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昔年相望抵天涯(2 / 3)

他站在走廊裏,昏暗的廊燈照在他身上,模模糊糊的,特別不真實,就像我的一個美麗而遙遠的夢。

我走到他麵前,仰頭看著他,我覺得我該說些什麼,可我咬緊牙關,不敢開口,我怕我一開口,就泣不成聲。

他低著頭看我,一句話也沒說。

我知道,許多話,都在千回百轉的視線交替中說完了。

“對不起。”

我和他不約而同開口,我環住他的腰,把頭埋在他胸前,貪婪地聞著他身上的檀香。

我說:“我們去墨爾本吧,去Star農場,我很喜歡那兒,上次離開,我就想著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再回去。”

他“嗯”了聲,緊緊抱住了我。我的眼淚一直流,濕了他的衣服。我知道,他心裏的那片海洋,此刻也正發生著一場海嘯。

離開前,我又見了一次阮文毓,有的話,我怕錯過了這一次,就再也沒機會同他講。

這一麵,或許便是我們的最後一麵了。

是程靖夕聯係到他,我們約在梨園見麵,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買了梨園來又把它租給阮文毓的那個人,就是程靖夕。而在我們離開福川前,程靖夕將梨園轉到了阮文毓的名下。我們彼此都沒說透,但彼此都在做著不會再回來的準備。

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阮文毓,再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那句在心中說了上千遍的“對不起”卻很難說出來。隻能看著他,默默無言,心中五味雜陳。

最後,還是他先打破了沉默。

他說:“我結婚了。”

我一驚:“你結婚了?”

他點頭:“嗯,有半年多了。”

我還是很驚訝:“騙人的吧,你都沒告訴我。“

他笑著對著我的額頭彈了一下:“你結婚不也沒告訴我。”

舊事重提,我的臉就紅了起來,窘迫地低下頭:“對不起。”

他笑著搖搖頭:“說什麼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們隻是各歸各位,各有各愛罷了。”

我抬頭:“你愛她?”

“嗯。”他眨眨眼,“我愛她。”

我看著他微笑的臉,我悲哀地想,他什麼時候能改改睜著眼說瞎話這個毛病呢?

可是那句“我愛她”,是他想讓我知道的,他不想讓我對他懷著歉意,他想讓我安安生生地離開,和程靖夕一起好好過日子。

他總是說自己聰明,可原來他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我給了他一個擁抱,我知道,這大概是此生我與他最後一次靠近了,我輕聲說:“阿毓,珍重。”

“你也是。”

黑暗中,風從城市的縫隙中吹來,明明是六月,我卻仿佛又聞見了紅梅的香氣。

五年前的那個清晨就像是在昨天,他紅色的板寸頭張揚耀眼,和院中梅樹上紅色的花骨朵相得益彰,美得令人歎息。

告別了阮文毓,我獨自往回走,因為舊改的原因,梨園周圍的房屋都進入了搬遷的尾聲,長長的巷子,沒有路燈,我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快走到盡頭時,我遠遠就看見了程靖夕。

他竟高舉著一盞油燈站在路口處等我。我走近他,整了整他被風吹亂的衣領,笑著問:“哪裏弄來的油燈?演年代劇啊,還舉這麼高,手不酸嗎,怕我不回來?”

他習慣性地揉揉我的頭發,淡淡道:“手電筒的光太刺眼,油燈比較溫和,我知道你會回來,可就是怕你迷了路,我給你亮著燈,你就朝著這裏走,一定可以看見我。”

那一瞬,我望著他,胸中千言萬語,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隻有抱住他,緊緊地抱住。

這一生,我失去了太多東西,不想失去更多。我想要的很簡單,我隻想做個健康的人,我可以不用活太久,但至少不要像現在這麼短。

至少可以陪著他,看時光在他的發上留下白雪的痕跡。

可如今,連這些,都是奢望。

到達墨爾本的時候,是清晨五點,這一次我沒有迷路,也沒有小偷和黑車司機,我們順利地達到Star農場。

女傭蘇珊準備了豐盛的早餐,我正想好好吃一頓,程靖夕卻忽然拿走我的餐盤。

我一拍桌子站起來跟他搶:“幹嗎不讓我吃飯,我很餓啊!”

他笑著把盤子舉高,像變魔術一樣從身後掏出半個雪白的饅頭,蓬鬆的紋路,讓我覺得莫名眼熟。

他說:“你吃這個。”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回憶的味道瞬間充斥了唇齒間。

我瞪大眼,也忘了咀嚼,看著他慢慢紅了臉。

他終於發現了?

他溫柔地笑:“如果我不提,你是不是便打算一輩子不說呢,愛哭的小胖墩。”

我張大嘴,下巴都快要掉來了:“你怎麼會知道!”

他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王阿姨都告訴我了。”

我哀號一聲,順手抓了個盤子擋住自己的臉。

他咯咯地笑著抓下我的手:“擋什麼?”

“好丟臉,我那時那麼難看,又那麼胖,我本來想永遠不告訴你的。完了,完了。”我抬頭看了他一眼,迅速拍了拍他的臉,“你快忘掉那個胖子!”

他往後傾身,抓住我的手,輕輕一帶,我就倒在他懷裏。他低下頭,伸手勾起我的下巴,仔細端詳起來,我被他看著臉紅得不行,我傲人的定力在麵對他時,向來都是不存在的。

他摸著下巴,認真地說:“知道你就是那個小姑娘後,我就覺得你和小時候的胖妞挺像的,以前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呢?”

“哪裏像了!”我簡直欲哭無淚了。

他笑:“哪裏都很像,若是我能早點發現就好了。”他低下頭輕輕在我唇上吻了一下,“小初,我欠你太多聲‘對不起’,我沒有早點認出你,讓你等了太久,我還曾那樣傷害過你,對不起,我……”

我踮起腳,吻住他的唇,將他的“對不起”都吞沒在這個深深的吻裏。

我不需要他的任何道歉,他給予我的,豈是那十年時光可以媲美的。

我才要對他說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我曾以為我可以給你全世界,可原來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回墨爾本的第一個夜晚,我們躺在陽台的躺椅上看星星。我忽然想到那個流傳千古的傳說,說每一個人在死去後都會變成天空上的一顆星星,永遠守護著自己愛的人。不知道,我死後會變成哪顆星星,也不知道能不能遇見蘇荷的那顆?

我想的出神時,程靖夕摟著我,突然就問:“小初,我好像從來沒有問過你,你喜歡我什麼?”

我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我貪圖你的美色呀。”

他大約是沒料到我這麼耿直,一時間就愣住了。

我有些好笑地看著他,側身抱住他,說:“那你呢,又是在什麼時候對我動了心?”

他眨著眼想了想:“不知道,隻是習慣了你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我身後,有一天回頭,我看不見你了,我忽然意識到往後我再也不能擁抱你,那一刻,我就明白你對我很重要。”他低下頭來看著我的眼,說,“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意識到我愛上了你。”

最深的愛,勢必伴隨著最深的痛。

我的心忽然就模糊不清地疼了一片,因為我知道我不能陪他長久,而當我有一天,終將屈服在命運之下,離他而去。他的痛,會是以往的千萬倍,也將再不能痊愈。

剪刀手愛德華說,如果我從來沒有品嚐過溫暖的感覺,也許我不會這樣寒冷。如果我從沒有感受過愛情的甜美,我也許就不會這樣痛苦。如果我沒有遇到善良的佩格,如果我從來不曾離開過我的房間,我就不會知道我原來是這樣的孤獨。?

我是那樣清晰地記得,我和程靖夕發生過的點點滴滴,然而這些都將成為日後他痛苦的根源。

除了同時光一樣長久的思念和孤獨,我什麼都不能給他留下。

我沉浸在無窮無盡的離愁之中不能自拔,最近我總是這樣,經常就陷入痛苦的海洋中,程靖夕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翻身將我抱在懷裏。

他低下頭,輕聲道:“小初,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我一愣:“怎麼突然想到要給我說故事,什麼樣的故事?”

他笑了笑,眼裏是比星辰還要璀璨的柔光:“一個很長很美很溫馨的故事。”

我偏頭看他:“很長啊,那豈不是要說很久?”

他低下頭來吻住我的額頭,打斷我的話,輕聲說道:“我愛你。”

然後他看著我淡淡地笑。

短暫的幾秒後,我突然意識到他所謂的“很長很美很溫馨的故事”,已經說完了。

就在那三個字裏。

我愛你。

我每天都在積極接受治療,墨爾本的醫院裏有著先進的治癌技術,程靖夕花了大價錢,那幾個醫生不再接其他手術,專心診治我這個病人。

無奈配型一直找不到,醫生們一致提議,建議我們生個孩子,用臍帶血來做配型。

之前我和程靖夕一直沒想過要孩子,他說現在流行晚婚晚育,我們應該順應潮流,後來在我的逼問之下,他才告訴我實話,他不想多出一個人來打擾我們的二人世界,哪怕是我們的孩子。

我停了所有含激素的藥物,按照醫生的指示,用半年的時間調理身體備孕。

那漫長的半年裏,沒有藥物的支撐,我渾身的關節都像碎了一樣,開始是四肢痛到浮腫,到後來演變成痛得吐血,我不敢讓程靖夕知道,蘇珊是我的共犯,她和我一起瞞著程靖夕,偷偷拿走那些被血染得通紅的床單,躲著程靖夕清洗。每一次,她來拿那些床單時,手總是抖個不停。我咬著唇低著頭,不敢讓我看見她在哭。

我把頭別過去,心裏特別酸。

偷偷摸摸的次數多了,終於讓程靖夕察覺到了,他在一次被我支開後驀然返回,蘇珊打開門時,看見站在門外的他,因此嚇得手一鬆,床單落在了地上。程靖夕盯著地上染紅的床單,垂首站在那裏,很久都沒有動。

我走過去拉他的手,才發現他緊握成拳的手冰得可怕,他的拳頭握得很深,指甲像陷入手心。

我知道,他被我嚇壞了。

我哭了,我捧著他的手想要掰開他的五指,可他握得那樣緊,我根本掰不動,我隻能抱著傻掉的他,隻能不停地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很久之後,他才有了反應,渾身一陣接一陣的顫抖,然後緊緊地抱住我,頰邊有冰冷的觸感,他的聲音沙啞得可怕。他說:“小初,答應我,別離開我,我求你……”

溫熱的液體流進脖子裏,我泣不成聲,隻能不停地點頭。

那一刻,我是如此虔誠地祈求老天,讓我熬過這半年,讓我懷上他的孩子,讓這個孩子能救救他的母親,也救救他的父親。

病得嚴重了,我吐血的情況慢慢減少,我開始嗜睡,且不分時間地點,吃飯的時候、洗澡的時候,甚至說話的時候,都會突然困得不行,每次我睡著時,程靖夕都會默默地將我抱回房間,等著我醒來。

睡得昏昏沉沉時,總能聽見由遠及近的“小初”,睜開眼,就能看見程靖夕因為擔憂而蒼白的臉。我的心鋪天蓋地地痛了一片,我知道,每次我睡著時,他總是醒著,他怕他睡著後,沒有人叫我,我會一直沉睡下去,再也醒不過來。

長期的睡眠不足,他的眼瞼下印出深深的黑眼圈。我看了心疼不已,我被病魔折磨,而他是被我折磨。

我嗜睡的情況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久。

開始醒來我還會問他,我睡了多久。

當他說出來的那個時間越來越長時,臉色也越來越難看,眼眸中也再也沒有了神采,被聲勢浩大的悲傷所侵占,我心疼不已。

後來,我就再也不問他,我睡了多久。

半年時光終於熬過去,而我也懷上了他的孩子。在懷孕第九周的時候,我們已經可以在B超圖上看見胎芽和胎心,那拳頭大小的小家夥,蜷縮成一團,在我的腹中睡得香甜。

我的手輕輕交疊在腹部,感受著那裏有個小生命正慢慢地茁壯成長。在我的身體裏,長著我和程靖夕的骨肉,他會有同程靖夕相似的眉眼,他會叫我媽媽,喊程靖夕爸爸,他將是我們愛情不朽的證據。

我看著程靖夕,開心地笑了,停都停不下來。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了一種擁有全世界的幸福感。

程靖夕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我甚至看見那笑容裏,有希望在慢慢萌生。

每一周,由程靖夕、袁北轍、蘇珊、賈瑞德醫生組成的親友團,都會興師動眾地陪我去做產檢,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嗬護這個小生命的成長,也期待著他的降生。

說來也巧,那一天產檢,SOHA的幾位股東也來了墨爾本,大約是要和程靖夕談公事,程靖夕本來要我等他談完再去產檢,還沒出門股東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我不願他誤了正事,抱著他的胳膊同他撒嬌:“有蘇珊他們陪著我就行了,要是因為我耽誤了公司的事,我會很自責的。你知道的,孕婦心情不好,會影響胎兒的。”

他考慮了很久,緊繃著的臉終於有些緩和,勉強地點了點頭:“我會盡快結束公事,然後過來接你。”

我們到了醫院後,和平常一樣做檢查等結果。

這一次等待的時間有些長,差不多一個小時後,醫生才拿著資料袋回來,身後還跟著另外幾位醫生,都是程靖夕為我聘請的治療團隊。

愚笨如我,也意識到此次事態有些嚴重。

我抓緊了蘇珊的手,另一隻手覆在腹部,心中默默祈禱,千萬不要是孩子有事。

醫生麵色有些凝重,他說:“程太太,血常規檢查裏,發現你身上出現了並發症,是血友病,所以,您要是生孩子會有很大的危險,死亡率幾乎為百分之九十九。因為之前程先生說過,要盡一切可能讓您活著,所以,我們在此建議您用藥物流掉孩子。”

這檢查結果仿佛晴天霹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耳中響起尖銳的嗡鳴聲。

他們還在說些什麼我全部都聽不見,我隻看見他們的嘴一張一合的。

嗡鳴聲漸漸消退後,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有了決定,我長長吐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說:“我現在就告訴你們,我要留下這個孩子,我懇請你們理解。理解一個初為人母的女人的心情,而且……”

我哽咽了一會兒,喘了幾口氣,壓下快要傾瀉出來的情緒,顫抖著繼續說下去:“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我想你們也比我更清楚,我活不了多久的。既然要不要這個孩子我都逃不過命運的安排,那麼我想在我死之前,我能有最後一次選擇命運的機會,我要留下這個孩子,這也是我唯一能給我先生留下的回憶了。”

幾位醫生麵色複雜地相視幾眼,蘇珊捂著嘴泣不成聲,賈瑞德醫生站在窗前揉著額頭,袁北轍紅著眼睛搖頭:“宋小姐,不能……”

我站起來,朝幾位醫生,還有袁北轍他們,分別鞠了躬。

我哽咽著說:“我懇求你們,不要告訴程靖夕這件事。他如果知道,一定不會讓我留下這個孩子的。我求求你們幫我救救這個孩子,我會很感激你們,來世我為你們做牛做馬,報答你們的恩情。”

在我懇求的目光和不斷的祈求聲中,他們終於點了點頭。

我感激地笑出了聲,混合著滿臉的淚水,輕輕撫著腹部。

我仿佛感覺到屬於那個小生命的心跳,一強一弱,譜著生命的旋律。

我們剛從醫院出來,就看見程靖夕匆匆下了車,他大步朝我跑來,略長的風衣揚起大弧,還沒等他開口,我就笑著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說:“醫生說我很好,孩子也很好,一切都很好。”

他的臉上出現舒展開來的笑意,抱著我輕輕歎了聲。

眼角餘光,看見袁北轍假裝避嫌回頭,可回頭的那瞬間,他卻偷偷抹掉眼角呼之欲出的眼淚。

大約是女人與生俱來母性光輝,有了這個孩子後,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我再也不害怕離開這個世界了。我想,我終於可以為程靖夕留下些什麼了。讓他不會在我離開後,被絕望的孤獨和思念所折磨。

程靖夕,是我沒有那個好命,陪你細水長流,陪你白頭到老。

那麼長久的時光,我不能陪伴,但至少還有我們的孩子,他一定會活得長長久久,健健康康,陪你到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