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非常嚴重,全寺數百位僧眾一夜之間全部變成了起屍,也就是本地人常說的“弱郎”。
或許是住持的修為本身太高,所以死後起屍的話能直接變成弱郎大王。
幸虧第二天有個苦行僧來這個寺廟求落腳,打開門一看,裏麵全部是蹦跳行走的弱郎!那苦行僧沒有逃跑,而是在寺廟大門前站定,手拿法器,口念咒語。那些蹦跳的弱郎聽到法器搖響,都朝他蹦了過來。
苦行僧見弱郎靠近,急忙轉身往回走,不快不慢。快了怕弱郎跟不上,慢了怕弱郎抓住他。
昨晚逃出來的小僧並沒有走遠,他躲在寺廟前麵的河邊,看見了苦行僧所做的一切,頓時覺得非常羞愧。
苦行僧帶著弱郎走到了河邊,然後領著數百位弱郎走到了跨河的木橋上。
苦行僧奮力一躍,跳進了河裏。
弱郎們緊跟著紛紛跳進河裏,再也沒有起來。
那位苦行僧在水中驚險躲過好幾個弱郎的追咬,終於遊到了岸上,氣喘籲籲。
躲在河邊偷看的小僧從草叢裏鑽了出來,跪倒在苦行僧麵前,磕頭求苦行僧教他法術。
於是,苦行僧在寺廟住了下來,將畢生所學傳授給小僧,然後在寺廟中老去。
姥爹聽小和尚說完這段往事,欣喜不已,他認為當年的苦行僧能單身對付數百位弱郎,那接收了苦行僧全部秘法的法師自然能輕鬆對付弱郎大王。
小和尚接下來的話又給姥爹兜頭潑了一盆涼水。
小和尚說,小僧叫附近居民幫忙打撈淹死在河裏的弱郎,打撈完畢之後,結果發現淹死的弱郎裏麵並沒有住持的屍體。
姥爹問道,難道住持並沒有跳進河水裏?
小和尚說,弱郎大王可能識破了苦行僧的法術,趁亂逃脫了。苦行僧留在這裏不走,或多或少也是怕弱郎大王回到這裏吧?
姥爹心中不安,暗暗猜想那晚看見的眼珠能轉動的弱郎會不會就是回來尋仇的住持。不過,住持弱郎就算要尋仇,也應該來這個寺廟才是,雖然苦行僧已經作古多年,但他唯一的弟子還住在這裏。他怎麼會找到我住的地方呢?
聊了一會兒,小和尚說他還有其他事情要辦,於是撇下姥爹走了。
姥爹想著回去也是無聊,不如在這破寺廟裏逛一逛。因為寺廟裏經常有來訪者,所以寺廟的門不像其他民居的門一樣矮,不用彎腰進去。進了寺廟之後,他發現裏麵每個房間的門檻都非常高,一不小心就會跘倒。這些門檻顯然是後來加高的,門檻與兩邊門框的縫隙有大有小,小的縫隙沒人管,大的縫隙間還塞了小木片填充,然後刷上紅漆。可見加高門檻是在應急情況下進行的,沒來得及細細丈量每個門框的寬度,就將長短不一的木條釘在了門檻位置。
他想問問為什麼門檻要做這麼高,可是一時半會兒小和尚不見回來。姥爹繼續往裏走,走到了最後一間房見無路可走了,便在那間房裏坐下歇息。
姥爹發現這間房比其他房間要考究一些,畫比其他房掛的畫要精致鮮豔,牆粉比其他房間要白,朱漆比其他房間要紅。在色彩方麵,當地最重視紅、白兩種顏色。所以視線所到之處多為這兩種顏色。
這個房間的牆體用石塊砌成,牆體厚而窗子小,給人渾厚穩定的感覺。底層用朱紅色棱柱,柱頭部分雕刻立體圖案,上麵托著粗大替木。在牆體上方,多用棕紅色的飾帶,上麵綴上鎏金淤銅鏡等裝飾物。房簷四周豎有鍍金金幢,上有風鈴,房頂正麵中間是金法輪,兩麵為護法獸。
姥爹心想,這必定是這個寺廟最重要的場所。可是他猜不出這個房間到底是用來幹什麼的。他見靠窗的一個桌子上放著一個茶壺和茶杯,忽然覺得口渴,便走過去提起茶壺往茶杯裏倒水。倒滿水之後,姥爹想將茶杯拿起來放到嘴邊喝,可是茶杯重若千斤,怎麼使勁都拿不起來。
從表麵來看,那個茶杯並沒有任何特殊之處。茶杯跟姥爹老家的不一樣,說是茶杯,實際用茶碗稱呼更為妥當,茶碗是瓷的,但杯托和杯蓋是銅的,上麵有很精美的花紋。
在當時來說,瓷茶杯是非常稀罕的東西。那時的交通極為不便,大量的瓷器在運輸過程中破損,到達時僅剩十之二三,所以瓷器頗為貴重,隻有達官顯貴才有財力使用這些茶碗。寺院的僧侶階層作為社會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使用的都是清一色的木碗。
因此,這個寺廟有這種瓷茶杯已經有些奇怪了。更奇怪的是以一人之力居然拿不起這個瓷茶杯。
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姥爹握住茶杯,輕輕扭轉。
這一扭沒有用多少力氣,可是茶杯居然乖乖地旋轉了!
與此同時,姥爹聽到背後傳來轟隆隆的聲音。
姥爹回頭一看,驚呆了。
背後的牆體裂開,露出一個昏暗的密室。
密室裏麵沒有民間傳說中的金銀財寶,也沒有武俠傳奇中的絕世秘籍,卻站著密密麻麻的一群人!
這群人肢體僵硬,表情癡呆,紋絲不動,看似一群雕塑,但眼睛偶爾眨動一下。
姥爹見了這場景,嚇得跌坐在地上。
可是這群人見了姥爹仍然一動不動,眼睛雖然眨動,但並不去看他,仿佛他不存在一樣。
姥爹不敢湊過去仔細看,急忙爬起來將茶杯轉了回來。那堵牆又轟隆隆地閉合,恢複了原來的模樣。由於這牆壁是由石塊砌成,本身就不平整不規則,所以閉合之後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綻。
姥爹不小心偷窺了法師的秘密,心裏撲通撲通直跳。他將杯蓋蓋了回去,然後急急忙忙出了寺廟。
接連幾天晚上,姥爹住的地方都沒有任何異樣。雖然如此,姥爹還是放不下心。弱郎今晚不來,明晚不來,不說明後晚也不會來。
向導也怕他出事,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就催著姥爹回屋,怕晚一點弱郎就會循著他的氣味出現。
不久,鄰村傳來消息,說是三個晚歸的小夥子遇到了弱郎,那弱郎將其中兩個小夥子咬斷了脖子,另一個小夥子被咬掉了半邊臉。
消息傳來的第二天,寺廟的法師主動找到姥爹住的地方來了。
姥爹沒想到救星自己找上門來,自然非常高興,但他也略感忐忑。自從看見密室裏的一群人之後,他不知道這個法師到底是好還是壞。
法師的臉皸裂得厲害,仿佛是因為缺水而裂開的南方水田。而他一雙眼睛卻如姑娘般水汪汪的,仿佛是能灌溉的清泉。可惜臉上即使有兩個水汪汪的清泉,也沒能讓皸裂的皮膚好一點。他身材比較高,剃著光頭。那光頭發亮,太陽光在上麵反射。
他找到姥爹後問道:“你去我的寺廟找過我,是吧?”
姥爹點頭道:“是的,是小和尚告訴你的吧?”
法師搖頭道:“我剛從偏遠的地方回來,還沒有去寺廟。”
姥爹驚訝不已,問道:“那你怎麼知道我去找過你?”
法師微微一笑,說道:“我師父臨終前告訴過我,二百三十四個月之後會有一個人來寺廟找我。我按照師父說的時間推算,應該就在這幾天。而我回來的路上聽到有人說一個人到處詢問哪裏有可以對付弱郎的人,便知道師父當年說的人就是你了。我問別人你住在哪裏,別人便給我指了路。”
二百三十四個月換算起來就是十九年半。這恰恰是姥爹的年齡。
“對,我一直在找你,我去過寺廟了,可是剛好你不在。你能救救我嗎?”姥爹顧不得想法師的師父為什麼說多少年後一個人會找到這裏來,他隻想盡快擺脫弱郎的隱患。這是他心裏的一塊石頭,整天懸著放不下。
“你遇到什麼麻煩事了?”法師問道。
姥爹便將那晚偷偷觀看弱郎的事情說了出來。
法師聽後沉默了半天,一言不發。
姥爹以為他在想應對的辦法,便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等著法師回話。
可是法師坐了一會兒之後,突然起身朝門口走去。
姥爹著急了,一把抓住法師的僧衣,問道:“請問法師為什麼不留一句話就走?”
法師卻說出一句奇怪的話來:“你比我的法術更強,已經知道如何對付那個弱郎,又何須我來幫你對付弱郎呢?”說完,他掙脫姥爹的手,低頭鑽過矮門,揚長而去。
向導和姥爹愣在原地,不知道法師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半晌之後,向導對姥爹說道:“我看法師也對弱郎大王沒有辦法,所以找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來搪塞你。要不你早點離開這裏,回到你的家鄉去吧。”
姥爹問道:“弱郎大王已經看到了我,不管我逃到哪裏去,它都可能尾隨而至啊。”
向導說:“那也比留在這裏安全。”
姥爹搖頭道:“不行,我還是要央求法師幫忙。可能是我誠心不夠,他才不願意幫我捉拿弱郎。”
午飯過後,姥爹又趕往法師所在的寺廟。
這次一出門,姥爹就感覺與上次出門大有不同。遠的青山,近的湖水,白的牆壁,紅的屋頂,矮的門,小的窗,一切變得非常熟悉。昨天還有的異域風情,此時卻有種故地重遊的異樣感覺。之前以為是隨性而行的遊山玩水,此時卻覺得是這個地方吸引著他一步一步走到這裏。
他恍惚記得曾經在這裏生活過,可是自己明明來這裏一個月還不到。
這種感覺越接近寺廟越變得強烈。當再次來到寺廟前的時候,他似乎想起曾經無數次這樣回到寺廟前麵過。當再次看到高高的門檻時,他恍惚看見另一個自己在往縫隙裏塞木片,然後在木片上刷紅漆。
當抬腿跨進門檻之後,姥爹甚至記起了密室裏麵那群人的每一張臉孔。可他又清清楚楚記得,上次看到那群人的時候嚇得不敢多看一眼,沒來得及看清任何一張臉就關上了機關。
此時姥爹不但記起了那群人的臉,還記得裏麵有三十六個人,每個人叫什麼名字。但在他的記憶裏,那些臉一直是冷冰冰的,從來沒有笑過,也沒有哭過。
姥爹無意識地走到了最後一間房前,發現法師已在門口等候多時。
法師見了姥爹失魂落魄的樣子,微微一笑,說道:“相信牆壁後麵的那些東西,你也看過了吧?”
姥爹回過神來,反問道:“你怎麼知道的?這也是你的師父臨終之前說過的嗎?”
法師答道:“不是,因為那個茶杯裏裝滿了水,小和尚說隻有你進來過。”
姥爹想起慌忙之中離開時沒有將杯子裏的茶水倒掉,相信法師由此也可推出他發現了牆壁後麵的秘密,不由得尷尬地笑了笑。
既然自己偷看了法師的秘密,而法師已經知道自己偷看了他的秘密,那就不用遮遮掩掩了,還不如開誠布公。姥爹說道:“請問法師,你平時是不是有收集屍體的癖好?”
這話一點就破,所以法師也沒躲避,哈哈笑道:“你不是已經看過了嗎?他們可不是屍體,至少眼睛是可以動的。實不相瞞,他們就是弱郎。”
姥爹雖然心裏已有準備,但是聽他這麼說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法師是公認的追捕弱郎的高手,為什麼還偷偷藏這麼多弱郎在寺廟清淨之地?
“法師既然是捉弱郎的高手,為什麼還要在家裏養這麼多弱郎?”姥爹問道。
法師又說出一句讓姥爹不可理解的話來,他說道:“你應該比我清楚啊!”
姥爹愣了一下。
法師請姥爹進屋坐下,說道:“是你當初讓我把門檻加高,說寺廟的門不能太低,所以加高門檻對付弱郎。因為弱郎的腿不能打彎,跳得不高,所以除了矮門可以阻擋他們之外,高門檻也可以阻擋他們。他們知道高門檻可以絆倒他們,不會進來。”
桌上此時比上次多預備了幾個茶杯。法師提起茶壺,倒上一杯茶,然後恭恭敬敬地遞給姥爹,說道:“當初也是你教我在寺廟裏偷偷藏著這些弱郎,說捉蛇的人要養蛇,為的是摸清蛇的性情,以便攻其弱點,避其長處。”
姥爹呆呆地接了茶,擰眉沉思了片刻,問道:“我跟你說過這些?我以前沒有來過這裏,更不記得說過這番話。”
法師在姥爹對麵坐下,溫和說道:“聽說你是丁未年考取的秀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知道你聽說過轉世沒有?”
姥爹的學識非常淵博,自然知道轉世是怎麼一回事。
轉世之人能回憶起自己前世的名字、所經曆的事情等等。在這個地方,這是司空見慣的事,不值得大驚小怪。還有的僧人雖然沒有經過刻苦攻讀,也能輕鬆學習或背誦重要經論。當時有位大師,他在幼年時跟一位很嚴格的師父住在一個深山的茅屋裏。有一天,他的師父去鄰近村裏為死人念經超度,出門前留了一本五十頁的《文殊真實名經》要他背誦。嘉樣親哲像其他貪玩的孩子一樣,等師父一離開,就跑去跟其他小朋友玩耍去了。鄰居們怕他師父回來後懲罰他,勸他背書,他並不在乎。玩到太陽落山的時候,他這才把這本五十頁的經書從頭至尾讀了一遍。他的師父回來後要他背誦,他輕輕鬆鬆一字不漏地在師父麵前背了下來。而這本經一般人要能背誦下來,需花幾個月的時間。他之所以隻讀一遍就能背誦,即是前世熟背之故。
除了能記起前世之事之外,有些修為高深的大師臨死之前還能預測自己將在哪裏死去,會轉世成為什麼人。
這些有關轉世和大師轉世的故事是外公給我講的。這些故事在姥爹的時代或已發生或未發生,姥爹知道或不知道,我不得而知。但姥爹肯定比我和外公知道得還要多。
姥爹立即領悟了法師的暗示,竊竊問道:“法師的意思是……前世我就住在這個寺廟,而你是我的弟子?”
法師見姥爹有所領悟,又賣起了關子,雙手合十微笑道:“不生生不可說,生生亦不可說,生不生亦不可說,不生不生亦不可說,生亦不可說,不生亦不可說。”
姥爹問道:“為什麼不可說?”
法師說道:“這也是你教給我的,無故不可說,甚深故不可說,能引無義故不可說,法相法爾之所安立故不可說。”
姥爹順著法師的話說道:“人不可能理解所有的事情,好多事不能說出所以然的,一些複雜的事情與其痛苦地糾結於尋找原因,還不如淡然地接受?”姥爹說得非常自然,如同背誦經文一般順暢。說完之後,姥爹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