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爹轉眼去看謝小姐的屍體吃飯,她似乎非常討厭桌上的所有食物,每次下筷子隻夾一丁點,放到嘴裏後不咀嚼就咽了下去,好像喝藥一樣難受。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她還故意將碗中的飯粒撥到地上。
姥爹心中詫異,你不吃也就算了,幹嗎要糟蹋糧食?
在別人才吃了一半的時候,謝小姐的屍體就放下了筷子,禮節性地淡淡說道:“我吃好了,你們慢慢吃。”
謝家母親憂愁地望了女兒一眼,說道:“你這樣老不吃飯,身體會垮掉的!為了你我都換了十多個廚師了,天南海北的特色做了個遍,難道天底下就沒有你喜歡吃的菜嗎?”
父親比母親寬心,謝家父親說道:“你念什麼念?她一直吃這麼點,也沒見怎樣,你就由著她吧。”
謝小姐站了起來,用手捂住了嘴,然後迅速離開了飯桌,向屋後的小門跑去。
其他人繼續吃飯,說說笑笑。
姥爹看了看地麵的飯,心中疑惑,於是也放下了筷子,說道:“我也吃完了。”
謝家父母客氣地勸他再吃點,姥爹堅持不用了。謝家父母便叫下人去給姥爹泡茶喝。
姥爹急忙跟著去了謝小姐的方向。走過一段走廊,姥爹來到謝小姐的閨房門外。才走到窗邊,姥爹就聽見謝小姐歇斯底裏的幹嘔聲,仿佛要將肚子裏的腸子都吐出來。姥爹沒急著進去,而是偷偷在門框邊上朝裏看。
此時謝小姐的屍體正抱著一個痰盂,臉色非常差。在姥爹的眼睛恢複平常之後,他再看謝小姐的屍體時還是感覺這個女人麵容姣好,顧盼生情。可此時的謝小姐臉色又變成了青白色,仿佛發了黴的豆腐。
她的嘴角還粘著幾顆飯粒,看來她將剛才吃的一丁點兒食物也吐了個幹幹淨淨。
在她的腳邊,蜷縮有五六隻黑色的貓。貓的眼睛有藍色,琥珀色,紫銅色等等,仿佛是一顆顆異域引進的寶石。當姥爹站到門檻前的時候,那幾隻貓都警覺地將眼睛對向姥爹,竟然瞬間有了老虎那種虎虎生威的感覺。有的貓甚至呲起了牙,仿佛即將展開一場饕餮盛宴。
看來這裏的貓都被她馴化了。
姥爹害怕她再放出屍氣,也擔心那群瘋狂的貓亂撓亂咬,於是停在門檻前看著她手裏的痰盂,輕聲問道:“你吐得這麼厲害,是不是懷孕了?”
謝小姐聽了姥爹的話,臉上居然露出一點難得的緋紅,有了幾分羞澀的姿態。
姥爹心想,這或許是所有女人初次被問到這種問題時的反應吧,就連已經死去的女人屍體也不例外。
但那絲羞澀很快消失不見,謝小姐換上一副怒容,啐道:“呸!你這是故意譏笑我吧?”
姥爹確實不是有意譏笑她。雖說那時候的思想趨於保守,但是實際上人的七情六欲又有幾個人能完全戰勝?深閨中的千金小姐未嫁人先有孕的情況也不是太少見。那些開口閉口君子聖人的讀書人也不乏爬牆翻窗的情欲之徒。
有的大戶人家為了隱藏家醜,發現女兒懷孕之後便火急火燎地尋找新姑爺。手段高明的,還是能找到門當戶對的人。沒什麼手段的,往往將女兒屈就於家裏的長工或者仆人。所以如果聽到某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故事講述的是一位身份高貴的千金小姐愛上了地位卑微的奴仆,然後他們終於在一起之類的內容,往往故事本身已經被人們神化了,其真實麵目不過是藏不住大肚子的大家閨秀迫不得已找了個邋遢的男人作上門丈夫而已。
“倘若不是懷孕,你怎麼這樣幹嘔?”姥爹問道。
謝小姐的屍體將痰盂放下,一腳踢在腳邊的貓身上。貓“嗷嗚”慘叫一聲,連翻了好幾個滾,跌在牆角裏。她假笑道:“你不是已經看穿我的把戲了嗎?怎麼會不知道我為什麼幹嘔呢?”
姥爹經她點撥,頓時明白了,她是一具已經死了的屍體,自然是不能吃飯的。她的屍氣在皮囊裏已經夠多了,這些屍氣都被她努力壓製,以降低屍體的腐爛速度,如果還有其他食物進入裏麵腐爛,則會加快內髒的腐爛速度。再者,死了的屍體已經沒有生命特征,沒有新陳代謝,食物不能消化,隻會增加她的身體負擔,甚至讓她拉肚子。
因此,她吃飯的時候盡量少吃,吃完了還得把肚子裏的東西嘔出來。
姥爹見她這樣,不免多了幾分同情心。
“謝小姐,你這樣嘔吐非常困難。我告訴你一個好辦法,你用一根稻草穗兒慢慢塞到喉嚨裏,像撓癢癢那樣撓喉嚨,這樣可以讓你不由自主地嘔吐,比你自己幹嘔要好多了。”姥爹說道。
外公給我說姥爹教謝小姐的屍體怎麼嘔吐的時候,我不太相信姥爹說的方法。後來我們村裏有個想要殉情的姑娘喝了老鼠藥,在眾人覺得沒辦法救的時候,一個老人隨手摘了一根稻草穗兒,叫人掰開姑娘的嘴,然後將稻草穗兒伸進姑娘的喉嚨裏。那位姑娘立即嘔吐起來,雖然沒能將所有的老鼠藥吐出,但是脫離了生命危險。
謝小姐也不相信姥爹的話,斜睨著他,嘴角扯出一絲鄙夷的笑,說道:“你把我當三歲小孩?你以為我會拿一根稻草穗兒伸進喉嚨裏?然後讓你嘲笑我傻?”
姥爹道:“不信算了。”
謝小姐的屍體冷冷笑道:“你已經知道我的底細了,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還傷了我的屍氣,你說我憑什麼相信你呢?”
姥爹剛想回答她,卻聽見背後傳來了謝家父親的聲音。
“喂,我說馬少爺,你不要這麼心急好不好?飯都不好好吃就跑到我家女兒閨房裏來,像什麼話嘛!隻要禮數到位,我家女兒遲早是你的人,不要這麼心急嘛!”謝家父親跑得臉上的油光又泛了起來。
姥爹哭笑不得。
謝家父親就像一個要倒不倒的不倒翁一樣跑了過來,拉住姥爹,生怕他跨進女兒的房間。
“虧得你還是秀才呢,孔聖人說的禮義廉恥你都忘記啦?居然趁著我們家裏人吃飯偷偷跑到這裏來調戲我女兒,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哪!”謝家父親一臉痛惜的表情,似乎為姥爹的墮落和風流而痛心惋惜。他用力地拽住姥爹的手,將原本就不敢進去的姥爹拉了回來。
別看謝家父親一身肥肉,力氣其實大得很。姥爹隻好跟著他往回撤。
離開的時候,姥爹聽到閨房裏謝小姐的屍體發出笑聲。那是發自肺腑的笑聲,也是一個女孩子忍俊不禁的笑聲,有意掩飾卻掩飾不了的笑聲。
嗤嗤嗤嗤……
她在裏麵笑個不停。她一定是想象著姥爹的窘態而發笑。
姥爹聽那笑聲聽得有些發愣。
姥爹認為能發出這種笑聲的女人一定不是壞人,女鬼也一定不是壞鬼。
可是謝家父親卻將姥爹當作了壞人,他將姥爹拉到第一個天井的院子裏後,鬆開了姥爹的手,責備道:“我說馬少爺,你這樣像話嗎?我不答應之前那些求婚的公子少爺,就是擔心他們的品行,擔心我女兒以後受委屈。我就這麼一個掌上明珠,我含在嘴裏怕化了,放在手掌心裏怕跑了,我能容忍以後其他人欺負她嗎?”
姥爹連忙解釋道:“謝老爺,您誤會了,我……”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馬秀才讀聖賢書的這都不懂?明明被我抓了個現行,你還狡辯,這更讓我放心不下!”謝家父親確實憤怒了,唾沫星子亂飛。
姥爹連忙以手遮住臉。
謝家父親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用手抹了一下嘴唇,表示歉意道:“我剛才太激動,有點失禮了。”
姥爹就坡下驢道:“沒有,沒有!父親愛女之心,是可以體諒的。”
謝家父親見姥爹沒有因為他的責罵而生氣,還說父親愛女之心可以體諒,便將手一揮,說道:“算了,算了。我叫下人把你們睡覺的房間鋪好被子了,你們早點休息吧。晚上不要再跑到我女兒那邊去了!”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警告,又像是提示。
於是,姥爹在謝家下人的帶領下去了廂房。
羅步齋和其他挑擔子的人都已經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房間。
姥爹吃飯前就跟羅步齋討論了對付謝小姐的屍體的時候,所以懇請謝家父親在他的房間加一個床和鋪蓋,讓羅步齋和他共用一個房間。
謝家父親自然答應,叫下人七手八腳將羅步齋的床抬了進來。
姥爹和羅步齋打算今晚一起偷偷去謝小姐的閨房,弄清謝小姐的真相。但見天色還不算晚,到處還有人走來走去,姥爹和羅步齋便在房裏聊天文地理,易經八卦。聊完這些,兩人又交換了一下對謝小姐的看法,並猜測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姥爹想到羅步齋說過謝小姐的骨重,之前還說道父親的骨重,便問羅步齋能不能給他也稱一下骨重。
羅步齋搖頭道:“你的骨重我看不到。”
“是很輕嗎?如果是的話,直接告訴我,沒有關係的。”姥爹說道。
羅步齋道:“不是輕不輕重不重,是我看不到。”
姥爹以為他不肯說,便說道:“看別人看得這麼準,為什麼看我就不行了呢?不過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七八分。”
“你猜得到?”羅步齋問道。
“當然,你看我一路走來沒有什麼安分日子,現在還擔心弱郎大王隨時出現,取我性命。這是憂愁到老多災多難的八字,這種人的骨重肯定很輕,跟那個二兩一錢的區別不大吧?”姥爹說道。
聊天的時候,羅步齋麵對著門口,姥爹背對著門口。
羅步齋說道:“你是多災多難沒錯,但是每次你都比以前有所進步,這是越來越上升的趨勢啊。剛遇到你的時候你還是連外甥級別都沒到的普通人,在我家屋頂看到你的時候,你就是外甥級別了。剛才在謝小姐的房間突然又發現你到了舅舅級別。真是驚人!我驅邪捉鬼當了這麼多年的阿爸許,現在才勉強達到外甥級別!骨重太輕的人是沒有這麼快提升的。”
姥爹自嘲道:“照你說來,我的骨重是太重不成?骨重六七兩的人有我這麼多挫折嗎?考上秀才後哥哥就死了,家中老父不讓我讀聖賢書了。沒過幾年連科舉都停了。讀了一肚子的書卻沒有用處,在外遊曆一圈招惹上弱郎大王不說,回到家裏準備娶親卻又遇到這個離奇古怪的已經死了的謝小姐。”
羅步齋給姥爹斟上一盅茶,笑道:“這種事情也不是說得清的,你看你雖然經曆這麼多,但是心境寬闊,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你看我在蘿卜寨的時候看似風風光光,實際上處處受其他阿爸許的排擠和擠兌,表麵驅邪捉鬼,實際上給鬼做供吃供喝的奴仆,最後還被鬼指示一個不知名的乞丐潑了一身大糞。看起來處處受壓迫的人不一定不快樂,看起來處處受追捧的人不一定不鬱結。”
姥爹抿了一口茶,齒間留香,味道卻不如農家自采的看似粗糙的茶。那香氣香得有些假了。
羅步齋給自己倒上茶,喝了一口,潤了嗓子繼續說道:“所以,看起來沒有福氣的人不一定沒有福氣,看起來很有福氣的人未必真有福氣。”
姥爹道:“你這是給我說禪來了。別賣關子了,你到底是真不能還是假不能看出我的骨重?”
口若懸河的羅步齋突然閉上了嘴巴,他兩眼直愣愣地看著姥爹的背後。
姥爹見他兩眼發直,問道:“誰來了?”說完便轉過身來。
“是我。”一個麵容俊俏身姿綽約的美女站在門口回答道,聲音如風鈴過耳。
那美女不是別人,正是謝小姐的屍體。
此時姥爹的眼睛看不到熱氣或者黑氣,加上天色近晚,天地之間到處是黃澄澄的,正處在白黑交替的過渡時間,世間萬物都蒙上了一層淡黃的色彩,一時之間竟然頗有迷離玄幻的感覺。在這種環境和時間的襯托下,姥爹絲毫看不出謝小姐是一具屍體的跡象,恍惚間認為之前的判斷是錯誤的。她不是一具已死許久的內部開始腐爛的屍體,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任何男人都抵擋不住誘惑的美人。
後來姥爹教外公的時候說,人被鬼迷惑,往往是鬼利用了人自身的弱點。有的人貪婪,有的人懶惰,有的人嫉妒,有的人好色,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比如說水鬼會變成在水邊遊泳的漂亮女人,誘惑男子下水。如果人能克製自己的弱點,鬼就難以得逞。甚至有時候人的善良也會變成弱點,比如水鬼找替身時還會幻化成溺水待救的人,讓好心人走進水邊伸手去救,之後則被水鬼拖下水。
年輕時的姥爹心境還不夠平靜,還會受到誘惑。
謝小姐的屍體穿著一身黃色的衣服,身子被緊緊包裹,曲線畢現。
姥爹聽到羅步齋輕輕歎了一聲:“姥姥……”
姥爹感覺到羅步齋這輕歎跟他第一次見謝小姐的屍體時所表達的情緒不一樣。上次不過是窺破她的等級後不由自主地說破了。這次則是由衷地讚歎這種等級的實力竟然可以如此完美地修複已死的人體。即使是修煉了五百年的狐狸幻化成人,也難免有露出狐狸尾巴的時候。即使是蘿卜寨的獐子精,也因身形天然欠缺而抓傷女人的內臂而露出破綻。
眼前謝小姐的屍體修為遠遠超過了五百年的狐狸精和身懷法寶的獐子精。
這就是姥姥級別實力的體現。
謝小姐的屍體見屋裏兩人皆有驚訝之色,忍不住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她走了進來,說道:“怎麼了?今天不還見過兩次麵嗎?現在就認不出我了?”
“我認得謝小姐,卻認不得你。”姥爹急忙收回心神說道。
羅步齋也急忙調整坐姿,眨了眨眼睛。
謝小姐的屍體轉了轉手腕上的血絲玉鐲子,問道:“你們可認得它?”
姥爹搖頭道:“來迷失橋前聽說過,但從未見過。”
“這才是我。”她說道。
姥爹和羅步齋聊天的時候,竹溜子棲息在他們頭頂的房梁上傾聽。謝小姐的屍體走進來後,竹溜子就不見了。
姥爹沒想到謝小姐的父親叫他別去女兒閨房,他的女兒卻從閨房找到這裏來了。
“謝小姐,你來這裏幹什麼?”姥爹問道。
謝小姐的屍體泯然一笑,說道:“我到這裏來,省得你去找我啊。”
“你來找我幹什麼?”姥爹問道。
謝小姐的屍體臉上的笑容淡去,說道:“我來把我的前因後果坦白給你們聽,讓你們做一個決定。”
“什麼決定?”
“決定放過我還是不放過我。”謝小姐的屍體說道。
姥爹對著一個空椅子伸手道:“請坐,慢慢說來。至於放過還是不放過,不要說這麼快,最後是您老人家決定放不放過我們也說不定。”姥爹故意將“您老人家”四個字說得非常慢而重,讓她知道,他們兩人對她的情況有了一個基本判斷。“您老人家”四個字既可以表示對她的實力有所預估,也可以表示對她的道行年齡有所把握。上次她失口報出了自己的生辰,而沒有報出已死的謝小姐年齡,姥爹和羅步齋就已經預測她的年齡至少將近六十歲。當然,這是最低最低的預估。她可以是兩個六十歲,三個六十歲,甚至十個六十歲,二十個六十歲。
姥爹傾向於猜測她有十個六十歲,大概是六百年的修為。這才配得上她能將屍氣控製得如此自然的實力。至於什麼樣的實力才可以將屍氣凝聚成形,姥爹還沒有把握。
謝小姐的屍體在椅子上大大方方地坐下,將衣服稍稍整理,將露出的腳稍稍遮擋,然後指著窗外的一棵樹說道:“你們看那麻雀。”
窗外是一棵槐樹,槐樹上站著一隻小麻雀,麻雀嘰嘰喳喳的,在樹枝上跳上跳下。
姥爹和羅步齋都看到了那隻麻雀,但是不知道謝小姐的屍體要說什麼。
謝小姐的屍體嘴角扯出一絲笑,說道:“我知道你們熟諳玄黃之術,陰陽之道,那你們說說看,那隻麻雀如果看到我們,突發奇想要修煉成人形,它大概要花多少年月?”
羅步齋說道:“我以前捉過不少動物精靈,老鼠精,狐狸精,獐子精等等,知道它們的修煉過程非常艱苦。說到那隻麻雀,就算它突然心機一動,想要修煉成人,也不一定是花多少年月就能修煉成人的。它首先要有機緣,要有靈智。像靈智較高的狐狸,蛇龜,狸貓等動物可能容易獲得機緣。但靈智較低的麻雀獲得機緣的概率要小得多,即使有機緣,多半也會擦肩而過。”
“假如獲得機緣呢?”謝小姐的屍體問道,沒有半點敵意,像是一位前來虛心求道的普通凡人。
“假如機緣巧合,它靈智一通,那也得至少五六百年才能修成人形吧。在這五六百年裏,即使不遇到我這樣的人去捕捉,也會有天劫降臨。由於它擾亂人鬼畜等六道輪回,蒼天會用雷擊的方式迫使它灰飛煙滅,所以,這也叫雷劫。雷劫不一定是雷電直接擊中,更多時候是將它們的魂魄驚散,或者說嚇得魂飛魄散。魂魄消散後,實力稍弱的便是前功盡棄了,實力較強的或許可以重新凝聚魂魄,但修為大打折扣,折損幾十到數百年的修為。之前的幾十或者數百年就算一筆勾銷,需要從頭再來。”羅步齋說道。
姥爹插言道:“這麼說來,最短需要五六百年,最長可能超過千年了。”
羅步齋道:“正是如此。”
姥爹道:“我對精靈修煉不甚了解,但是以前聽一個道士說過一句話形容其他生靈修煉成人形之難。那個道士說,其他生靈修煉成人,就如在一片大海中盲龜遇見浮孔一般艱難。”
羅步齋沒有聽過這種說法,問姥爹道:“大海中盲龜遇見浮孔?”
姥爹點頭道:“是的。一隻瞎了眼的烏龜在茫茫大海中漂遊,正好遇到一根漂浮的木頭。木頭上有一個孔,剛好容得下一隻烏龜的腦袋。其他生靈要修煉成人形,其難度就如這隻瞎了眼的烏龜恰好在浮出水麵的時候將頭鑽進木頭的孔裏。”
謝小姐的屍體笑道:“對。我剛開始修煉的時候,就聽到了這種比喻。不過我還是想修煉成人。”
羅步齋驚訝道:“你是其他生靈?不是鬼魂?”
羅步齋和姥爹都認為謝小姐的屍體上附有能量極大的鬼魂,因為隻有無所寄托的鬼魂才需要占據人體,控製人體。人體就像一個庇護場所,也像容納魂魄的器物,這也是一般鬼附身現象發生的原因。
他們沒想到謝小姐的屍體說她是修煉成人形的。
羅步齋問道:“既然你是其他生靈修煉成人,那你是故意修煉成謝小姐的模樣的嗎?你修煉成她那樣就可以,又何必強行占據她已死的屍體呢?”
姥爹看了一眼麵前的謝小姐的屍體,不緊不慢說道:“是不是你的本體已經消失或者被雷劫擊壞?”
謝小姐的屍體卻不回答他們的問題,繼續前麵的話題說道:“羅先生,你既然知道一隻麻雀修煉成人如此之難,那你說麻雀棲息的那棵樹要修煉成人形有多難?”
羅步齋道:“因為樹木靈智比麻雀還差,所以它要修煉成人形,比麻雀要難上一倍。”
謝小姐的屍體繼續問道:“羅先生,如果修煉的是樹上長的一片苔蘚,或者是依附在樹上的小草呢?”
羅步齋道:“比樹木修煉成人形再難上一倍!”
謝小姐的屍體這才表明自己的身份,說道:“我就是樹上長的苔蘚,是依附在樹上的小草。”
“啊?”羅步齋驚異道。
姥爹也目瞪口呆。
“我是寄生草修煉而來。”謝小姐的屍體微微得意地笑道。她脫下血絲玉鐲子,平放在手掌心。那玉鐲子上中的血絲流動起來,血絲末端如小草發芽一般從晶瑩的玉石中鑽出來,先是拱成一團,低頭縮身如豆芽,但是渾身血紅色,接著漸漸舒展,仿佛要迎接陽光照耀,長成了一棵小草,翠綠欲滴。
一棵小草長成之後,其他地方紛紛長出同樣的小草來。
眨眼之間,血絲玉鐲子上長滿了綠色小草。
“我便是這種寄生草修煉而來。沒錯,你問我生辰的時候,我將自己的真實生辰不小心說了出來。其實我在謝家生活了已經四五年,期間我不是隱藏得很好,可以說漏洞百出。但是謝小姐的父母感覺遲鈍,居然沒有發現他們的女兒已經變了。”謝小姐的屍體說道。
“你……已經有五六百年的修為了吧?”羅步齋沒有底氣地問道。
謝小姐的屍體仰頭大笑,好久才停了下來。她說道:“五六百年?你太小看我了!我從修煉到現在已經一千一百三十五年零八十三天了!”
她將日子記得如此清楚,這讓姥爹驚訝不已。
一個人活了多少年自然記得住,但是零多少天未必隨時隨地能說出來。一個壽命不到一百年的人都因為日子太多而記不清具體多少天,她壽命超過千年卻能記得清清楚楚,姥爹如何不驚訝?
羅步齋問道:“你多少年的修為我不知道。但是我這雙眼睛能看透很多常人看不透的事物。我第一眼就看出你的級別在姥姥級別,但沒有達到祖宗級別。”
謝小姐的屍體臉上掠過一絲驚訝,她沒想到這個羅先生的眼睛還有這種特殊能力。她剛才的得意之情消失了,臉上被苦悶之情遮蓋。她說道:“對。一千多年的修為應該是祖宗級別了,而我才剛剛達到姥姥級別,是有些不合常理。但是常理又豈是人人相同的?我從修煉到現在經曆的天劫不計其數。我記得我修煉了多少天,卻不記得自己經曆了多少次天劫。每次都是生死攸關,一旦失敗便是前功盡棄。好在我除了最後一次沒能守住心神魂魄之外,前麵每次都有幸逃脫。但每次逃脫付出的代價都是十多年的修為白白耗費。所以,這一千多年中有將近一半是被天劫給損耗了。因此你說我隻有五六百年修為,不算看錯。”
“原來如此!”羅步齋也忍不住為她艱辛的修煉之道而感歎。
姥爹問道:“你說最後一次沒能守住心神魂魄,是不是因為這個而占據謝小姐身軀的?”
“嗯。”謝小姐的屍體神色黯然。
謝小姐的屍體說,她最後一次經曆雷劫的時候剛好逃到謝家附近,就在謝小姐閨房窗前的一個槐樹上。那時候謝小姐已經重病在身,氣息奄奄。一個驚天動地的雷聲響起,閃電落在槐樹附近。雖然閃電沒有直接擊中它,但雷電的能量太強,將它驚得魂飛魄散。它的魂魄飄飄忽忽棲落在謝小姐的窗台上。
屋裏的謝小姐本來就氣若遊絲,聽到那聲炸雷之後嚇得一驚,居然一口氣沒有吸上來,就此斷了氣。
謝小姐斷氣的時候,身邊沒有其他人。當時是深夜,下人們早都睡下了。
它看見謝小姐的魂魄像煙霧一樣離開本體,便立即乘虛而入占據了謝小姐的屍體。它本是寄生草,最擅長的便是寄生,所以在屍體上寄生下來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它寄生在謝小姐的屍體上之後,還是擔心她的父母覺察出來,便又幻化成一個道士,故意偶遇謝家父親,然後說它有一個血絲玉鐲子,可以保住謝小姐的壽命。
謝家父親一直為重病的女兒憂心忡忡,見道士說血絲玉鐲子可以保住女兒,自然高興得不得了。他哪裏知道,那血絲玉鐲子其實是寄生草的本身,將血絲玉鐲子戴在女兒的手腕上,便是寄生草寄生在樹木上一般。
姥爹點頭道:“原來是你失去了本體才寄生在屍體之上的,這就解開了我之前的迷惑。”
謝小姐的屍體說道:“我寄生之後,見謝家父母待我太好,心中有愧。有時候我故意露出破綻,比如說將生辰說錯,比如說吃飯當著他們的麵嘔吐。但是他們似乎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有時候我就想,他們是不是早就知道這個女兒已經不是他們曾經的女兒了,可是他們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寧可自己欺騙自己,也不要接受這個傷心透頂的事實。後來我就稍稍收斂,嘔吐的時候避開他們。”
姥爹苦笑道:“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原來見過一戶人家的獨生女兒意外身亡,但是她的母親依舊每天早上去女兒房間叫女兒起床,打洗臉水送到女兒房間,估摸女兒洗完臉之後將洗臉水倒掉,吃飯的時候仍舊備上女兒的碗筷,往女兒的碗裏夾菜。有時候一個人坐在女兒的房間自言自語,但是外人聽起來好像是在跟另一個人聊天說話。這個可憐的母親一直堅持這麼做,直到自己去世。”
後來在畫眉村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我得以親眼所見。畫眉村有兩個洗衣池塘,一個稍大,一個稍小。從姥爹家去稍大的那個洗衣池塘的路上,我常看見一個老婦女坐在自家門前的地坪裏抽煙。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抽煙的女人。在我們那個地方,女人抽煙很少見,所以我記憶深刻。
有一次我路過那裏的時候又看見那位老婦女在抽煙,便問母親,為什麼她是女人還要抽煙?
母親騙我說,她是外地來的女人,她老家那邊很多女人都有抽煙的習慣。
母親當時那麼說,是怕我追根問底,怕我知道真相後嚇到。
後來我終於從別人口裏得知,那個老婦女根本不是外地人。她的丈夫去世得早,原來有個兒子。她為了生活到處賺錢,因此兒子疏於教養,染上了一種毒癮。
之後毒癮雖然戒掉,但每天必須不停地吸煙。老婦女辛辛苦苦賺來的錢都在兒子的煙頭上燒光了,包括老婦女原本留給兒子娶媳婦的錢。
老婦女的錢全部用光之後,她終於爆發了,又一次將兒子狠狠打了一頓。她打兒子的方法畫眉村人人皆知。她將地上鋪滿貓骨刺,貓骨刺則是山上最為堅韌的一種刺。然後,她將兒子剝得隻剩一條內褲,讓兒子在上麵疼得打滾。可是越打滾被刺到的地方越多,刺得越深。
曾經一度,畫眉村的大人嚇唬不聽話的小孩時就說:“你再調皮,我就把你扔進裝滿貓骨刺的箱桶裏!像某某某對付她兒子一樣!”某某某就是那位老婦女的名字。
時日已久,我已經不記得那位老婦女的名字。
畫眉村的人說,那個某某某一直用這種方式懲罰她的兒子,從小到大都是這種單一而殘酷的方式。
她那個二十歲的兒子在再次受到這種懲罰之後,覺得自己已經大了,這種方式是對他的汙辱。雖然那時候他的力量已經足夠反製他的母親了,但是在他的母親懲罰他的時候他沒有抗拒,不過,第二天他的屍體就從稍大的那個洗衣池塘裏浮了起來。他知道母親為他付出太多,他欠得太多,所以不忍心傷害他的母親,卻選擇了傷害自己。
他投水自殺了。
自那之後,那位老婦女的生活似乎並沒有發生任何轉變。她照常給兒子做早飯,給兒子鋪被子,給兒子洗衣服。衣服洗淨晾幹之後放到兒子的床邊,過幾天之後又換了新的衣服放那裏,將落了一層灰塵的衣服再洗淨晾幹。每天中午前後,她便坐在家門前的地坪裏抽煙,抽煙的姿勢跟當年她兒子一模一樣,惟妙惟肖。
開始村裏人很同情她,時間久了之後一些人開始笑話她。當她堅持這樣二三十年後,大家紛紛裝作她兒子還在世的樣子,路過那裏的時候還跟她說:“勸勸你兒子不要抽煙了嘛!你一個女人掙錢不容易,以後還得留點錢養老!”
她卻改變了態度,一邊抽煙一邊笑著說道:“抽煙能花幾個錢?他想抽就抽唄。”
有些人並不在乎事實是什麼樣子,哪怕事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她或他仍然要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去生活。
那個某某某老婦女就是這樣。
或許,謝家父母也是這樣。
謝小姐的屍體說道:“有時候我覺得我的隱藏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謝小姐的父親母親。我就是他們的女兒,我要做到盡孝心的責任,不讓他們傷心。某種程度上說,我確實把自己當作這個家庭的一分子了。嗯……或者說,我不是寄生,我是重生。”
謝小姐的屍體眼裏居然沁出了淚水。
姥爹和羅步齋被她的話打動,心生惻隱。
未料謝小姐的屍體話鋒一轉,語氣冷冷說道:“為了不讓我的父母知道真相而傷心,我必須今晚除掉你們兩個!”
姥爹和羅步齋大吃一驚,沒想到她說到最後居然是要殺掉他們。
不過這雖是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如果謝小姐的屍體不主動找上門來殺掉他們,他們也會去她的閨房將她捉起來。這是他們早就計劃好的。謝小姐的屍體主動找到這裏來,是化被動為主動,對她有利。
姥爹和羅步齋反而措手不及。
不管是為了她的假父母,還是為了她自己,她都得這麼做。
姥爹心想,之前眼睛能看到凝聚成形的屍氣,還能勉強處於守勢,現在卻什麼也看不到。唯一的辦法就是使用毛殼香囊了。
謝小姐的屍體猜透了姥爹的想法,笑道:“馬秀才,你就別指望那個古怪的香囊了。我之前被你香囊擊敗,並不是我沒辦法製止它,而是我父親在旁,我怕太多的屍氣凝聚起來會傷害到他。你能看到我的屍氣,已經讓我很意外,這很了不起了。但你別以為那就是我屍氣凝聚的最高境界。”
說完,她張開嘴來,一團黑霧從她嘴裏吐出,落在地上卻變成了一隻渾身漆黑發亮的貓,連瞳孔都是黑色的。
姥爹記起吃飯時他看到謝小姐閨房的一幕,她的腳邊有很多貓,其中一隻便是渾身黑色的。原來院子裏的貓中除了活生生的貓,還有她的屍氣凝聚成形的黑貓!
羅步齋也看到了這隻木炭一般的貓,嚇了一跳。
要說之前看到凝聚成小蛇和蜈蚣的屍氣,姥爹就已經驚訝得無以複加了。此時卻凝聚成肉眼可以見的黑貓,這次簡直可以用匪夷所思來形容姥爹的驚訝程度。
謝小姐的屍體蹲下來撫摸黑貓的頭,說道:“馬秀才,我知道你那個古怪的香囊還有催情迷幻的作用。可惜我隻是一具已經腐爛的屍體。再催情迷幻的東西,對一具屍體來說又有什麼用呢?”那隻貓似乎被她摸得非常舒服,眯著眼睛讓她任意地撫摸。
頓了頓,她又說:“如果我不是寄生在謝小姐的屍體之上,不被你們發現的話,我還是很願意嫁給你這樣的秀才的,可惜……”
她瞥了姥爹一眼,繼續說道:“可惜喜緣變成孽緣,原本要做丈夫的人變成了生死不與共的對手!”
姥爹自知不能掏出毛殼香囊來對付她了,之前殺死那麼多的蜈蚣,毛殼香囊就損失了不少香氣。那時還是無形的香氣對抗無形的屍氣。現在要用毛殼香囊的香氣抵消一隻能成形的黑貓,以無形對抗有形,恐怕損失更為嚴重,甚至使得毛殼香囊香氣盡失。
於是,他將伸向毛殼香囊的手縮了回來。
就在同時,羅步齋將手一揮,一根繡花針從他手裏飛出,直奔謝小姐的屍體門麵而去。
謝小姐的屍體輕輕一晃,繡花針便如針眼裏拖著一串長線般在其後麵劃出一道細長的黑色痕跡。繡花針還沒有碰到她便落了下來。那條細長的黑色屍氣立即如線團一般將繡花針裹住,仿佛是哪位老太太用過繡花針後將它插在線團之中備用。原來她的屍氣還能變成比小蛇和蜈蚣還要細小的事物!
謝小姐的屍體哈哈大笑,說道:“你們也太小看我了!這謝家大院裏到處都是我的屍氣,哪是你們想傷到我就能傷到我的?我剛才還說過,我父親在旁邊的時候,我不想用你們可見的屍氣傷害你們。現在我可以肆無忌憚地使用我的屍氣,你們沒有任何勝算的!”
她看了一眼羅步齋,鄙夷地笑了笑。她一揮手,那隻黑色的貓便躥了出去,叼起地上的屍氣線團回到她身邊。
她將線團撥開,用纖細而瓷白的手指捏起那根繡花針,說道:“羅先生以前是專門捕捉邪靈的吧?你的想法很不錯,知道我的皮囊內全部是屍氣,如氣在氣球之中,隻要紮一個針眼大小的洞,屍氣就會從這個小缺口裏噴湧而出,屍氣乍泄,甚至將我這副臭皮囊爆裂!”
羅步齋臉色一暗。
“可是你以為你的針可以紮到我嗎?”謝小姐的屍體得意揚揚。她玉手一揚,那根繡花針便劃出一道黑色的痕跡,飛到屋外的天井裏去了。
在那隻黑色的貓叼起屍氣線團的時候,姥爹發現貓的腳步並不像真正的貓那樣嫻熟自然。姥爹在練習貓腳功夫的時候,曾偷偷注意過貓走路時的形態動作,並有意模仿。所以他對貓的行走姿態非常熟悉。
姥爹知道,謝小姐的屍體能將屍氣凝聚成貓的形狀,卻還不能讓這隻屍氣貓有貓的動作和性情。說到底,這是一隻像貓的屍氣,而不是一隻真正的貓。
謝小姐的屍體道:“你不知道,我以前不會刺繡女紅,寄生在謝小姐的屍體上之後,也懶於模仿學習,更害怕針尖刺傷指尖,導致我的宿主皮開肉綻。但是謝家父母對我的好讓我感動之後,我認認真真地學習刺繡女紅,對針線的拿捏比別的真女人還要精準三分。你們去迷失橋問一問,誰家的刺繡賣得價錢最高?誰家的刺繡質量最好?必定是我謝家!那些刺繡就是出自我的雙手之下!”
“關公麵前耍大刀了!”羅步齋慚愧道。
“我不過是寄生的草木而已,怎可自比關公?”謝小姐的屍體謙遜道。
姥爹沒來迷失橋之前就聽說過迷失橋最為知名的刺繡是謝家刺繡。謝家刺繡是用的湘繡的方法手藝。材料由布料和繡線結合而成,布料多以純絲純色的硬緞、軟緞或透明紗,繡線為純絲絲線和絲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