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昔年相望抵天涯(1 / 3)

{今生已無權再惦念,遲一點,我們天上見。}

蘇荷的去世,蘭西的遠走,這一連串的打擊之下,我身心俱疲,陷入了一種可怕的狀態。我做什麼都提不起勁,總覺得有千斤重的東西壓在我身上,特別累。我不想說話,也吃得特別少,我隻想好好睡一覺,可無論我每天睡再多,醒來依舊困倦。

程靖夕說睡多了不好,人越睡越疲乏,他說要多出去走走,於是周末帶著我去斜星島散心。我們去拜訪了顧醫生,在他家做了幾天客,顧家小孫子又長胖了不少。小胖子特別粘我,一口一句“大姐姐”,拉著我東跑西竄的,一會兒去撿貝殼,一會兒去趕海蟹,我想我要是和程靖夕有個小孩,也一定會這樣令我開心。

是的,開心這種情緒,,在消失了很久後,終於又回到了我身邊,我也暫時將長久以來的苦悶拋到了腦後。

可誰能料到,大約是吹多了海風,從斜星島回到福川的第一夜,我就發起了高燒。

私人醫生連夜趕來,給我開了退燒藥,冰敷之後,見我的體溫略有下降,說:“程太太燒得不是很厲害,吃了藥,明天就會退燒了。請程先生放心。”然後才匆匆離去。

可誰知到了第三日午後,我又燒了起來。

程靖夕再次叫來了私人醫生,我知道他有些不高興,挑著醫生的刺,指桑罵槐地將醫生數落了通。那醫生低垂著頭給我治療,臉色紅一陣白一陣,跟調色盤一樣。

醫生走後,我對他說教道:“我自己吹了風發燒,你怪人家醫生做什麼,人家多無辜。我看他剛才,都差點哭出來了。”

程靖夕半垂著眼,繃著一張俊臉,不服氣地反駁我:“身為一個醫生,發燒都治不好,我責備他,是給他機會改正,他倒是要對我說聲謝了。”

我覺得有些好笑,誰能想到這個叱吒商界的男人,會有這麼孩子氣的時候。但同時我又覺得欣慰,他的孩子氣,他的壞脾氣,都是因為他愛我。

蘭西離開後,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失去了太多,可是在我看到程靖夕時,我又覺得上天終究待我不薄,我還有他,那是對於我來說最寶貴的,也是我唯一可以握在手中的。我想我會努力調整好自己的狀態,養好身體,好好跟他過下半輩子。

隻是,我本以為隻是小小的發燒,可吃了藥,也打了針,但病情反反複複,總不見好。私人醫生來回奔波幾次,一來二去的,就過去了七天。

程靖夕終於爆發了,直接辭了私人醫生,要帶我去醫院。我自小討厭醫院的消毒水味,在我的認知裏,感冒發燒這種小病根本輪不到上醫院受罪,但我拗不過他,為了讓他放寬心,隻好去了。

他找來的主任醫生拿著體溫計和小電筒對我一陣搗鼓,然後喊來個護士,吩咐了幾句,就讓護士帶我去檢查。我雖疑惑一個發燒還要做什麼全身檢查,但為了讓程靖夕安心,還是聽話照做了。程靖夕準備要跟我一起去,卻被主任醫生叫住了:“程先生,雖然你和程太太是夫妻,但有的項目,男同誌站一邊還是不太方便。不如,你就在這裏等,反正也要不了多少時間。”

程靖夕臉色一沉,我適時拉住他的手,輕輕捏了捏,他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有點不高興地坐了回去。

我彎下身迅速在他臉色輕輕吻了一下,然後跟著偷笑的小護士出去了。

一出門,小護士就羨慕地說:“你和你先生真恩愛。”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讓你們看笑話了。”

一係列的檢查做完後,看了看手表,已過去了四十多分鍾,我沒等小護士,就匆匆往回走,剛下電梯,我就看見了程靖夕,他站在主任醫生辦公室的門外,背靠著走廊牆壁,頭微微抬著。

我叫他:“阿夕。”

他沒有反應,大約是沒有聽見。

我小跑起來,又叫了他聲:“阿夕。”

他仍是沒有反應,像個雕塑一般。

我氣喘籲籲地站到了他麵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阿夕!”

他渾身一震,猛然回神,濃重的眸色驀然恢複如常,伸手替我捋了捋因為小跑散落下來的頭發:“檢查好了?”

我撅著嘴,避開他的手,不滿道:“你在想什麼呢,我叫你那麼多聲都沒聽見。”

他笑笑,捏了捏我的臉:“對不起。”看著我頓了幾秒鍾,突然伸手將我擁入懷裏,緊緊抱住,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有些莫名其妙,輕輕捶了下他的背:“怎麼了?”

他搖了搖頭:“沒什麼,隻是突然很想抱抱你。”

我臉紅地嗔他:“傻瓜。”

那天夜裏,睡到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看見程靖夕側躺在我身邊,睜著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

我傾身抱住他:“怎麼還不睡?”

他回抱住我,長長吐出一口氣,沉默了半晌後,說:“沒什麼,隻是你還病著,我不安心。”

我的心裏刹時湧上一片暖意,又有些發酸,我覺得自己挺對不起他的,是我沒有把自己照顧好,才讓他連睡覺都不安心。我嫁給了他,他是我的丈夫,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我怎能因為自己的悲傷,讓他憔悴受累。

我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額頭,撒嬌道:“你看,已經不燙啦,睡一覺起來就會好的。”

他沒說話,覆在我額頭上的手反手與我十指交握,放到懷裏,替我按好被角:“嗯,你會好的,會好的……”

他喃喃重複著,將我抱得越來越緊,我聽見他的歎息聲,輕輕地搖曳,像在夢裏。

這幾個月來,唯一能讓我打心底高興的,就是遠在阿富汗的王阿姨終於要回來了。

或許是阿富汗的條件太艱苦,又或許是連日來的舟車勞碌,在機場看見她時,她的臉色並不好看,略微有些蒼白。

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她了,很想埋在她懷裏痛哭一陣。就像女兒跟媽媽那樣,可是我看到她的神色,到了眼眶的眼淚又生生逼了回去。

我笑著抱了抱她:“王阿姨,歡迎回來。”

她憐愛地拍拍我的臉,和程靖夕對視了眼,微微頷了頷首。

王阿姨離開福川前賣掉了自己的房子,所以,她這次回來跟我們住在一起。那天晚上,我跟她談了很久,說了這幾年發生的每一件事,我發現我在說這些時,幾次都哽咽得說不下去。我發現即使我強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管蘭西到了哪裏,不去墓地看一眼蘇荷,我刻意地逃避這些悲傷,以為就能在心中淡化它們對我的影響,可原來這些事就跟超清畫質的電影一樣,深深存在在我的腦海裏。

王阿姨靜靜地聽我說完,然後她心疼地摸著我的臉說:“小慈,你受苦了。”

我咬著唇看著王阿姨,不想讓那些哭聲溢出來。我想王阿姨真的是年紀大了,不然為什麼她的臉在我的眼裏變得那麼模糊?

王阿姨休整了沒幾天,就領著我去她老熟人的醫院體檢,我在許多龐大的機器裏進進出出,跟個布娃娃似的,被折騰了近兩個小時才做完。

最受罪的是,這次還添加了新項目,在我背上打了一針,我疼得直冒汗,趴在床上半天都爬不起來。後來還是程靖夕過來把我背起來的,我的頭擱在他肩上,臉貼著他的臉。剛貼上那會,我就瑟縮了一下,他的臉特別涼,跟冰塊一樣。我摸了摸,然後我發現不止是他的臉,他的手和裸露在外麵的皮膚都特別冰涼。我覺得有些奇怪,明明是最舒適的五月,醫院裏又沒開空調,他怎會冷成這樣?

我擔憂地問摸著他的臉,問:“你是不是也受了寒?身上這麼涼。”

他搖搖頭,淡淡道:“我沒事。”

不知道是不是我疼得產生了錯覺,我竟覺得他的聲音微微打顫。

從那天開始,我覺得程靖夕變得有些奇怪,他像有很多心事,好多個晚上,我從夢裏醒來,都能看見他背對著我站在窗前,一動也不動。他回到床上時,總會將我抱在懷裏,緊了又緊,勒得我胸口發痛。有時候吃飯,吃著吃著他拿筷子的手就不動了,看書的時候,一頁書看了幾個小時都沒翻過一頁,甚至,房裏的檀香燒完了,他也不記得去添。

女人都是敏感的動物,我很容易就注意到這些細節,接著發現了更多的問題。他經常會有莫名其妙的加班,有時候休息在家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就會迅速地出門。我知道那不是公務電話,因為他每次接電話,總會下意識地壓低聲音,從前的他都不會這樣的。

我跟那些疑心丈夫出軌的主婦一樣,偷偷在他的衣服上尋找蛛絲馬跡,成功發現了一根微卷的長發,棕色的,跟我的黑直發有著天壤之別。

我的心頓時沉重了起來,我知道我不該懷疑他,可我仍擔心,大千世界,那麼多誘惑中,他會不會也有迷失的時候?

命運給了我太多重創,我失去了很多,再也不能失去他了。

那天早晨,我坐在家裏想了很多,最後我打扮了一下,長風衣加帽子,沒有告訴任何人,從後門溜了出去,獨自坐車去公司找他。

我坐在公司對麵的露天咖啡館裏,一杯卡布奇諾從中午喝到下午,直到看見他從公司裏走出,徑直走近停靠在路邊的車旁,打開車門的瞬間,他沒有像平日那樣跨進去,而是愣了一下,才跨了進去。雖然他發呆的時間隻有幾秒,可我還是察覺到了。

我在桌上留了一張百元大鈔,然後大步朝那輛車跑過去,我橫穿馬路,許多車緊急刹車,發出尖銳的喇叭聲。

我在車發動的那瞬間跑到了旁邊,我拍了拍暗色的車窗。

幾秒之後,車窗被搖了下來,程靖夕的臉色有些蒼白,還有些尷尬,這種被抓包的難堪表情能出現在他的臉上還真是稀奇。

他說:“小初,你怎麼來了?”

我說:“我來接你下班。”

然後我拉開車門,對坐在他身旁,笑著看向我的柳飄飄說:“這是我的位子,請你讓開。”

柳飄飄撩了撩微卷的棕色長發,笑得特別好看,她說:“這是阿夕的車,他讓我坐這兒的,也隻有他能開口讓我離開。”

我抿了抿嘴,忍住想哭的衝動,轉頭看著程靖夕,我盯著他幽深的眼,一字一句大聲地告訴他:“阿夕,我要坐回我的位置。”

我和柳飄飄都等著他的答案,我等了很久,然後他說:“小初,你先回去。”

我望著他,很久都沒有說話,仿佛眼前的這個他,又和回到了當初在墓園裏對我冷眼相待的程靖夕,那時候他護著聞瀾,神色一樣冷漠。我突然就笑了,笑得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和柳飄飄的臉都晃動得不行,一點都看不清。

我說:“又是這樣……程靖夕,我真的好累了,隨你吧,這個位置,我不要也罷。”

然後我瀟灑地轉身,麵前一片景象全是水霧,什麼都看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裏。

幾聲尖銳的刹車聲後,我被一隻手從身後拉住,下一秒就撞進一個熟悉的懷抱裏。

車水馬龍中,程靖夕緊緊抱著我,無數車輛從我們身邊穿梭而過,喇叭聲、咒罵聲,響成一片。可那一瞬間,全世界好像隻剩下我們,剩下的所有都是布景。

程靖夕附在我耳邊,顫抖著說:“小初,不要……不要離開我。”

我攀著他的背,哭得特別難看。

我們回到家,站在門口前,程靖夕忽然拉住我的手,他說:“小初,我知道我欠你一個答案,可我不知道如何向你開口,我說不出口。但你總歸是要知道這些的,我瞞不了你,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你上樓去找王阿姨。王阿姨會告訴你一切的。”

我看著他憂傷彌漫的眼,點了點頭,獨自上樓,沒走幾步他又叫住我:“不管你聽到了什麼,你隻需要知道,我一直在,你所要做的,就是永遠也不要放開我的手。”

我說:“我答應你。”

可我仍是止不住心慌,好像門後麵等待我的是一個巨大的黑色旋渦,我隻要踏進去,就會將我帶去一個可怕的地方。

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推開那扇讓我害怕的門。

王阿姨坐在沙發上,抬頭看著我,像早就預料到一般,說:“他終於決定告訴你了?”

我知道她說的他是指程靖夕,點了點頭。

她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我剛坐到她身邊,王阿姨就握住了我的手,輕輕撫了撫:“小慈,其實這些,我也很難開口告訴你,可我們不可能瞞你一輩子的,你爸瞞了一輩子的秘密,終究是要讓你知道。小慈,你對你的母親還有沒有印象?”

我搖搖頭,老實地說:“沒有,那時候太小,已經記不清了。”

王阿姨又問:“你爸是怎麼跟你說你媽的?”

我仔細回憶了一番,說:“我爸說媽媽是個很美麗善良的女人,因為太美麗善良了,上帝不忍心她在人世間受苦,提前召她回去了。小時候我不懂,後來才曉得我爸的意思。”

王阿姨“嗯”了聲:“那你爸有告訴過你,你媽媽是怎麼死的嗎?”

我搖頭:“沒有。”

王阿姨歎了口氣:“你媽媽得的是血癌,當時,我是照顧她的護士。”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晃動得厲害,她的嘴張了又張,似乎想說什麼又很難開口。

我的心裏頓時咯噔一響,有一個蒙了層透明紗布的真相忽然撞到我的心髒,像在無盡的深淵回響,我沙啞道:“王阿姨,你說吧。”

王阿姨深吸了口氣,開口道:“小慈……你遺傳到了你媽的病。”

我不知道正常人在得知自己得了癌症時是什麼反應,可在我得知的那一瞬間,我的心裏卻異常平靜。並不是說我看淡了生死,而是在發生這麼多事後,我明白有些事,你根本無能為力。你想要推開你不想要的,老天偏偏要硬塞給你。

人生就是有這麼多的無奈,讓你連同命運抗爭的機會都沒有。

王阿姨說:“你十三歲那年住院,是第一次發病,你爸當時告訴你是風濕熱,就是不願讓年紀還小的你知道。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那個時候剛好進口了一些國外癌症研究機構新研製的藥,對壓製癌症病灶很有療效,但那藥特別貴,你爸那個收入水平,根本負擔不起,所以……他最後才會走上那條不歸路,也更加堅持要對你隱瞞下去。他怕你知道後,會因為他而自責,你每年都做一次徹底的體檢,不過是怕癌細胞再次複發,但好在這麼多年,你的身體一直很好,甚至比正常人要好。我們都以為你不會複發的,可我沒想到……越是不想發生的事,偏偏在你毫無防備地時候悄無聲息地來了。”

她頓了頓,平複了下情緒,繼續說:“都說心鬱成疾,你會再次病發,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下,你的身心都遭到重創,體質也變差了,給了癌細胞複發的契機。你總是困乏,發燒,都是因為癌細胞複發擴散。我趕回來也是程靖夕通過多番人脈才聯係到的我,他跟我說你高燒不退,之後帶你去看專家安排的體檢,等檢查報告出來時,他知道了你的病……”

我忽然想起從醫院回來的那夜,程靖夕憂心忡忡的樣子,我的心一陣陣的疼,原來,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我不敢想象,在他得到檢查報告後,心裏經曆過怎樣的絕望。

“那邊的報告是,你的病程數年,他於是找到了我。我接到電話時覺得整個天空都塌了,我趕回來,帶你重新做了次全麵檢查,這一次還抽了你的骨髓去做最權威的驗證,我多想結果是那個專家搞錯了,可是……是老天太不公,你不要怪程靖夕不告訴你,他和你爸一樣,才是最痛苦的那個人。告訴你這件事太殘忍,他這幾日都在為你的病奔波,想找到合適的配型,可你的血型問題,想找到適合的實在太艱難。你知道他為什麼這幾天會和柳飄飄在一起嗎?就是因為柳飄飄告訴他,她知道哪裏有合適的配型,就連我都明白柳飄飄根本是騙他的,目的就是想找機會羞辱他。可程靖夕那麼精明的人,怎麼會看不出?他明明知道柳飄飄騙他,卻連一絲虛假的希望都不願放棄。”

我咬著唇,我本來不想哭的,可我還是哭了,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程靖夕。我從不知,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承受了多少痛苦。可我甚至還懷疑他,我在他破碎的心上,灑了一把又一把的鹽,直到他再也撐不住,將那些傷疤展現給我看。

這個愛我成癡的男人,他心裏的深淵裏,到底裝了怎樣的絕望與悲傷。我根本沒有辦法衡量,但我知道,那個深淵,我永遠都看不到底。

之後,我擦幹了眼淚,整理了儀容,才出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