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條走過來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樣跋涉的理由。每一條走下去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樣選擇的方向。}
那風有些大,將厚重的雪粒繾綣揚起,我抓緊了領口的絲巾,正要往麵前的階梯踏上一步,一雙溫度正好的大手從後方捂住了我凍得冰冷的臉。
我的身子僵住,無奈地籲了聲,拉下他的手輕斥:“阮文毓,我和你說了多少次了,別隨便碰我的臉。”
回過頭,正對上他如冬日煦陽一般燦爛的笑顏。
鵝毛般的大雪如棉絮般盤旋在我們相交的視線中。有句詩叫“亂花漸欲迷人眼”,我覺得這句詩變成“亂雪漸欲迷人眼”也很貼切。就像此刻,透過這些雪看去,我卻恍惚產生了錯覺,仿佛隔著這雪簾看見的是那個人冰冷的臉。
記憶裏,他的手很溫暖,總能帶給我安心的溫度。隻是,他的臉卻常年冷漠,表情沒有一絲起伏,給人一種退避三舍的壓力。偏偏我無視了這壓力,還將壓力變為動力,多年來跟在他身後窮追不舍,而結果就是,我讓他深陷災難之中,也讓自己陷入了萬劫不複的境地。
“我有洗過,很幹淨的。”
阮文毓義正言辭地朝我伸過手,我回過神,迅速歪過頭,躲開他伸過來的手:“少來,沒用醫用消毒水泡上兩小時就不要說幹淨!”
阮文毓委屈地收回手,小聲咕噥了句:“你總是有各種不與我親近的理由。”
我扭過頭,假裝沒有聽見,指著階梯上方攢動的人群說:“快上去吧,婚禮快要開始了。”然後拎著及踝的裙擺快步往上走去。
等我爬上那又長又寬的階梯,才發現阮文毓並沒有跟上來。我好奇地轉過身,他還站在原地,臉上的笑意淺了幾分,就那麼微微仰著頭,隔著幾十級階梯和漫天的飛雪看著我。
我抬起手,遮在眉骨之上,張了張嘴,本想要叫他,卻在看見他微動的喉結時倏然收聲。
或許是風雪聲太大,加上他刻意壓低的聲音,我並沒能聽清他說了什麼。
但我大概可以猜到他說的是什麼。
我朝他伸出手,露出一個漫不經心的笑:“還愣著做什麼,我的男朋友!”最後三個字,我特地加強了語氣。
驀地吹起一股較大的風,我圍在脖子上的絲巾被風卷進飛雪中,我立馬縮起脖子,抱著雙臂蹲了下來。隻覺涼意滲入脊椎,那是一種有別於寒風的涼,讓心口某個位置倏然被凍結,就像被什麼人鑽心刺骨地注視著。
我下意識地轉過頭,幾麵巨大的落地窗後,身穿禮服的人三五成群,談笑風生,並沒有多餘的目光投向外麵的冰天雪地。
上流社會的婚禮就是這樣,更像一個拉幫結派的交際會。
尤其今天這場婚禮的主兒,還是顯貴中的顯貴,蘇氏和靳氏的繼承人。
突然,一件帶著體溫的外套兜頭罩了下來。
“早就讓你穿準備的那件禮服了,那可是我媽的私藏,既有溫度又有風度,你偏偏要穿什麼沙灘裙,真是應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我費力地從外套裏探出頭來,對上阮文毓略無可奈何的眉眼,頗為無奈道:“這話你得去跟蘇荷說,是她提議並定案的,我隻是實施者。”
我和蘇荷曾看到一個國外的報道,英國男子德萊尼身著青色吊帶裙,粉紅色長襪,出席葬禮。死者埃利奧特是他的摯友,兩人出生入死,曾約定誰先死,另一人就要穿花俏裙子出席對方的葬禮。埃利奧特後來派駐阿富汗中伏身亡,痛失摯友的德萊尼十分傷心,但在震驚與哀傷中,他並沒有忘記兄弟的承諾。
那篇轟動全球的報道上還附了張照片,埃利奧特入土後,青綠色裙子粉紅襪子的德萊尼蹲在墳前痛哭起來。沒有人覺得他滑稽,反而收獲的都是滿滿的感動。
我和蘇荷也是被感動的一員,當時蘇荷說:“葬禮什麼的不吉利,咱們就不談了。換個形式吧,以後無論我倆誰結婚,另一個都得穿沙灘裙去參加。”
老天作證,當時我答應得那麼爽快,是因為我確信一到冬天就恨不得在暖氣房裏冬眠的蘇荷,絕對不會在冬天舉行婚禮。隻是世事難料,誰能想到蘇荷竟挑了個天寒地凍的日子結婚,更將婚禮定在寒風肆虐的盧圩山頂上的私人會所。
“我現在慶幸的是,你倆當初商定的不是穿泳裝。”阮文毓伸手將我扶起來,摟著我的肩膀朝室內走去。
我條件反射性地推他,但這一次,竟然沒有像往常那樣成功推開他。我仰頭盯著他下巴的弧度,他正好低下頭來,嘴角勾起抹笑意,無比坦蕩地對上我詫異的目光,說:“到了房間裏麵,我再允許你跟我保持距離。”
我頓時啞然,過去三年來的朝夕相處,我那麼多次或明或暗的拒絕,如果他不願意,堅持要行使身為我男朋友該有的權利,我是斷然無法明哲保身的。
是的,阮文毓現在的身份是我的男朋友。
我們在一起,已有三年那麼久。
那是三年前,時間應該是程靖夕被推進手術室的第二個小時。
我乘坐的私人大巴在靠近江城的環城公路邊停下,嘈雜的人聲中,我渾渾噩噩,在半夢半醒中被人叫醒。
我的大半意識還牽在夢裏,睜了好幾次眼才成功睜開,盯著麵前的售票大媽唾沫橫飛的樣子,還沒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過了大概有十幾秒的時間,我才聽清她說什麼。
她說:“小姑娘,下車了,到江城了。”
身邊有人的爭吵聲:“這裏是快環上,離市區還有那麼遠,怎麼能下車?”話一落,迎來一片讚同附和。
售票大媽橫著眉吼回去:“瞎嚷嚷什麼,上車前我就說了,我們到江城,現在,江城已經到了,趕緊下車,下車下車。”
“你做生意的怎麼能這麼不講道理,哪輛車去江城的不是到客運站的,最起碼也要到城郊啊。”
“講道理?講道理你怎麼不進客運站裏買票坐車?來外麵坐私車?我們這是私人小本買賣,當然要節約路程成本。”
“你讓我們現在下車怎麼辦,這裏車本來就少,又是這個時間,我們怎麼去市區裏?”
“怎麼去?走去咯,不然就一人再交五十,就送你們上市中心。”
看著一眾人敢怒不敢言,紛紛無可奈何地咬牙掏錢的模樣,我恍然大悟,這便是傳說中的霸王黑車坐地起價啊。
正在心中鄙視黑車無道德的行為,售票大媽將她那隻略黑的手攤在我麵前,抖了抖,又衝我揚了揚下巴。
我盯著她那雙不耐煩的鼠眼看了會,方才反應過來她這個動作的意思是讓我交錢。我低頭認真翻了翻包和身上各處的口袋,然後做出個頗為誠懇的姿態:“那個……能不能通融下,我出來的急,沒帶什麼錢,除了之前給的車票,就剩下十六塊了,不如你們就當我是一貨物,順帶捎上?”
售票大媽的臉瞬間黑了下來,我連忙諂媚地加了句:“要不,下了車我去ATM機取錢給你?”
半分鍾後,我抱著自己的雙肩包,站在寒風陣陣的寬敞路邊,目送私車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
月亮還半掛在空中,被雲層遮去了大半清輝,但好在這餘下的一點光還能照亮我腳下的路。我走了幾步,不由就想起一年前在墨爾本被黑車司機丟在路邊的場景。心中突然一陣抽搐的痛,因為在這個瞬間,我意識到再不會像當初在墨爾本那樣,被騎著黑馬的程靖夕找到。
那時的星光多璀璨,我都以為自己擁有了全世界。
不知走了多久,大路旁邊出現一片造型古舊的民居,像是民國時期的住宅,沉睡在時間的洪流中。有車從我身邊呼嘯駛過,帶起的風將繚亂的發絲吹進我的眼睛,我抬手去捋,忽地聽見撞門聲。
萬籟俱靜中,這聲撞門聲聽起來頗為驚悚。至少,是驚到我了。
我抱著雙肩包的手緊緊攥緊,屏住呼吸看著麵前藏在陰影裏的小道,一陣急促而又短暫的腳步聲後,一道人影出現在暮日淡淡的清輝中。
“小慈?真的是你?我在陽台上看見你,還以為是我的幻覺。”
我緊繃著的身體瞬間放鬆下來,不穩地晃了兩晃,他幾步走近我,扶住我的手臂,挑眉道:“除了鬼,你也會有害怕人的時候?”
我搖搖頭,他哪裏知道我以為從小道裏走出來的會是那個令我懼怕的人。幸好,下來的是阮文毓。不過,這也夠讓我驚訝的了。
“你怎麼在這裏?”我問他。
他眉毛挑得更高了:“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的,話說你不是該在醫院守著程靖夕麼,他醒來了?”
我沒有搭話,目光瞄了遍這古宅,又偏頭問他:“和你打個商量,能送我去市裏嗎?”
他沒有說話,大概是沒有反應過來我轉移話題的速度。
我耐心地同他訴說現在的窘迫現狀:“你看,這荒郊野外的,我也不大認路,如果碰見了什麼人,也指不定是什麼江洋大盜。就算不是什麼江洋大盜,人家一看我這個小姑娘,又是在這個偏僻的地方,說不定邪心一動……”
“打住!”他猛然揚起一隻手,打斷我的話,皺眉看著我,“宋初慈,你這轉移話題的工夫跟誰學的,你不想說的,我又不會逼著你說。”
我臉上訴說悲涼處境的虛偽表情立馬掛不住了,訕訕地移開眼。阮文毓又看了我一會,意味深長地指著古宅中一處:“看見那個種滿花的屋頂了麼,那是我的房子。這裏是江城城郊的寧姚古鎮,還未被開發,不會被打擾……如果你願意,可以留下來。”
我望著他所指的地方,又看了看他,僅用了一秒鍾思考,就忙不迭遲地點了點頭:“行!”
說完我就自顧自地往小道走,走了幾步發現他沒跟上來,便好奇地轉過頭,衝還傻愣著的阮文毓道:“怎麼了?”
他一定是被我的樣子震懾住了,站在原地又愣了會才跟上來。剛走近我,他突然朝我靠過來,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幾乎貼到了牆根上。他抬頭注視著我突然僵掉的樣子,好笑道:“你這個樣子,是嚇到了?你以前可沒這麼容易受驚嚇的啊。”笑了聲,又道,“你不去嚇人已經阿彌陀佛了。”
我推開他,拉開自己與他的距離,正色道:“我有潔癖,不喜歡與人有過多的身體接觸。”
他像聽到了笑話般提高了音量:“潔癖?還不喜歡與人有過多的身體接觸?那當初是誰整個人跳我身上的?”
我繃著臉,端正身子,緊閉著嘴,不說話。
有句話說得好,沉默是金,沒有人會和金子過不去的。
阮文毓果然是個俗人,見我不說話,就沒再為難我。他的房子就在小道盡頭,大門被推開,他搶先一步踏上木製的樓梯,居高臨下地對我說:“還是和之前一樣,你住樓上,我住樓下,可以嗎?”
我抬起頭去看他,雲層漸散,微露的月光從他背後的流雲裏輕輕柔柔地鋪設下來。
我望著他線條堅毅的側臉,視線從他的額發、眼睫、鼻梁以及嘴角,一一略過。
心中忽然閃過一線靈光,以及一絲愧疚。
不過隻是瞬間,這些情緒全部變成一個決定。
沒有任何預兆的,我嗓音平靜地開口:“阮文毓,我們在一起吧。”
一陣寂靜之後,他緩緩轉過頭看我。
我麵不改色地直視他的目光,其實心中早就跳得跟擂鼓似的。
過了很久,他點點頭,說:“好。”然後繼續往上走,在我走近他身邊時,他頓了頓,又低低加了句:“我就相信此刻你是真的想要和我在一起。”
我沒有說話,我走到寬敞的陽台上,看著沉睡的古城和遠處雲霧繚繞的山水,交握在一起的手慢慢握緊,微微發著抖。
一晃便是三年。
我和阮文毓住在他在寧姚古鎮的古樸小宅裏,每個月會去江城市裏購一次物。餘下的時間,我跟附近的大媽們學會了種菜種花,小宅的院子裏都是我的傑作。古城人愛喝茶,我從前不愛喝,那種味道會讓我有種暈車的感覺,可大約是太過思念那個好茶的人,又或許是在古城人的熏陶下,我竟也養成了日不離茶的日子。
這三年來,同阮文毓相處的每一天,我將“沉默是金”這話貫徹得淋漓盡致。
當然這也全仰仗阮文毓,他從不會多問。就像我倆一起看電視,即使看到熟悉的身影,他也從不會過問我一句。電視裏出現程靖夕康複後的身影,他坐在輪椅上,剃光的頭發還未長出,無數閃光燈在他的身上閃爍,將他籠罩在一片銀色的光暈中。可他隻是微微垂著眼,薄唇緊抿,麵上的表情很淡,仿佛根本看不到身邊其他事物,就像看破十丈軟紅的仙人,丟失了所有俗世裏的情緒。
記者解說道:“SOHA集團的董事長程靖夕,亞歐商會最年輕的會員,因為一次墜樓事故,昏迷近三個月,據之前醫院內部人員透露給我們的消息,程先生清醒的幾率隻有兩成。所以,就算現在他下半身失去知覺,無法再行走,可是他能醒過來已是萬幸,我們在這裏衷心祝福程先生。這次程先生能醒來,據說是靳氏藥業的少東家親自不遠萬裏請來顱腦專家診治,我們也很想知道,在這背後是不是意味著SOHA集團將和靳氏藥業有什麼合作或其他故事,盡請期待我們的後續報道。海角周報記者為您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