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覺得特悲涼,如同最潮濕的秋天在一瞬間來臨,大片大片枯黃的落葉積累成堆,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我體內迅速腐朽破敗,發出絕望的氣息。}
蘇荷的那通電話讓我心中懸了塊大石頭。那天夜裏,我在床上輾轉許久,難以安眠。大約天快亮的時候,才好不容易睡著,卻夢見了方耀然。
我夢見他那張過於白皙的臉,淡金色的發襯著一身白大褂,陰測測地笑著。他拿著管碩大的針筒,一步步朝我走來。我一直後退,退到無路可退時,他在我麵前停下,說:“宋宋,你怎麼不聽我的話,又和他靠近呢?”他伸手想要碰我,我抱著頭大聲尖叫,猛然從夢中驚醒。
我坐在床上,望著被風揚起的窗簾,陽光透過窗戶打在床單上,我的手臂上已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脊背泛著陣陣涼意。
“小慈。”
憑空出現的聲音讓驀然我一驚,回神才發現阮文毓就站在床邊,皺眉看著我。
他問:“方耀然,是誰?”
我一時沉默不語。
“你剛才一直叫著‘方耀然你別過來’,方耀然是誰?”他盯著我看,大有一副我不說出來他就要死磕到底的氣勢。
我咽了咽口水,瞎掰道:“哦,那是睡前看了部恐怖電影,是電影裏的一個角色名,我看得太入迷,就做噩夢了。”
他靜靜地看了我半晌,就在我以為自己這個瞎扯的借口是不是漏洞太多時,他才開口道:“怕鬼還看恐怖片。你呀,就是自己找罪受。”他指了指床頭櫃上的一次性碗,說,“剛給你買的粥,趁熱吃了。”說完,他就坐在窗邊,隨手拿了部手機翻看起來。
我端起粥,把頭埋得特別低,悄悄地長籲了口氣。我想起夢中那一幕,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幾口喝完粥後,我說:“阮文毓,我今天能出院嗎?”
他抬頭,不解地看著我:“你想走了?”
我點點頭,我說:“我都曠工多少天了,老板本來就缺人手,我這麼拖著也不是個辦法,就算不做了,也得和人當麵說清楚啊。”
阮文毓按掉手機,站起來說:“那行,我去給你辦出院手續,你在這裏等著。”他突然停下,又加了句,“或者,你有什麼要處理的事,趁著這個時間趕緊處理好。”
我知道他說的事是什麼。
梳洗完畢後,我換了套便服,去一樓程靖夕的病房找他。
當初我和程靖夕的病房都是袁北轍安排的,一來適合腿腳不便的程靖夕,二來也和三樓的我相隔甚遠。這番用心良苦,不過是袁北轍不想讓程靖夕看見我和阮文毓的“甜蜜”互動罷了。
這麼多天,我和程靖夕僅在昨天碰過一次麵。來到程靖夕的病房時,他並不在,裏麵正在打掃衛生的護工告訴我,程靖夕去做複健了。
這所位於福川郊區的醫院,當真可以用“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來形容,不僅病房的分類齊全,就連給患者做複健的場地還是個室外小花園。花園環湖,湖邊柳枝剛發出新芽,被風吹得飄飄揚揚,淡黃色的花盛開在綠草間。而草坪中央兩道長長的水泥地,就是給患者做複健所用。
程靖夕就在其中一條水泥地上,他的輪椅放在小道盡頭,撐著小道兩邊的扶欄,一點一點往前移動。柳飄飄就跟在他旁邊,手舞足蹈地似乎在鼓勵著他,不時拿著一方帕子為他擦汗。
我沒敢走進花園,借著樹影的遮擋遠遠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我多希望,站在他身邊鼓勵他、陪著他、為他擦汗的那個是我。
程靖夕就這樣走了兩遍後,柳飄飄扶著他在草坪上的長椅坐下,他們背對著我麵湖而坐。背影就像是一副天長地久的名畫。
如今,我看著他們的背影,不禁內心痛了起來。
我最羨慕的場景,男主角是他,可女主角卻不是我。
我突然覺得悲涼,如同最潮濕的秋天在一瞬間來臨,大片大片枯黃的落葉積累成堆,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我體內迅速腐朽破敗,發出絕望的氣息。
心中的絞痛來得又快又急,我猝不及防,有些想哭,可我還是忍住了。我靠在牆壁上,雙手捂住臉,大口大口地吸氣,沒有讓眼淚流下來。
我覺得很疲憊,就這麼靠了一會兒後,我聽見阮文毓在叫我。我回過頭,走廊盡頭的他背著我的女式大包對我招手,樣子特別滑稽。
我拍拍繃緊的臉,露出個笑容,大步朝他走去。
坐在回市區的車上,阮文毓突然問我:“如果沒有程靖夕,我可以照顧你一輩子嗎?”
他這話把我給愣住了,我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良久,我說:“你瞎說什麼呢,現在和我在一起的人是你啊。”
他笑笑,沒有說話。就這樣又過了一會兒,車子正好在路口等紅燈,有刺耳的禮炮聲響起。我向車窗外看去,看見街邊有家店鋪新開業,火紅的禮炮在濃濃的煙霧中跳動,老板和親屬站在被花盆圍滿的門口笑得合不攏嘴。
阮文毓低聲說了句什麼。
雖然禮炮聲很大,可我還是聽見了。
他說:“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要比他先找到你。”
隔著車窗的煙霧突然變得很濃厚,我什麼都看不清。直到車重新開動了一段距離,離那個路口已有三條街那麼遠,我才恍然發現,致使我看不清的不是煙霧,而是淚水。
我睜大眼,打開車窗,讓那些淚水被風吹幹,然後我轉過頭,說:“阮文毓,我們結婚吧。”
他沒有像三年前我說要和他在一起時那樣驚訝,他隻是異常平靜地點點頭,側頭對我說:“好。”
我看著他年輕好看的側臉,心想我真是罪無可恕。
回去後的第二天我接到秦叔叔的電話,他說程靖夕答應寬限他兩個月的時間,讓他的魚苗長成賣出後再搬走,並且不需要他支付賠償金。我聽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我想起在度假山莊剛見到程靖夕的那天,他抗拒我,推開我,要將我作為一個陌生人對待。可最後,他到底還是幫了我這個忙。
我想我們之間大抵隻能用歌裏唱的那樣來形容,誰愛上誰是誰的錯,誰愛上誰又是誰的禍。
之後我就一直忙著工作的事,花店老板是植物學院的退休老教授,為人厚道,不僅沒接受我的請辭,還讓我在傷好以前隻負責當收銀,送花和其他工作他親自出馬。他話是這麼說,可當我拆石膏後,他仍是讓我負責管賬,不讓我做體力活。弄得我非常愧疚,總覺得自己占了他的便宜。我這人最怕占人便宜,別人覺得沒什麼,我卻會終日惦記在心上。
我將我這個想法告訴阮文毓,他說:“不如婚禮上用的所有花,就在你們花店訂吧。”
我想了想,也覺得這個辦法不錯,回去同花老板一商量,他欣然同意。當然了,我並沒有告訴他,訂的花是用在我的婚禮上。
“婚禮”這兩個字,仿佛是一件陌生的東西突然呈現在你眼前,逼著你去熟悉。心中有些莫名的抗拒,大概還是因為這場婚禮本來就不是為愛而舉行吧。婚期定在三個月後,婚禮全權由阮文毓負責,我跟阮文毓說婚禮一切從簡,他說正有此意,租了個遠離市區的小教堂,而我這邊的親友,僅有蘇荷、蘭西,還有王阿姨。
為了這事,我特意去王阿姨工作的醫院找她,卻撲了個空。她的同事告訴我,她去年退休後就跟著一支醫療救助隊周遊全國,哪裏需要救助,他們就去哪裏。同事也勸她那麼大年紀了別湊熱鬧,給那些身強體健的年輕人去做慈善,可王阿姨卻堅持,說是除了做善事積福,她還可以走自己走丟的親人。
我心裏一陣難過,我知道她要找的那個親人就是我。我當即就撥了個電話給她,卻不在服務區。她的同事告訴我,王阿姨找人經常會去些偏僻的地方,所以手機經常收不到信號,不過每個月她都會和他們聯絡一次。我把我的新手機號留給了王阿姨的同事,希望他們可以幫我轉告消息,別讓王阿姨擔心我的下落。
出了醫院大門後,我就蹲在地上哭。因為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失敗很沒用,我的每一個決定都是自己任性妄為,我總以為我的不解釋是不用給他人添麻煩,卻沒想到這樣做反而給身邊的人帶來更多的困擾。
我死死咬著唇,哭得渾然忘我,旁邊來來往往的人都將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後我就看到了程靖夕,柳飄飄推著他,袁北轍撐著傘走在他們後頭,三人臉上都掛著或濃或淡的笑,朝我隔壁的那棟醫院大樓走去,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我。
我頓時感到一股積蓄已久的悲愴直衝腦門,一口氣沒提上來,咳了半天。
阮文毓的電話響了好久我才接起。
他說:“你哭了?”
我立馬敷衍道:“不是,剛喝奶茶喝太快了,一下嗆到了,聲音聽起來才有點濃重的鼻音。”
他半信半疑地“哦”了聲,說:“下午試婚紗,你直接打車來‘金太婚紗’吧,我把地址發給你,旁邊有個韓國料理店,中午我們就在那裏解決午餐。”
我說:“我們等會見。”
我邊低頭看阮文毓的短信邊上了停靠在路邊的一輛車,頭都沒抬,就說:“師傅,去關西路27號,金太婚紗。”
車子發動起來,似乎是經過一個低窪,車身猛地一顛,手機從我手裏跌了出去。我彎下身去撿,抬頭時不經意地瞄了眼後視鏡,瞬間就像被十萬伏特的電流擊中,身體從頭皮開始麻痹,蔓延到腳尖。
後視鏡中,隱藏在鴨舌帽下的那雙眉眼,過於白皙的肌膚,露在帽簷的銀色頭發,在我無數個噩夢中出現,如陰魂般不散的——
方耀然。
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逼著自己坐直身體,像什麼都沒察覺似的坐好,我看了眼手機,慌忙按下阮文毓的電話,雖然那邊並未接通,可我還是拿起來放在耳邊,鎮靜道:“嗯,阿毓,是我,改到朝陽路的萬達廣場了嗎?好的,我知道了,等下見。”
我假裝掛了電話在弄手機,目不直視地喊了聲:“師傅,下個轉彎在萬達廣場停車。”
“宋宋,你的演技太差勁了,你難道沒聽出,你的聲音,在發抖嗎?”
噩夢般的聲音從前座傳來,我立馬移開視線。後視鏡裏,方耀然摘掉了鴨舌帽,那張惡魔般的臉,對我笑了笑。啪嗒一聲,按下了鎖車門的按鈕,他又看了我眼,嬉笑道:“車上裝了信號幹擾器,你是打不出電話的。”
我按號碼的手顫抖著停了下來,明明是豔陽高照的天氣,車內卻像遭遇一場寒流。
我咬著唇,不覺間已經縮在了後座的角落裏,全身都在發抖。
一路上我都在混亂與警惕中度過,方耀然開著車在小巷裏七拐八彎,最後在後海邊停下。海岸邊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沒有行人及車輛經過。方耀然沒有急著下車,而是通過後視鏡默默打量著我。
我被他看得發寒,完全亂了方寸和該有的冷靜。高中起我就怕他,不止是他的糾纏,他的手段,還有每次他看我的眼神,都讓我不寒而栗。蘇荷曾分析說,方耀然是典型的偏執病人,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可以不擇手段地傷害任何人,而這類人通常會持有“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這種心理。他偏執的最後一步,就是毀滅對方。
對此,我一點都不懷疑。
我緊繃的神經仿佛在他轉過身跨到後座時“啪”一聲斷了,他在我旁邊坐下,一手托著腮,側臉看著我笑了笑:“宋宋,三年不見了,你好嗎?”
我更加緊貼在車窗上,死命咬著唇不說話,方耀然歎了口氣,突然伸出手,輕易地就將我拽向他,緊緊把我兩隻手反扣在背後,讓我動不了分毫。他空出來的一隻手貼上我的臉,慢慢撫著,又慢慢滑到我的唇上:“嘴唇都被你咬出血了。看見你流血,我會心疼的,為什麼不好好愛惜自己?”他低下頭,向我靠近,那舉動令我慌了起來。我拚命掙紮,哭喊道:“你放開我!放開我!”
他的動作停下,就那樣低頭看著我崩潰的樣子,突然輕聲道:“你就這麼怕我嗎?我等了那麼久,才終於等來重逢的這一天。可你這樣對我,真讓我傷心啊。”
我淚眼朦朧地瞪著他:“我一點都不想看見你,為什麼又要出現?”
“因為,你沒有聽我的話呀。”他笑了,陰沉的光落在他的眼裏,泛著璀璨的光芒,那副無害的模樣,像極了討糖吃的孩童。
我甚至都有一瞬間的迷惑,試著同這樣的他講道理:“我沒有,這三年來我離他離得遠遠的,我沒有再和他有所牽扯。”
“你說謊!”他打斷我,“沒牽扯?這可是我聽過最愚蠢的謊言了。宋宋,你當我不知道你為了他掉進山穀的事嗎?你為什麼不好好愛惜自己,你知不知道自己那樣做會死,你為了他連命都可以不要,還叫沒牽扯?”
我心跳得極快,解釋道:“我救他,是因為我有求於他,況且我現在已有了男朋友。方耀然,算我求你,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你何必那麼幼稚非我不可。”
“我幼稚?你居然將我的真心當幼稚?你那麼抗拒我的原因,是不是你和那些人一樣,打心底裏嫌棄我是個白化病人?你和他們一樣看不起我!”他的眼睛怵然睜大,手上的力道因為激動而加深,我整個身體都隨著他的動作被拽著晃動,“為什麼沒了程靖夕,還有個阮文毓!為什麼就隻有我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