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證。
我偷偷停掉了所有抗癌的藥物,和醫生“狼狽為奸”,換成了對胎兒有益的保健品。連鎮痛劑我都不再打,我痛到不行的時候,就拿毛巾咬住,學著醫生教我的緩解疼痛的方式,大口大口地喘氣。我的手搭在腹上,我能感受到那裏有源源不斷的力量從我的掌心傳遞到我的全身,讓我得以熬過去。
好像腹中那個已有人形的小生命在同我打氣,說:“媽媽,堅持住。”
我就覺得我有了戰勝一切的力量,這個孩子,是上天賜給我最寶貴的禮物,他讓我無比的堅強。
可有時候我看著程靖夕被我們所有人瞞著,什麼都不知道,以為我和孩子一切都安好的開心樣子,我就特別難過。我們聯合在一起,每一個人都在他麵前演戲,每一個人都在騙他,而始作俑者,就是他最愛的妻子。
我不知道有一天當他知道他被我們所有人欺騙時,會變成什麼樣,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一天永遠不要到來。
可就像你越想隱瞞的東西,就越容易被發現,那一天,還是來了。
我在給未出世的孩子準備衣物時,不小心弄破了手指,傷口的血流了一天一夜仍沒有止住。最後血流得太多,我幾近昏厥,程靖夕連夜把我抱去醫院送診,在同醫生交涉的過程中,實在是瞞不住了,醫生唯有說出我傷口難以愈合的原因。
那個時候我的意識還算清醒,隻是身上還沒有力氣,我躺在床上,看著他在病房裏大發雷霆,他是個對什麼都不動聲色的人,可那刻他卻第一次發泄出內心長久以來的憤怒和悲傷,像風暴席卷了一切,他的側臉到脖子上全是爆出的青筋,渾身都在顫抖,連聲音也是。
他看起來像在笑,眼睛裏卻沒有一絲笑意,他指著病房內的每一個人,說:“好,你們一個兩個都在騙我,現在立刻給我去流了這個孩子!立刻!”
醫生唯唯諾諾地說:“程先生,胎兒已經六個月了,太遲了,現在強行流掉,程太太隻會馬上……”
我看著程靖夕,他的臉色頃刻間變得死白,踉蹌地後退了幾步,我覺得在那一瞬間,他的天都塌了。
他目光陰鷙而寒冽,連我都覺得害怕,他說:“是誰給你們這樣大的膽子?你們等著,小初若出了事,你們都是殺人凶手,我會讓你們全部家宅不寧,我會讓你們所有人,都為此付出代價!”
他狠狠地一拳砸在牆上,手拿下來時,雪白的牆上是一大片血跡。
我害怕得抽泣起來,虛弱地叫著他的名字:“阿夕……”
鴉雀無聲的室內,他聽見我的聲音,慢慢轉過頭來看我,我從未在他臉上看過那樣的神情,除了無盡的憤怒,我竟還看見了他的恐懼。
我吃力地想要撐起身,卻因為沒有力氣跌倒在床上,他連忙大步走過來扶我,讓我靠在他懷裏。我握住他受傷的手,因那觸目驚心的傷痕而哭泣,我心疼地說:“你不要怪他們,是我求他們瞞著你的。”
他渾身一顫,睜大雙眼,像是不能置信,很久以後,他搖著頭問我:“為什麼?小初,你就那麼急著離我而去?”
我看著他痛苦的樣子,心裏難過極了,我抓過他顫抖的手,放在我隆起的腹部,我看著他,認真地說:“我不是急著離你而去,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上,我是最想要陪你白頭到老的人。隻是我想要這個孩子。阿夕,你看,他已經會動了啊,他是我們的孩子,是我們的血肉,你是他的爸爸,不該不要他。”
孩子的小腳一下一下踢著,隔著我的肚皮,似乎在回應那雙顫抖的大手,程靖夕怔了怔,他閉了閉眼,吐出一口氣。
我輕輕晃著他的手:“阿夕,答應我,留下他好嗎?”
不知什麼時候,病房裏的人已全部離開,將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都留給了我們。
過了很久後,程靖夕俯下身來抱住我,頭伏在我的耳邊,我聽見他哽咽的聲音,他顫抖著說:“小初,我怕。”
怕你死了,怕我這漫長的一生再也沒有你。
他沒說的話,我卻懂。
我苦澀地閉上眼,其實我也怕。
我害怕的不是死亡。我害怕的是,再也看不到他。
每一天睡著,都害怕是最後一眼。
每一天醒來,都像是偷來的。
他在我耳邊輕聲呢喃:“曾經,我不信天,也不信命,所以老天給了我這個教訓,報複在我最愛的人身上。是老天太殘忍,是命運太不公。小初,我恨這天地,恨所有幸福的人。我曾拚勁全力,都要將你留在我身邊,大約是強求了。可是現在,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所有去交換,隻要你可以活著,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哪怕你不再是我的,隻要我偶爾可以看見你,隻要你生活在和我一樣的世界裏就好。小初,我沒有辦法麵對你的離開,我真的沒有辦法接受。我該怎麼辦,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我靜靜地聽他說完,我抱著他,輕聲說:“曾經我也很絕望,我總在想我離開後,你要怎麼辦,你該如何麵對浩渺的寂寞?我一直找不到答案。直到有一天,這個孩子出現了,我也終於找到了答案。對不起,是我不好,陪不了你那麼久的時光。可是這個孩子,他有我的一半血肉,他會代替我,陪你到老的。不能陪你走完的餘生,他會替我伴著你。”
他幾乎苦笑著,他搖著頭說:“你怎會懂,除了你,我誰都不想要。你知不知道,就算你陪不了我到老,可隻要我還能看見你,就算是多一天,多一刻,也是好的。小初,原來你才是最殘忍的那個啊……”
我閉上眼,在他懷裏泣不成聲,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剛剛會做出傷害自己的舉動,因為隻有肉體上的痛,才能衝淡心中無窮無盡的苦痛。
孩子的預產期,是在初冬。
我們靜靜地等待著那一天的來臨,掐著指頭倒數時間,我們清楚明白,在這個孩子降生的那刻,就是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
我能陪他的日子,已經越來越少。
那期間,盛嘉言來過一次。
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之前股東飛來墨爾本,是求程靖夕不要放棄公司。他為了我,將手上所有的產業移交給盛嘉言,他辭去所有的職務,隻想與我在墨爾本,遠離各種紛擾的紅塵,同我白頭到老,可我最終,還是要讓他失望了。
盛嘉言抱怨道:“也不問問我想不想要?你就直接全扔給我了,程靖夕,你可真是狠!我被那麼多公事壓了那麼久,現在才有機會來和你算賬。”
程靖夕的臉上已經完全失去了笑容,他麵無表情地沉著眸色,仔細看著一件我為孩子織的毛衣,沒有搭理盛嘉言。
被無視的盛嘉言,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僵,眼看就要發作,我連忙笑著安撫他:“能者多勞啊,辛苦你啦。”
盛嘉言確實有那個能力,SOHA這個國際化的大公司在經曆如此大的人事變動後,竟然沒有一絲起伏地平穩發展,可見程靖夕的眼光確實不錯。
盛嘉言拍拍我的肩:“還是你老婆會說話。”他從兜裏掏出一張卡,放到我手裏,說:“我就勉為其難幫你看一下公司,你輕鬆夠了,就給我趕緊回來,我現在連個假期都沒有。喏,你的那份紅利,我每個月都會打到這卡上,小慈,你好好收著,他要是不聽話,你就斷他口糧,現在你才是掌握財政大權的人。”
程靖夕仍是沒有表情,放下毛衣,改抓著我的手放在手心裏把玩。
那天他們談公事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外麵曬太陽,曬著曬著就睡著了。醒來時,發現有個陌生女孩坐在我旁邊,目光特別溫柔,見我醒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一愣,想了想,她大概是跟著盛嘉言一起來的。於是,我對她友好地笑了笑。
她指了指我的肚子說:“我可以摸一下嗎?”
我點點頭,她小心翼翼地將手覆了上去,輕輕撫動,然後突然睜大眼,興奮道:“他踢我了一下!”
我笑笑:“他最近比較好動,迫不及待地想要出來看看這個世界。”
“這感覺真的好神奇,這裏真的有個生命在長大,還會踢人。”她的手下意識地撫在自己沒有起伏的腹部。
注意到這個細節,我突然有了個莫名其妙的猜想:“你懷孕了?”
她一愣,臉慢慢地紅了起來,小小聲地“嗯”了一聲。
我說:“盛嘉言的?”
她連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我恍然大悟:“他還不知道啊。”
女孩的目光涼了下來:“才一個月呢,我還沒有想好要不要留下他。”
我大概明白了,這估計又是一對在糾結中的情侶。我笑了笑說:“你愛他嗎?如果愛,就留下這個孩子。能為你深愛的男人生一個孩子,沒有什麼比這個更美好的了。”
她沒有說話,沉默了一會,說道:“我會好好考慮的。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生下這個孩子,以後,我會帶著他再來見你的。”
我笑著說:“好。”
我沒有告訴她,我沒有機會看見她的孩子了。
那天晚上,盛嘉言就帶著女孩離開了墨爾本,他走的時候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雖然什麼都沒有說,我卻明白他的意思。
太多的情緒,語言已是蒼白。
那天晚上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我將它和一些我準備的小物放在盒子裏,交給了蘇珊,讓她等孩子會說話了後,再念給她聽。
我每天都在為離開做準備,隻是仍然不曉得,到了最後的時刻,要怎樣同程靖夕告別。
離預產期還有十天的時候,我的羊水突然破了。
生產的過程中,程靖夕一直陪著我,抓著我的手,他臉上的汗珠比我還要多,蒼白的臉繃得緊緊的,雙眼瞪得通紅,像隨時都要暈厥。
漫長的兩個小時後,產房裏響起孩子響亮的哭聲。護士把孩子抱給我們看,說:“恭喜程先生、程太太,是個女孩,很健康。”
我看著那張皺巴巴的小臉,幸福地笑了。
這就是我和程靖夕孩子啊,她果真如我想象的那般,有著和程靖夕相似的眉眼。
我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小臉,心裏默默地念著:“對不起,寶貝,不能看著你長大,媽媽很抱歉。”
我知道自己正在大出血,我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混著那些不斷流出的血液,慢慢離開我的身體。產房裏,全是血的腥味。因為事先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幕,醫生和護士們都沒有表現出慌亂,他們臉含悲傷地為我清洗包紮,讓我不那麼狼狽。一切完成後,將我抬到了床上,小小的病房裏,就隻剩下我和程靖夕。
他握住我的手,汗濕的臉上刻滿悲慟。
我們深深地望著彼此,像要把彼此都鐫刻在心上,彼此的眼眶中都蓄滿了淚水。
我早就做好了離別的準備,當這一刻真正來到時,我仍是沒有辦法控製好自己的情緒。
可我知道我不能再這麼沉默下去,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說:“阿夕,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他點點頭:“你說。”
“好好照顧紅豆。”
他一愣:“紅豆?”
我說:“是我們的女兒呀,我已經為她取好了名字,程紅豆,好聽嗎?”
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她是我留在這個世界上,最深的相思。
程靖夕點點頭:“隻要你取的,都是好的。”
我將他的手貼到頰邊,看著他黯淡的眼,認真地說:“我不能盡一個母親的職責。所以,作為她的父親,你要給她雙份的愛,帶著我那份……你要好好照顧她,看著她慢慢長大,看著她戀愛結婚生子,你要記得,帶著她的孩子經常去看我。”
程靖夕搖著頭,他的眼裏充滿了恐慌:“不!”
我咬著唇,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不讓他抽離:“你答應我,不然我會死不瞑目,永不安生。”
良久,他顫抖著說:“小初,你真狠心。”然後他閉了閉眼,像痛得不能自已,“我答應你。”
我終於滿足地流下淚來,我早就知道,在得知我生下孩子時就是離別的時刻。他心如死灰,放下了所有眷戀,做好了和我一起離開的準備。
我知道他說到做到,他藏在書房裏的東西,早就被我發現了。
他愛我的心,已近癡狂。
我的體溫越來越低,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將我抱起來,靠在自己懷中,用大大的被子將我們緊緊包裹在一起。他低下頭輕輕撫摸著我的臉,眼波流轉間,盡是不舍的深情。
我一陣一陣地顫抖著,我以為我早已看開了生死,也不再懼怕,可原來到了盡頭,我還是害怕的,我哭著說:“不知道那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那裏沒有你。我好怕,阿夕,我一個人,不知道可不可以走得下去。”
他眉眼深鎖,搖著頭溫柔地替我擦眼淚,啞著嗓子安慰我:“我在這裏,你沒事的,我握著你呢,誰都不能將你從我身邊奪走。”
我搖著頭,我說:“我不想去那裏,不去那裏好不好?我要留在這個有你的世界裏,變成風也好,雲也好,我不要走。”
他臉色蒼白,薄唇微微顫動:“好,不走,不走。”
我抓著他的手,哭完後漸漸冷靜下來,我的力氣已經流失了大半,我很艱難地抬起手,貼在他冰冷的臉上:“以後,若是你身邊突然起了一陣風,你要知道,那是我。我在對你說我愛你,我不會離開。我隻是變成了和空氣一樣的顏色,你看不到我,摸不到我,可我會看著你和紅豆。”
他抿著蒼白的唇,拚命點頭,他痛苦地看著我,撫著我汗濕的發,說:“是不是命運曾讓你在我背後默默追趕了十年,才讓我還這一生?”
我說:“如果還有一次,我仍願意追逐你的背影。”
他哽咽地說:“可這一次,是你走得太快,我追不上了。”
我搖搖頭,往他懷裏靠了靠,他懷裏的溫度讓我沒有比此刻更舒適,眼皮也漸漸下沉,我困了,怕是要睡很久。
我的意識越來越縹緲,眼皮漸漸抬不起來:“傻瓜,你看,我哪裏都不去,隻在你懷裏,在你的心上,程靖夕……這一生,我嫁給你,還為你生了個孩子,我覺得很知足,很幸福,來世我……”
我的眼皮一沉,眼看著就要睡下去,程靖夕慌了,他拍拍我的臉,想讓我清醒,不要睡下去,他激動地說:“我不求來世,我隻要今生!宋初慈,你聽著,你若敢死,我就把你忘得幹幹淨淨,我會愛上其他人,我會有其他的孩子,不會再看紅豆一眼,Star農場我也會改名,我……”
我慢慢張開眼,抬起頭,用盡最後的力氣拉下他的脖子,輕輕吻在他唇上,我虛弱地看著他,笑道:“我知道你不會的,你現在這副模樣,真像個討不到糖吃的小孩……”
他的眼中蓄滿了淚,卻不停地深吸著氣,不讓淚掉下來。
我閉上眼,輕聲說:“我一點都不擔心你會愛上其他人。程靖夕,你呀,聰明一世,卻偏偏栽在了我這裏。我鎖住了你的心,鑰匙就是我,我會帶走它。我知道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麵的,那個時候,我再給你解鎖,你要等我啊。”
我閉上眼,抓著他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我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慢,意識也越來越模糊。在這個時候,我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在我和阮文毓的婚禮現場,我把他帶走的那個午後,夕陽下,他抓著我的手,掌心溫暖而幹燥,他表情嚴肅,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地說:“答應我,再也不要離開我。”
我拚命點頭:“天涯海角,我都會陪著你去,再也不分開。”
那一幕,在此刻,深深戳痛著我的心。
我歎了聲,輕輕說:“曾說過再也不會離開你,要永遠陪著你,可是對不起……我食言了。”
“沒關係。”
他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漫天襲來的黑暗中,我似乎聽見他心裏空蕩蕩的響聲,眼前有大片的光芒乍泄。我恍恍惚惚地睜開眼,我仿佛看見了自己的身影,正緩緩走進一個院落,院裏種滿了紅梅。夕陽落在灰色的地磚上,一壇香爐散發出好聞的檀香,舊色的石桌上,一壺清茶升起飄渺的煙霧。我回頭,他就站在梅樹下,長長的衣擺被風卷起,身後的紅色花瓣紛紛飄揚,落在他的肩頭,寂靜無聲。
程靖夕,今生已無權再惦念,遲一點,我們天上見。
而我……
此生不悔。
此愛無憾。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