有一片血。

我之前昏昏沉沉以為那些濕意是汗,沒想到竟然是血,我嚇得不輕,眼淚又開始往下掉,抽噎著問護士:“我會不會死啊……”

護士淡定地衝我笑了笑:“你這是來月經了,第一次吧?”又側頭衝走廊上喊,“小王,328號房送一套新床單來。”

我坐在床上將護士的話消化了一會,然後臉慢慢地紅了。

月經。這個詞我早有聽聞,聽說蘇荷早在幾個月前就來初潮了,她說這是從女孩變成少女的象征,在古代,姑娘來了初潮後就是大人了,可以嫁人生子了。

所以即使她疼得臉色蒼白,她還是很開心,她覺得她和我不是一個檔次的,比我這個小女孩高了整整一大截。

所以,我對初潮這個詞又期待又害怕,當它突如其來地到來時,我其實是有點恍然大悟的,為什麼它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我遇見程靖夕的那天來,不就是天注定的嗎?

隻是當初我並不曉得,這個天注定的,不是緣分,而是傷心。

我偷偷打聽到程靖夕是附近醫科大的學生,每個月會來醫院做一天的義工,就是開導下小朋友陪老人散個步什麼的。

醫院的每個角落,都被我當成偷窺程靖夕的用地,似乎是不太想打激素,早點恢複,漂漂亮亮同他認識,身體裏每一個細胞似乎都有了共識,又或許是老天垂憐,老宋的外快掙得很麻利,我的病情飛速好轉,本來預計還要半年的療程,僅用了三個月就痊愈了。

人家都說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可見並不是胡說。

出院以後,我還是經常去醫院偷窺程靖夕,並且風雨無阻。

本來按我想的那樣,當我身材容貌恢複後,就和他打招呼,先融入他的生活,再過兩年,等我再大一些,同他告白,雙宿雙棲,我甚至連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想好了。我也確實在盡快恢複身材這件事上下了不少功夫,吃過不少苦頭,但所謂天意,就是在原本設想好的路徑上生出旁的枝節。

偏偏我們倆家,因為一場車禍成了世仇,我在他麵前說出自己的名字的勇氣,一下子瀉得幹幹淨淨。

穿堂風過,我瑟縮了一下,從回憶裏鑽了出來。

電視上夜間節目還在循環播放,方才還在夢遊中的程靖夕不知什麼時候靠在沙發上又沉睡了過去,可能因為冷,他抱著胳膊,往沙發裏蹭了蹭。

我扯過一旁的毯子,輕輕搭在他身上,按了按被角,順著原路返還。

打開窗,爬上樹時卻望見漆黑的暮空中星子如盤,從我這個角度看上去,淩亂的樹葉,襯著天邊一彎清冷的月,別有一番風味。便坐了下來,靠著樹幹看起月色來。

當年翻樹翹家時,我就動過要坐在樹上看夜景的念頭,隻是那時貪玩,又嗜睡,夜裏回來時,基本都沒了精力看,沾了枕頭,連澡都不洗,就昏昏大睡。

今夜終於得償所願,但心情卻並不如當時所想的驚豔開心,或許是方才想了許多往事,讓我望著月色隻能想到六個字:淒淒慘慘戚戚。

當年在程靖夕看不到的背後,追他追得辛苦且默默無聞時,蘇荷曾問過我,喜歡一個人那麼要那麼辛苦,為什麼不放棄。

我想都沒想地搖了搖頭。

我記得少年時看過一部宮鬥劇,某宮女剛入宮時被管事太監欺負,又打又罵又不給飯吃,差點餓死時,幸被路過的某位娘娘施舍了一碗飯,多年後,宮女為報娘娘的一飯之恩,為她鞍前馬後,做了許多身不由己的壞事,還無怨無悔。

我舉一反三,想象力豐富地認為,若施給宮女一飯之恩的不是娘娘,而是個侍衛皇子什麼的,那絕對要演變成一場以身相許的風月劇。

可見一飯之恩的這個恩有多麼巨大。程靖夕也算對我有一饅頭之恩,如此看來,喜愛他是件意料之中的事。

雖然喜歡上程靖夕的原因,是因為他長得好看這個膚淺的原因,但日積月累,喜歡程靖夕這件事,就變得和吃飯睡覺洗臉刷牙一樣,成為一個不可或缺的生活習慣。

人可以不吃飯不睡覺嗎?不可以。所以,我也不能不愛他。

夜風大了些,幾棵稀散的枝椏被風吹得晃動,倒映在我眼裏的月亮仿佛也晃動起來,晃得我頭暈,用力揉了揉眼,它仍在晃動,索性閉了眼,靠著樹幹養起神來。

等這撩人的風小了後,再走吧。將傷心的開心的往事,通通拋諸腦後。管它如雲還是如煙,都別再回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