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淚瞬間就掉了下來,我說:“她一定是偷偷上了山,我就知道她不會老實待著。”
程靖夕走過來抱住我,說:“說不定她隻是去村裏逛逛,就算她上了山,山上有救援隊,就那麼大個山頭,他們一定會碰上。蘇荷沒事的,蘭西也會回來。”
聞訊而來的大叔也安慰我說:“這雨漸漸小了,估計也快停了。這暴雨啊,來得快,去得也快。”話雖如此,我的心還是一陣陣發慌,剛才做的那個夢不停地在我腦子裏浮現,我覺得那就像什麼不好的預兆。
煎熬的半個小時過去,減弱的雨勢中,救援隊回來了,他們中間簇擁著蘭西,我一下子衝過去,抓起他冰冷的手的那刻,我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蘭西的臉上身上全是紅色的泥土和一些樹枝爛葉,救援隊隊長說:“我們發現他時他站在河道裏,水流特別急,還好你們報警及時,否則我們也不回他了。我說你這小夥子,年紀輕輕,長得那麼好,天又沒塌地又沒陷,居然想不開!你看把你朋友們嚇得啊,有這麼多人關心你,還有什麼好看不開的。以後做事前,給自己幾秒鍾的時間冷靜想想。”
蘭西張了張口,複雜地看著我,沙啞的嗓子眼蹦出三個沒有聲音的字:“對不起。”
我拍拍他的手:“你沒事就好。”
所有的人都魚貫進入屋子裏,我望了眼他們,突然大喊:“蘇荷呢?”
蘭西的身子明顯一僵,他反手抓住我的手:“蘇荷?蘇荷也來了?”
救援隊的人也是一愣,我沒有管蘭西,著急地衝救援隊的人喊:“就是剛才和我們一起來的那個穿米色外套的女孩啊。”
救援隊隊長搖了搖頭:“那個女孩?我們並沒有在山上看見她啊,她跑上山去了?”
我突然間沒了力氣,身子一下子軟下來:“她不見了,但我知道她肯定上山去了。”
蘭西的臉忽然變得煞白:“蘇荷……”他轉身,跌跌撞撞就要往門外跑,被眼疾手快的袁北轍一把抓住。
“讓開!”蘭西厲聲嘶吼,圓睜的眼泛著血紅,像隻暴怒的獅子,下一秒就會撲倒麵前阻擋他的任何人。
袁北轍顯然被嚇到了,握住蘭西的手慢慢放下來。就在蘭西甩開袁北轍的那刻,我反應過來,一把抱住蘭西的胳膊,我以一種特別疲憊的語氣對他說:“蘭西,我求你,別鬧了,你還想要更多的人因為你而受傷嗎?”
他通紅的眼死死瞪著我,大喘著氣,在我祈求的目光中慢慢平靜下來,他順著牆壁滑坐在地麵,雙手抱著頭,慢慢蜷縮起來,不停地顫抖。
剛坐下的救援隊又踏上了尋找蘇荷的路。
大雨已經停了,我在門口來回踱步,望著遠處夜色下的山巒,慌亂的心跳沒有一刻停歇,我的頭很暈,全身也很酸痛,我知道自己大概是感冒了,仿佛一閉眼,我就能頃刻倒地不醒。可我必須撐著,不能倒下去,至少不是現在倒下,因為蘇荷還沒有回來。
天色微亮的時候,我遠遠看見了一片橘色的人影從遠處走來,我知道那是救援隊回來了,我欣喜若狂地朝他們跑去。
在那刻,我是如此堅信,他們會像帶回蘭西那樣,帶回蘇荷。
可是他們沒有。
他們沒找到蘇荷。
救援隊說事情有些不太樂觀,暴雨傾襲過的山上積水太多,許多路都被泥潭和斷裂的樹枝掩埋。別說蘇荷到底有沒有上過山,就是她上過山,他們也很難找到她的足跡。
我們去警察局報了失蹤案,懷著複雜的心情通知了蘇家和靳褚佑,他們很快就趕來了清水村。蘇伯母一直在哭,蘇伯父氣得狠狠地打了蘭西一巴掌,將身邊能拿的東西通通往蘭西身上砸去,蘭西也不還手,跪在那裏,像個沒有生命的布娃娃。
蘭西的臉上全是被利器砸出來的傷,全是血,右眼磕到桌角,腫得跟兵乓球那麼大,甚至不能睜開,我就是再怨他也看不下去了。我拉住蘇伯父的手,小聲地求他:“蘇伯父,別打了,你會打死他的,蘭西他也很難過,他還生著病……”
蘭西站起來,一瘸一拐走到我麵前,他推開我,說:“小慈你別管我,這些都是我該受的,我不是個東西。如果不是我對她說了那樣的話,如果不是我動了尋死的念頭……蘇荷也不至於陷入險境,是我該死,你讓蘇伯父打我,狠狠地打,這樣我才覺得自己是個人。”
蘇伯父如願地揚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道,又或者是蘭西的身體太過虛弱,這一巴掌竟打得蘭西摔倒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來。
蘇伯母終於出了聲,說:“你真的要打死他嗎,你打死他女兒就能回來嗎?你知道女兒的心意的,她回來要是看見他被你打成這樣,會心疼成啥樣。蘇荷就要回來了,回來了。”
蘇伯父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狠狠地瞪了蘭西一眼,甩手走出屋子。
我連忙撲過去扶起蘭西,才發現他哭了,他趴在地上重重喘著氣,眼淚爬滿傷痕累累的臉。我看著他那樣,想要扶他的手頓在了半空。我忽然看不懂這一刻的他,他對蘇荷,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若是有心,為何一次次推開她、傷害她。可若是無意,為什麼在她生死未卜的時候,他的靈魂也像是一起離去?
每天,當救援隊上山時我就站在山下等著,一直等到他們回來,跟我一起等待消息的還有蘇荷的父母、蘭西和程靖夕。靳褚佑大學時在國外曾做過救援隊的誌願者,跟著救援隊一起上山搜尋,本來蘭西也想跟著他們一起去找,但他的身體狀況太差,跟著上山無疑是個負擔,隻能作罷。
蘇荷失蹤了幾天,靳褚佑就幾天沒有合過眼。有一天等到夕陽西下,我看見救援隊又一次無望而歸。我頹然地坐在草地上,走在隊伍裏的靳褚佑看了我一眼,然後坐到了我身邊。
他掏出一支煙,側過頭很紳士地問我:“不介意吧?”
我搖搖頭,沒什麼力氣地說:“沒事,你抽吧。”
他點燃煙,吸了一大口,然後重重地吐了出來,白色的煙霧由濃變淡,散在風中,飄飄渺渺。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那些煙霧就像深埋在他心中的愁緒,隻有顯露片刻,然後又被他藏在了心裏。他默默抽完一支煙,掐滅煙頭,我以為他會走,沒想到他不但沒走,還沒頭沒腦地說了句:“蘇荷其實是個特別簡單的人。”
我從神遊中回過神,轉過頭看著他,可我發現他深沉的目光一直落在遠方的山巒上,就像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靳褚佑說:“第一次見到她時,覺得她特別張揚,無論是性格,還是長相,跟個小太陽一樣。後來才發現,她的張揚其實都是用來掩蓋內心的無措,明明隻適合養尊處優的生活,卻偏偏對別的人生充滿了好奇。所以,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對我說起蘭西時,我並沒有放在心上,我知道她並不適合那種生活,她總會回到她該有的生活軌跡。可我忽略了她骨子裏的那份堅持,那讓她把愛一個人當成一輩子的事,即使明知再無可能,也會念念不忘。那次她發了聲明後,和我深談,她說她其實很羨慕你,因為不管生活給予你什麼,你最後都能淡然接受。她就不行,總愛和命運較勁,弄得每個人都傷痕累累。她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是我,可我一點都不怪她,是我生不逢時,差了她整整四歲。若我與她同年,或者早她出生幾年,我斷然不會讓她在一開始就愛上了別人。”
我隻見過靳褚佑三麵,相對於來說,程靖夕同他更熟一些。所以,他突然對我說這些時,我還是很吃驚的。我問:“你怎麼突然對我說這些?”
他說:“沒什麼,隻是這幾天不知道為什麼腦海裏,總不斷浮現出過去那麼那些她和我的點點滴滴,她跟我提的最多的人就是你,所以……在這個時候,我想找個人說說話。”
“你和蘇荷認識很久?”
“嗯,我們兩家是世交。她六歲時就抱著我壓馬路。”似乎是想到兒時什麼趣事,他疲憊的臉上浮出一絲難得的笑意,但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又恢複那種落日般的深沉。
我難掩驚訝:“原來你們認識這麼久,可我怎麼從未聽她提起你?”
靳褚佑沉默了,過了很久,他淡淡道:“大概是因為我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吧。”
我抬頭看他時,才發現他哭了,沒有聲音,隻有眼淚,順著眼角無聲無息地往下流,像怎麼也流不盡似的。
我什麼都沒說,假裝沒有看見,我知道這個時候他隻需要一個人安靜地陪著他,好讓他不用獨自麵對恐懼和不安。其實我和他一樣,可我有程靖夕,靳褚佑卻什麼都沒有。
夕陽完全落下山後,靳褚佑站了起來,他低下頭,腳尖踩滅地上的煙頭,沒有說話,也沒有同我告別,獨自走進夜色裏,背影寫滿了孤獨。
漫長的三天後,救援隊終於找到了蘇荷的屍體。她被卡在河道上遊的大石頭裏,救援隊清理掉擋住河道水流方向的樹木,讓積蓄在坑潭裏的水得以疏導流出,才發現了她。
靳褚佑拒絕了救援隊提供的裹屍袋,他脫下自己的外衣,輕輕覆蓋在她被水泡得腫脹的臉上,打橫抱起她,小心翼翼,像捧著最珍貴的寶貝。
他抱著她向我們走來,斜陽落在山頂,背後燙紅的萬裏流雲,我竟恍惚以為回到了盧圩山他們的婚禮現場,他也是這樣抱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憧憬的未來。
時至今日,我仍清晰地記得那時靳褚佑洋溢著幸福的臉,以及蘇荷因為窘迫而通紅的表情。不是現在這樣,靳褚佑麵如死灰,眼神空洞,用一種特別慢的步履朝我們走來,好像他的腿受了怎樣嚴重的傷,以至於寸步難行,而他身旁的每個救援隊隊員的臉上都寫滿沉重。
蘇荷父母瘋狂地衝上去,在我越來越模糊的視線中,蘇伯母揭開覆在蘇荷臉上的衣服,下一秒,身子一傾,重重倒在地上。而蘇伯父,甚至沒有多餘的反應去扶起蘇伯母,步伐不穩地退了幾步,不停地搖頭,似乎是不相信。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也不曉得該如何反應,我隻知道我在哭,眼淚源源不斷地充斥著我的雙眼,讓我什麼也看不清。
我不停地抹著眼睛,企圖看得更清晰。我看見靳褚佑抱著蘇荷慢慢地走到了我們跟前,就要擦肩而過時,蘭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死了?”蘭西的聲音特別輕,像從很遙遠的地方,經曆了很長久的時間才飄過來,帶著微微的顫抖。
他滿嘴都是血,順著下巴滑向脖頸,我才發現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死死咬住自己的唇,咬得血肉模糊,恐怖至極。
靳褚佑慢慢轉過頭,黝深的眼裏一片死水,他盯著蘭西看了許久,慢慢地,他居然笑了。可那笑容讓人打心底覺得難受,他說:“你愛她?”
蘭西一震。靳褚佑以一種悲壯的目光看著蘭西,笑出了聲,笑聲就和哭的一樣:“嗬嗬,原來你愛她,你愛她……為什麼你不要她?將她拱手於我,為什麼要讓她這樣不快樂?”
蘭西沒有說話,他全身都在顫抖,仿佛光著身子站在北極中央,抖得停不下來。不知哪裏揚起的一陣狂風,吹走了蓋在蘇荷臉上的衣服。
當我看到她的臉那刻,我整個人就癱倒了。我都快認不出她了,蘭西咚一聲跪在地上,喉嚨眼裏發出痛苦的嗚咽聲,我崩潰地哭喊:“蘇荷你別玩了,起來了。”
可她一點反應都沒。
我有多期待她可以像從前一樣和我惡作劇,突然跳起來把我嚇個半死。
可我知道她不會,再也不會了。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崩潰至極,程靖夕默默將我拉回懷裏,壓下我的頭,心疼地說:“別看了。”我靠在他懷裏時,我覺得像有人拿著錐子不停地敲打我的胸口,疼得喘不過氣來。
我張著嘴,和哮喘病人般大口大口的喘氣,然後一口氣沒提上來,眼前一片黑暗,我就暈了過去。
蘭西一聲一聲撕心裂肺地哭吼,是我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像是夏天提前來臨,那幾天的太陽特別烈,炙烤著大地萬物。在我漫長的二十六年的時光裏,我從未見過那樣刺眼的陽光,仿佛蒸發了我身上所有的水分,我沒有再流過一滴眼淚。
我每天都被曬得渾渾噩噩,看什麼都特別不真實,我甚至覺得這幾天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個夢。我隻要從夢魘中掙脫,就能回到開始前,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可我又清醒地知道,我從來就不是救世主。
我和這芸芸眾生一樣,都是受難者。
蘇荷的葬禮很快就舉行了,那天晴空萬裏,有個親子俱樂部在做活動,天上飛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這個世界就是這麼諷刺,平行相交的那一秒裏,有人悲慟欲絕承受著滅頂的打擊,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卻再也沒有比這更美好的時刻。
蘇荷的葬禮一切從簡,一點都不像她平時張揚的為人作風。蘇荷父母仿佛蒼老了許多,以前蘇伯父最愛打扮,頭發永遠是黝黑時尚的大背頭,蘇荷過去還總和我挖苦她爸愛的愛美之心。可現在,他的頭發灰白雜亂,蒼老的臉整個都垮了下來,渾濁的眼裏全是痛苦。
我想蘇荷看到她爸一定會很難過,因為連我都已經不忍再看。
葬禮那天蘭西也來了,還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騷動。
他被攔在靈堂外麵,連門都沒讓他進。蘇荷出事那天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不過幾日而已,他就變得滄桑憔悴,眼窩深陷,臉色死白,和那天蘇荷的臉色一樣,可他穿得卻很整潔幹淨,看得出是細心拾掇過自己。
那一瞬間,我覺得什麼都變了,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變。我仍是我,蘇荷還在炫耀著她的年輕貌美,蘭西依然是從前那個隻要一笑,全世界都跟著溫柔的美少年。
蘭西跪在地上,低聲下氣地說:“我求求你們,讓我送送她最後一段路,我……我不能不在……”
蘇伯父氣得一腳把他踹得老遠,力度太大,自己也差點摔倒。
蘭西艱難地爬起來,抹了抹嘴角的血,說:“伯父,我知道你們恨我,可我求你,就讓我見她一眼,你便是要我死,我都會頭也不回地從天橋跳下去。黃泉路上,我陪她一起走。”
他說得動情至極,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他演過的每一部戲我都看過,上百場的哭戲中,沒有一場比此刻還要令人悲慟。可甚至沒有人願意搭理他一個字,他們都用一種不屑和仇恨的目光看著他。
蘇伯母攙著氣極的蘇伯父進入靈堂裏麵,沒了過多久靳褚佑就出來了。他站在蘭西麵前,一身麻衣,淡淡的表情不怒而威,他平靜地說:“全世界每一個人,認識蘇荷的,不認識蘇荷的,甚至是個乞丐,隻要他們願意送蘇荷一程,我都會很感激,但惟獨隻有你,不配在她的墳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