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給外公聽了,外公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看來你姥爹早就算到你會在那裏出事,所以沒把你啞巴外公趕走,好讓他救你一次。”
那頭牛在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裏都不怎麼吃草,也沒什麼力氣幹活。外公將牛的眼角用紅布蒙上,牛才漸漸好起來。
一次外公帶我到後園給小米的瓦罐上麵加土。我問外公:“姥爹把小米留在這裏,是不是也像啞巴外公一樣有什麼作用?”
外公說:“要是我能猜到你姥爹的心思,我就比你姥爹還厲害啦。我還沒學到你姥爹十分之一的本事。”
我又問:“姥爹那些本事是從姥爹的爸爸那裏學來的嗎?”我知道外公從姥爹那裏學了一些本事,想當然地以為姥爹的本事也是從他的爸爸那裏學來的。
外公說:“不是。你姥爹原來是讀聖賢書的秀才,十二歲就是秀才了,當時很少見。孔聖人說過,子不語怪力亂神。意思是讀書人不要談論鬼怪。所以你姥爹開始是完全不接觸這些東西的。”
“那他為什麼後來又學了呢?”我問道。
“唔……很多原因。”外公說道。
姥爹的父親是清朝的糧官,頗有權勢。起初,糧官大人希望他的兩個兒子都好好讀書,將來金榜題名,像他一樣登上仕途,出官入相。所幸他的兩個兒子小時候就表現出異於常人的天賦,大兒子十四歲考上秀才,後鄉試考上舉人;小兒子更勝一籌,十二歲就考上秀才。姥爹比他哥哥小了八歲,但考上秀才之後,他的名氣卻比哥哥大了許多。
糧官自然沾沾自喜,極愛這兩個有出息的兒子。
那時候考上舉人意味著有資格做官了,但姥爹的哥哥顯然不滿足於此,他考上舉人之後第二年便入京參加更加重要的考試——會試。
誰料姥爹的哥哥進京之後得了重感冒,頭暈目眩,體力不支。匆匆考完之後,他自認為這次考試敗北,無緣金榜,於是在沒有放榜之前就往家裏趕。
家裏人不知道這些事情,認為姥爹的哥哥必定中榜,光耀門楣。
那時候進京趕考非常折騰,路上非常艱辛,姥爹的哥哥重病在身,回來的路上實在走不動了,就在中途歇息了一段時間。
不久之後,省城那邊有報喜的官員來到了畫眉村,說是姥爹的哥哥中了二甲進士。二甲進士是什麼意思呢?古代進士分為三甲,一甲隻有三個,就是熟知的狀元,榜眼,探花;二甲隻有七個,跟一甲加起來剛好十人;剩餘的就是三甲,有兩百多個。
糧官聽了這個消息,高興得不得了,家裏人也人人自喜,以之為榮耀。
可是兩天之後,噩耗傳來。
姥爹的哥哥在回家途中病情一日比一日重,趕到漢口的時候竟然病故了!
這大喜之後的大悲讓糧官昏厥了三天三夜,全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外人以為糧官日後的期望都落在小兒子身上,會鼓勵他超過他的哥哥,再次金榜題名。
讓所有人意外的是,糧官勉強恢複精神之後,辭掉了家裏的老師,燒掉了家裏所有的書,將姥爹叫到麵前,說道:“我以後再也不要看到你吟詩作對,挑燈夜讀。此後的鄉試會試,我再也不允許你參加。”
許多人為姥爹的才華惋惜,紛紛勸糧官改變決定。可是糧官隻字不聽。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讀四書五經的姥爹自然不敢違背父親的意思。對他來說,父親就是天。
放棄了追求功名的姥爹天天無所事事,以前用來苦讀的時間現在都空了出來。他突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無聊。
他想了很多方法打發時間,跟走鏢的拳師學過武術,跟出名的畫師學過畫畫,跟雲遊的和尚學過佛經,也跟遊方的道士學過道術。
糧官知道小兒子一身的精力沒地方使,便給了他一些盤纏,說道:“我不讓你讀萬卷書,那就讓你去行萬裏路吧。”
於是,姥爹在哥哥病逝之後的五六年裏遊遍了大江南北,訪遍千古名山,全國的每一個省份他都去過。曾經一度他還跟一位高僧走出國境,到達過印度。
後來天下不太平,姥爹才停止遊曆,回到家鄉。
這一次毫無目的地“行萬裏路”之後,姥爹對“子不語”的東西興趣大增。孔子說的東西他讀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所以當不被允許談論這些的時候,他自然會對孔子沒有關注過的東西感興趣。
他在遊曆的過程中遇到了一些難以解釋的事情,這也是促使他對道術異術感興趣的重要原因之一。
姥爹曾到過林芝地區。那裏有世界上最深的峽穀——雅魯藏布江大峽穀。姥爹正是要去看雅魯藏布江大峽穀而去那裏的。
去那裏之後,姥爹發現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那裏民房的門都特別矮,比老家正常的門至少要矮三分之一。哪怕是華麗的樓閣,其底樓的門仍然這麼矮。這樣的門不但看起來不美觀,走進去也非常麻煩,除非是小孩子,一般的人進去必須低頭彎腰。
姥爹剛到那裏的時候非常不習慣,經常進門或者出門的時候忘記了低頭彎腰,將額頭撞在門框上,撞得眼冒金星。
他忍不住問當地人為什麼要把門做得這麼矮。
當地人告訴他說,這是為了防止“弱郎”進來。
姥爹又問“弱郎”是什麼。
當地人解釋了一番,姥爹卻沒有聽明白。
有一天晚上,姥爹親眼見到了“弱郎”。
那是姥爹到林芝地區之後的第八天晚上。姥爹當天白天去了雅魯藏布江大峽穀遊玩,晚上回到住房後又累又乏,沒吃晚飯就早早睡覺了。他的向導朋友住在隔壁,也很早睡下了。
半夜姥爹餓醒了,起來想找點吃的,卻聽到外麵似乎有敲門的聲音。他早聽說了“弱郎”,但不知道“弱郎”是種凶猛的動物還是其他東西,既然當地人寧願各種不方便也要把門做得那麼矮來防“弱郎”,說明“弱郎”不是那麼好對付。
姥爹留了一個心眼,並不急於走出去查看,於是悄悄走到了門後偷聽。
這一聽就聽出怪異了。
那聲音不單純是敲門的聲音,還是撞門的聲音。
“咚,咚,咚……”
聲音很有節奏,並且比較沉悶。
姥爹心中納悶了,如果門外是人,他為什麼不喊?如果門外是鬼,它為什麼不敲門而要撞門?如果門外是夜間行動的野獸,為什麼沒有呼哧呼哧的氣息?
難道門外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更不是野獸?
如果都不是,那它會是什麼?
姥爹不敢輕易開門,連忙走到隔壁房間,將白天帶他去大峽穀的向導朋友搖醒。
那夜的月光很明亮,向導朋友睜開眼一看是他,便問他要幹什麼。但他很快聽到了外麵的撞門聲,立即坐了起來。
“弱郎來了。”向導低聲說道,表情神秘,示意姥爹不要大聲說話。
“弱郎?”
“是的,隻要你不發出聲音,它撞一會兒門就會走。”
姥爹問道:“它到底是什麼?”
向導說道:“明天再跟你說吧。你快回到屋裏去,不要多說話。”
姥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可是聽著這古怪的聲音怎麼睡得著?他想出去看一看“弱郎”,可是開門太危險,開窗又看不到。
於是,姥爹躡手躡腳地爬到了小閣樓上。小閣樓的窗戶就在門的正上方,如果將腦袋從窗戶伸出,就能看到門前的情形。
到了小閣樓,姥爹輕手輕腳打開隻有一尺來寬一尺來長的小窗戶,慢慢將腦袋伸了出去。這回他終於知道是什麼東西在撞門了。
那是一個僵屍!
那僵屍身上穿著的衣服與本地居民的服飾沒有任何區別,隻是手腳僵硬,眼神癡呆,皮膚紫黑,毛發蓬亂。它朝矮門蹦去,然後撞在門和門楣上,發出沉悶的“咚”的聲音。僵屍被撞了回來。僵屍不甘心,又朝門撞去,再次撞在門和門楣上。如此往複。那僵屍撞得鼻子平了,額頭破了,卻不知疼痛。
姥爹頓時領悟了門做這麼矮的原因。倘若門是正常高度,恐怕此時已經受不住僵屍鍥而不舍的撞擊。屋內的人如果不能及時驚醒,恐怕會被闖入的僵屍咬死。幸虧這門很矮,而僵屍不能屈腿,不能彎腰,所以接二連三地撞在門楣上,卻不能撞壞門。哪怕門被撞壞了,僵屍也不能從矮門進入房間,加害屋裏的人。
原來當地人說的“弱郎”就是僵屍!
小閣樓的窗戶平常是不打開的,窗台上落了厚厚一層灰,灰裏還有窗台上麵剝落的石灰塊。姥爹將窗戶推開的時候,灰塵和石灰塊被窗戶擠了下去,落在正下方的弱郎頭上。
弱郎感覺到上麵有東西落下來,停止了撞門,抬頭朝小閣樓的窗戶看去。弱郎的脖子也非常僵硬,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抬起那麼高的角度,隻能稍稍往上仰起一點,然後將眼珠子使勁往上翻,借以彌補角度的不足。
這樣一來,弱郎的麵目變得更加可怖!
姥爹在上麵看到弱郎翻著白眼朝他看來,頓時感覺後脊背一陣涼意,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弱郎的眼神就像一陣刺骨的冷風,瞬間將姥爹吹了個透心涼!
那時候姥爹還沒有深度接觸玄黃之術,看到這番場景自然恐懼不已,急忙關上小窗,回到樓下的房間。
撞門聲又響了一陣,然後消失了。
姥爹聽到噠噠噠的聲音漸漸遠去,像馬蹄聲一樣。
第二天早上,向導發現姥爹渾身哆嗦,額頭冒虛汗,臉色不好看。向導忙問姥爹怎麼了。姥爹將昨晚偷看弱郎的事情說了出來。
向導大吃一驚,說,這下可糟糕了!你隻要被弱郎看一眼,弱郎便會像影子一樣追著你,非得把你也弄成弱郎才善罷甘休。它還會來找你的,你以後可要小心!晚上要早點回屋,並且必須住這樣的矮門房子。
姥爹原本隻想滿足一下好奇心,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後果,大為詫異地問道,那我離開林芝之後它還會找我嗎?
向導憂慮道,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它也會找到你的。但凡被它看見的人,它都不會放過。
姥爹問,那怎麼才能讓它不追著找我呢?
向導說道,除非你把它殺死或者製伏,沒有其他辦法。
姥爹在老家聽說過蛇的報複心極重,見到蛇要麼不打,要打就打死,絕對不能打傷之後讓它有機會逃走。因為被打的蛇一旦逃走,它一定會回來報複。交配中的公蛇和母蛇也是不能隨便打的,倘若打死了其中一條而另一條逃走,活下來的那條蛇也會回來報仇。畫眉村曾有一老頭上山砍柴的時候看到兩條蛇糾纏在一起,他用鐮刀殺了其中一條,另一條趁機逃走了。幾天之後,老頭死在了床上,被窩裏有一條剛剛蛻掉的蛇皮。
向導說,弱郎的報複心比你們老家的蛇還要強烈。
姥爹忙問弱郎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向導倒了一點水給姥爹擦臉,說道,弱郎既不是死人複活也不是詐屍。此地所說的“弱郎”,是指有些邪惡或饑寒之人死去後,其餘孽未盡,心存遺憾,所以死後起屍去完成邪惡人生的餘孽或尋求未得的食物。不過這必須在其軀體完好無損的狀態下才能實現。此處的葬俗本身給起屍提供了極好機會。因為在這裏,尤其在城鎮,不管什麼人死,先在其家中安放幾天請僧人誦經祈禱,超度亡靈,送往生等一係列葬禮活動,屍體在家至少停放三至七天後才就葬。倘若發生起屍,大多是在這期間。
向導給姥爹擦完臉,又說,普通的弱郎不會講話,不會彎腰,連眼珠子都不會轉動,隻能直盯前方。但是你昨晚看見的弱郎不一樣,它既然能微微抬頭,還能翻起眼珠子,說明它是活了數百年的弱郎。動物修行數百年可能成精,弱郎經曆數百年而不被人發現製伏,也算得上是弱郎精了。不過本地人不叫弱郎精,叫弱郎大王。
弱郎大王?姥爹一驚。
向導點頭道,是的,一般的弱郎晚上出來要麼是為傷人,要麼是為找吃的,但弱郎大王不一樣。
假如弱郎大王遇到了活人,它隻需用僵硬的手摸人的頭頂,活人就會立刻死亡的同時也變成起屍。當然,這種離奇而可怖的作用隻限於活人之身,對別的動物無效,不然這世界上的貓貓狗狗都變成了弱郎,人就沒辦法防備,沒辦法活下去了。
姥爹恐懼道,你的意思是說,如果僵屍大王找到我,或許會把我變成弱郎?
向導歎氣道,最好別讓它找到你。
早知道是這樣,姥爹那晚就不會去小閣樓上看外麵的情況了。可世間沒有後悔藥,既然於事無補,隻能想其他辦法。姥爹沒心思去玩耍了,央求向導幫忙想辦法讓弱郎大王不再找他。
可向導哪裏有辦法,隻能再三強調晚上不要出去,看到動作僵硬的人要遠遠避開。
姥爹見向導確實沒有能力幫助他,便自己去挨家挨戶詢問當地人,尋求解救方法。
那一年姥爹還不到二十歲,而我在二十歲的時候仍然活在姥爹的庇佑之下。
那時候姥爹雖然沒有再上一層,但已是功成名就。他第一次遭遇生命危機,為了生存下來而奔走。我二十歲的時候還在虛度時光,不知所以。
他經過幾天的拜訪詢問,終於得知附近有一個多年捕捉弱郎的法師,法師住在一個荒廢的寺廟裏。
姥爹問到了寺廟的方位,趕緊找了過去。
到了寺廟之後,姥爹在大門口撞到一個小和尚。姥爹忙詢問法師在不在。小和尚告訴姥爹,法師不在廟裏,他去一個偏遠的村莊捉拿弱郎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
姥爹大失所望。
姥爹見法師住的寺廟破破爛爛,便問小和尚,法師既然法術高強,為什麼不修一個華麗的大寺廟,而要住在這裏呢?
小和尚說,修大寺廟要很多錢,法師沒有這麼多錢。
姥爹詫異道,法師幫人捉拿弱郎,難道不收錢嗎?
小和尚聽姥爹這麼說,也非常詫異,反問道,如果是為了賺錢,念經度亡就好了,幹嗎要捉拿弱郎?法師捉拿弱郎是為了救人,不是為了錢財。
姥爹頓時萌生崇拜之情,決定跟隨法師學習捕捉弱郎的法術。
小和尚又說,其實法師住在這裏還有一個原因。這個寺廟在鼎盛時期有好幾百的僧眾,但這數百僧眾一夜之間全部變成了起屍。法師要為每個變成起屍的僧眾念經超度,所以沒有離開這裏。
姥爹吃驚道,幾百僧眾都變成了弱郎?
小和尚說,是的。
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時法師還是一個小僧,他在這寺廟裏學習經文。有一年,寺廟的住持死了,全寺僧眾將其遺體安放在經堂裏,然後大家排坐在殿內日夜誦經祈禱,連續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就在第三天晚上,那些念經念得筋疲力盡的僧眾忍不住一個接一個倒地睡去,鼾聲如雷。隻有一個小僧——他就是後來的法師——因為害怕而毫無睡意。這是他第一次給死人念經,好幾次念到半途忘記了後文,隻好從頭開始念。他念一會兒就忍不住瞟一眼住持的屍體。第三天晚上下半夜,他突然發現住持坐了起來。他嚇得連滾帶爬逃出了寺廟,卻忘記了喊醒熟睡的眾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