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爹認為羅步齋的話可信,何況父親說出那番話也很可能是他自己意識到身體的異樣了。很多人在去世之前其實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的。他們大多數人在大限將至前會對親人說:“我知道我已經不行了。”
姥爹從他父親的話裏聽到了這種感覺。
於是,姥爹遊曆回來後不到七天,他就主動帶著彩禮去那個戴著血絲玉鐲子的姑娘家裏提親。
姑娘住在洞庭湖附近一個叫梅溪橋的地方,那裏當年是整個縣最為繁華的市場,吃的零食,穿的衣服,住的家具,行的車馬都可以在那裏買到,應有盡有。姑娘的父親便管著半個市場,所以家境特別好。
但是梅溪橋經常發生一些怪事,漸漸的,人們都把梅溪橋叫作迷失橋。在當地的方言裏,梅溪橋和迷失橋的發音幾乎一樣。一個詩情畫意的名字就這樣變成了聽起來冷颼颼的名字。
那個姑娘的血絲玉鐲子便是其中最為大眾所知的怪聞之一。
不過姥爹一點兒也不擔心,他已經不是以前初出茅廬的文弱書生了,身邊還有一個見識多廣的阿爸許羅步齋,再加上聰明伶俐的竹溜子,他對那位姑娘沒有一點忌諱之心。
那個姑娘姓謝,沒有名字。她家裏父母非常傳統,非得按照古例“待字閨中”等她許配了人家才讓她夫家取名字。
姥爹去見謝姑娘的時候,羅步齋和竹溜子都跟著,另外還有幾個抬彩禮的仆人。
謝家父母高高興興地接待了姥爹等人,讓仆人們在大廳裏喝茶吃花生,然後要領著姥爹去謝姑娘的閨房見見麵。
姥爹剛邁開步子,竹溜子就一下子躥到了姥爹是腳麵上,似乎要拉住姥爹的腳,不讓他跟著謝家的人到後麵去。
謝家父親見了竹溜子,皺眉道:“哪裏來的耗子?我家養了三十多隻貓,難道都是擺設嗎?”
姥爹知道謝家養了許多貓,都是捕捉老鼠的高手。這謝家人並不是有多喜歡貓,而是他家管著迷失橋市場的貨物,貨物裏又多有糧食幹貨等老鼠愛吃的,所以不得不養許多貓。曾經有個人勸謝家人別養這麼多貓,因為貓是夜靈,陰氣重,養太多了對主人不利。謝姑娘年幼時也多次被貓撓傷。
可是謝家不能不養貓。
謝家的一位老仆人馬上從側門走了出來,對著謝家父親連連鞠躬道:“老爺,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讓老鼠進來的,這是我的失職。”
姥爹連忙說道:“這不是普通的老鼠,是我從四川帶來的寵物,它不會亂咬東西的。”
謝家父親有些不悅,斜睨了姥爹一眼,說道:“看你文質彬彬,又考過秀才,怎麼會玩這種討人嫌的寵物呢?”
在那個時候,人們普遍喜歡常見的寵物,有養貓的,有養狗的,高雅點的養鳥,有錢的養馬,信風水的養魚,打獵的養鷹隼,確實沒有人會養老鼠。所以姥爹對謝家父親的不悅非常理解。
羅步齋見竹溜子行為異常,便丟了手中的花生,走到姥爹身邊,說道:“這竹溜子是我養著玩的,我跟你們一起到後麵去,隻要我在旁邊,這竹溜子就不會亂跑。”
姥爹也感覺到了竹溜子的異常。如果有外人在,竹溜子一般不會貿然現身的。它會躲在牆角的老鼠洞裏,或者棲息在房梁上。雖然姥爹跟竹溜子相處的時間遠遠不及羅步齋,但是他們之間相互熟悉的程度以及遠遠超過羅步齋還是阿爸許的時候。
對於這其中的差異,姥爹認為是因為自己把竹溜子當作朋友,而羅步齋以前隻把它當作傀儡。有感情的關係總是勝過雇傭的關係。
於是,謝家父親帶著姥爹,羅步齋和竹溜子一起走到了後麵。後麵是一個“回”字形建築。四周是小廂房,“回”字中間是天井。天井不是水井,而是用來蓄水排水的。在那個時代,一戶人家如果能有一個天井,那就代表這戶人家的日子過得相當滋潤。因為一般人家是蓋不起這麼多房子的,當然,也有好幾戶人家共用一個天井的,那就另當別論。
姥爹以為謝姑娘的房間就在這裏了。可是謝家父親的腳步不停,繼續往前走,從一條小走廊穿了過去。後麵居然還有一個“回”字形建築,中間還有一個同樣大小的天井。
能有兩個天井的人家,那就稱得上是大戶人家了。
羅步齋竊竊對姥爹說道:“這些房子夠我們蘿卜寨住十幾戶人家了。”
姥爹故意走慢一些,與謝家父親落開一段距離,小聲笑道:“你不知道,如果做兩個天井的話,這裏是要住十幾戶人家的,不過這十幾戶住的都是老爺的小妾。可惜這謝家子孫稀薄,居然隻有一個女兒。”
羅步齋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說道:“你感覺到沒有,這屋裏的陰氣非常重,不像是長期住人的地方。”
此時太陽當空,陽光撲到了天井上,也照到了走廊裏。沒進謝家之前,姥爹和羅步齋都熱得額頭冒汗,挑彩禮擔子的仆人們更是汗濕了衣服,肩胛骨的位置甚至析出了一層白色的汗鹽。其實仆人們挑的彩禮並不重,多是綢緞,布匹,紅白糖,椅子之類有些象征意義的東西。那時候交通不便,如果憑人力挑重物還走那麼遠的路程,那就太笨了。重物是早就用車拖了過來的。
在這麼熱的天氣裏,走進謝家後院之後居然就如走進了井底一樣清涼,這很難不讓人生疑,姥爹甚至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穿過兩個天井之後,謝家父親還沒有停住,繼續順著小走廊往後走,來到了第三個天井旁。這時候,姥爹也忍不住感歎謝家財大氣粗了。不過此時姥爹多了一分擔憂。之前那些大家族爭奪這個姑娘,不會是為了分謝家家產吧?如果是為了錢財,那謝姑娘就不一定像傳說中的那麼好看了。
以前姥爹不少聽說長得醜的大戶人家小姐騙婚的事情。在男方派人來看人的時候,大戶人家找個漂亮的婢女端坐在房中,讓人誤以為這個千金小姐長得特別漂亮。等結婚抬轎子那天,仍由婢女坐轎,而小姐假裝婢女,再等洞房的時候兩人換過來。等到第二天一看,身邊睡的是另一個人,後悔也來不及了。
同樣,有錢的公子也會用類似的方法騙大戶人家的小姐,用俊俏的下人假裝見麵,新婚之夜偷梁換柱。性子弱的千金小姐見木已成舟,也就認了;性子烈的千金小姐可能立即用絲絹懸梁了。
在第三個天井的南邊廂房裏,姥爹終於見到了那個戴著血絲玉鐲子的謝姑娘。
“姥姥!”羅步齋一見那個麵色白得像紙的姑娘,就忍不住驚歎一聲。
那謝姑娘見羅步齋叫她姥姥,表情呆滯了片刻,複而緩和過來,故意用手摸摸臉,微笑道:“我長得有這麼老嗎?”
羅步齋自知失言,忙說道:“不是,不是,我是見姑娘長得這麼漂亮,非常驚訝,不自覺就說出了感歎的話。”他拱手彎腰,做得比姥爹還講禮節。
謝姑娘聽到誇獎,忍不住露出喜色。
她父親在旁哈哈大笑道:“我家女兒當然是國色天香!你們不知道多少好男兒打破頭想擠進我家門。可惜她一個也看不上。獨獨馬糧官報上你的名字之後,她就答應了。你是我們縣最年輕的秀才,要不是科舉停了,定然是高中皇榜的文曲星!男才女貌,也隻有你能配得上我家女兒了!”她父親肥胖的臉上笑得冒出了一層油光。屋頂有幾片透光的琉璃瓦,陽光從那裏直射進來,打在他的臉上,使得油光更加閃亮,讓人看了發膩。
姥爹自然明白羅步齋情不自禁地叫出一聲“姥姥”的原因,立刻也明白了竹溜子在大廳裏的時候為什麼一下子躥到他腳上不讓他走。
不過見謝家父親在旁邊,姥爹不好把話挑明,隻好假裝溫和地跟謝姑娘寒暄幾句,問問謝姑娘的生辰八字。
問生辰八字也是結婚前一件比較重要的事,隻有問回了姑娘的生辰八字,回家後找算命先生配合自己的八字算一算是不是相配。如果相配的話,後麵就可以繼續婚娶。如果不配甚至相克,往往婚姻就此取消。
謝姑娘說:“我是庚午年臘月初七午時出生的。”
姥爹當即辯駁道:“庚午年?還要幾年才是庚午年呢。難道你的出生年月還沒有到?”
謝姑娘慌亂道:“怎麼可能還沒到!早過了!”
姥爹說道:“六十年一個甲子輪回,如果早過了的話,難道你現在已經五十多歲了?”
一旁的謝家父親急忙打斷道:“她不是庚午年的,她是農曆庚子年出生的,也不是臘月初七午時。”然後,謝家父親報出了女兒出生的月份日子和時辰。
謝家父親瞪了謝姑娘一眼,責備道:“婚姻大事不可兒戲!生辰報錯了,萬一八字不合,這婚約是要取消的!”
謝姑娘瞥了姥爹一眼,對她父親嬌嗔道:“我以為馬秀才隻是一個不通世事,呆板腐朽的文弱書生……”
姥爹頓時明白,謝姑娘是怕自己的本相被揭露,才拒絕了其他的公子,選擇了呆板書生。
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隻有書生她才能騙得過。騙不過的話,書生也最容易動惻隱之心。
謝家父親見女兒不知禮節,連忙打斷她的話說道:“做爹的也是看馬秀才是文弱書生才答應這門婚事的,怕你去了婆家之後受你男人的欺負。之前那個李公子,他天天舞槍弄棒,一不小心就會把人打傷。還有那個白公子,天天尋花問柳,你去了豈不是天天受氣?做爹的放心不下。”
屋頂的琉璃瓦有三片,各有兩個巴掌加起來的大小。一束透過琉璃瓦的陽光落在謝家父親的臉上,一束落在羅步齋的腳前,還有一束落在姥爹的鼻尖上。
姥爹見那陽光比以前吸食的陽光要微弱,又比晚上吸食的月光要溫暖,禁不住想上前去嚐試一下這種不強不弱的陽光。
這種想法剛湧上來,姥爹就感覺耳朵突然失靈了,聽不見謝家父親,謝小姐和羅步齋的聲音了,隻有嗡嗡嗡的聲音,仿佛他們三個是蒼蠅一般。而那陽光卻仿佛有了聲音,像傾瀉而下的瀑布一樣震耳聵聾。陽光絲絲縷縷,就如流下的水一般。姥爹心中微微一驚,心想道,難道這經過琉璃瓦透射的陽光如此與眾不同嗎?如水一般,既吸收了陽光的陽氣,也吸收了月光的陰氣?以前吸食過至陽的陽光,後來吸食過至陰的月光,而眼前仿佛是陽光和月光的交融。
在峨眉山的時候,迷海大師說過,世上所有東西都是陰陽俱有的。至陽的東西裏也有細若遊絲的陰氣,而至陰的東西裏自然也有細若遊絲的陽氣。男人是陽,也有陰虛生病的時候;女人是陰,也有陽氣不足的時候。哪怕是陽光,也是如此。而月光雖然是至陰之物,但它其實是陽光在月亮上的反射光。經過反射,陽光中的陽氣被過濾,所以才成為至陰之物。
姥爹看著眼前的陽光,由此推想,琉璃瓦不是反射而是折射,這樣是不是將陽氣過濾了部分卻也留下了部分?這樣的話,經過折射的陽光就是陰陽調和的光線了。
這種陰陽調和的光線,應該嚐一嚐。
姥爹往前挪了一小步,讓光線直接照到臉上,然後輕輕張開嘴。
這陽光果然不同,既沒有峨眉山中那種飽腹的感覺,也不是蘿卜寨阿爸許家屋頂上那種喝湯的感覺,也不是在雞鳴三省遇見阿爸許的執念時那種喝水的感覺。這次他如同喝著摻了蜂蜜的茶,蜜的感覺非常非常淡,淡得要細細體會才能感覺到,仿佛一小滴蜜落在舌苔的一個味蕾上,然後慢慢侵染開來。茶的感覺也非常非常淡,淡得要輕輕吸嗅才能感覺到,仿佛一杯上好的茶擦鼻而過,沒有濃香,隻有後香。
因為這種縹渺的感覺,姥爹也不敢大肆呼吸或者吞咽,隻敢輕輕地嗅,輕輕地吸。怕太過用力而毀壞,怕太沒力氣而溜掉。
很快,謝家父親,謝小姐和羅步齋的嗡嗡聲都消失了。瀑布傾瀉而下的聲音將全世界的其他聲音全部遮掩,如突如其來的狂暴雨將整個世界淹沒,所有的東西都被遮住了。姥爹感覺到陽光將他淋濕淋透,仿佛站在雨中。這雨是太陽雨,所以不會感覺到冷,溫度剛剛好。那是一種非常愜意的感覺。
姥爹不禁聯想,春季的花草樹木遇到第一場春雨也應當是這種感覺吧。可惜人無法知道花草樹木的感受。
後來謝姑娘告訴姥爹,她在“貴如油”的春雨中就有類似的感受。那是一種萬物生長的力量。
姥爹站在透過琉璃瓦的陽光下時,謝姑娘還沒有跟他交流感受。但是姥爹確實感覺到渾身的生機,仿佛自己是一棵樹,腳是根,手是葉。吸收了這種陰陽調和的陽光後,他感覺到腳要往地下去,吸取更多的養分;他感覺到手要繼續向前生長,要像樹枝一樣開枝散葉,吸收更多的陽光。甚至身體的骨骼也要膨脹開來,獲取更多的空間。
在那一瞬間,他體會到了一棵樹苗為什麼可以吸收天地精元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也體會到了一棵小草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力量頂著沉重的石頭生長出來,甚至體會到人為什麼能從父母的精血長成一個人。
在那一瞬間,姥爹頓悟了。
佛經有言:迷聞經累劫,悟則刹那間。
意思是說,人處於“執迷”的狀態是多世累劫的,但是開悟卻是一瞬間的事情。
姥爹切身體會了這句話的意思。
如果自己曾在峨眉山修行,曾去寺廟渡人濟世,那麼之前的一切都是積累劫難,以待此時的開悟嗎?姥爹心中自問。
有此領悟之後,瀑布的聲音次第消失,謝家父親,謝小姐和羅步齋談話的聲音重新在耳邊響起來。如沐雨水的感覺頓時消失,陽光仍舊照在臉上。
這時,羅步齋推了推姥爹的肩膀,說道:“婚姻是你的終身大事,你倒是說兩句,發生麼愣啊?”
“啊,哦。”姥爹一驚,不知道他們剛才說了些什麼。
當目光再次對向謝小姐的時候,姥爹又有了那次在阿爸許家屋頂上的視覺。他看到謝小姐周身不但沒有一點熱氣,反而散發出如長了毛一般的黑氣。那黑氣如水草一般漂動。
姥爹揉了揉眼睛再看,黑氣沒有消失。
再看謝家父親,周身熱氣如在蘿卜寨看到的人一樣沒有異常。再看羅步齋,熱氣仍然比常人要少一些。
姥爹心想,這謝小姐早已死了,我看見的是一具屍體。
羅步齋見姥爹眼睛瞥來瞥去,問道:“你看什麼呢?”他的話剛說出口,就表情凝固了一下。顯然,他發現姥爹與剛才不同了。但是這麼多人在場,他不好仔細詢問剛才一瞬間在姥爹身上發生了什麼重大變化。
謝小姐的屍體說話了:“我還以為這個書生多聰明,原來見了美女也是傻愣愣的。”
姥爹見到謝小姐的屍體說話時嘴裏噴出一陣黑色煙霧,仿佛她肚子裏著了火似的。姥爹明白,那是屍氣。難怪這謝家府宅裏陰氣森森,原來是有一具不斷噴出屍氣的屍體。既然能將三個天井的大院弄得如此清涼,可見這具屍體在這裏已經不是一時半日了。
大院裏充滿了清涼之氣,反過來又可以讓屍體沒那麼快腐化。
可是她既然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能說話?她父親難道不知道她已經死了?如果不知,那屍體是用什麼手段讓他們絲毫沒有發覺的呢?如果知道,她父母為什麼還要將她嫁出去?姥爹腦袋裏疑問重重。
臉上冒油的謝家父親生氣地斜了女兒一眼,忙給姥爹道歉:“我女兒平時足不出戶,我又慣得厲害,說以嘴巴子不饒人,還望馬秀才不要見怪。”
姥爹忙道:“早就聽說謝家家教最為古樸,謝家大小姐足不出戶,正應了千金小姐足不出繡花樓那句話,這樣嚴格遵照古訓的家教現在很少見了。我應該欽佩謝家家教嚴正才是,怎麼會見怪呢。”
謝家父親聽了姥爹的話,這才勉強笑笑。
謝小姐的屍體卻不依不饒,拂袖道:“足不出戶有什麼好?這是把女兒做盆景觀花養了,不是養人!”拂袖的時候她手上的血絲玉鐲子碰在桌沿上,發出的聲音卻不似玉石磕碰,聲音響脆,而像是木頭相碰,聲音沉悶。
姥爹心想,你倒是走出謝家大院,在外麵的大太陽下曬曬試試!做賊心虛的人反倒會虛張聲勢,越害怕的東西,越裝作不害怕。
羅步齋也看出端倪,故意揶揄謝小姐道:“看小姐臉色蒼白,確實是曬少了太陽,應該多出去走走。”
謝小姐的屍體撇撇嘴,哼了一聲。姥爹看見她像抽煙吐煙一樣從鼻子裏冒出一縷黑色的煙霧。那縷黑色如輕紗的煙霧沒有立即在空氣中消散,而是像一條活了的小蛇一樣蜿蜿蜒蜒地爬行到羅步齋的鼻子前,然後從他的鼻孔裏鑽了進去。
姥爹心中一驚。剛才羅步齋故意揶揄她,讓她生氣了。這謝小姐是要用邪術來報複羅步齋!
而這一幕隻有姥爹能看見,羅步齋和謝家父親都看不見。
就在姥爹要提醒羅步齋的時候,羅步齋張開了嘴,手連忙護住嘴巴,然後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那條小蛇一般的黑色邪氣被羅步齋噴了出來,摔落在地上,很快就消散了。
謝小姐的屍體柳眉輕輕一蹙,對羅步齋的反應有些狐疑。她用質疑的目光看了羅步齋一眼。
羅步齋則慌忙掏出手帕來擦拭口鼻,一副窘相,似乎沒有注意到謝小姐的表情變化。不過,姥爹不知道羅步齋是裝作沒注意,還是真的沒注意;也不知道他是有意打噴嚏防備謝小姐,還是真覺得鼻子不舒服而打出的噴嚏。
不管他有意還是無意,姥爹心裏都有一個答案。如果羅步齋發現了謝小姐的把戲,那是再正常不過的,因為羅步齋本就是驅邪捉鬼的阿爸許,他打個噴嚏是為了自保,也給對方留一點臉麵。如果羅步齋純粹是鼻子不舒服而打噴嚏,那也是情理之中的,因為羅步齋現在的身體是“身外身”,與普通人的身體不一樣。謝小姐用對付普通人的把戲對付羅步齋,可能確實不起作用。
謝小姐的屍體見施害羅步齋不能,轉而施害姥爹。她又撇撇嘴,哼了一聲。一條黑色如小蛇的煙霧從她鼻子裏冒出,然後向姥爹這邊爬來。
那黑色東西到了姥爹鼻子麵前,姥爹這才看清楚,這次的煙霧形狀不隻是蛇形,蛇的周身還有許多細長的腳,仿佛是蜈蚣一般。顯然,這次謝小姐的屍體放出的邪氣比剛才的還要厲害,如果讓它爬進體內,肯定不死即傷。
看清形狀的同時,姥爹聞到了一股臭味。姥爹終於明白,這黑色的煙霧是傳說中的屍氣。人在死後會從體內開始腐爛,屍氣就是在人體開始腐爛的時候所散發出來的氣體,這種氣體自然帶著臭味。家裏有人亡故的,家眷在將亡者入棺前要給死者擦個澡,然後穿衣戴帽。在這個過程中,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吸入屍氣。身體素質差的人吸了這種屍氣會扛不住。萬一死者眷屬被屍氣所侵,生病了,可在中藥店買桑枝一錢半、艾葉一錢半、雄黃五厘、朱砂五厘。將桑枝、菖蒲、艾葉煎煮後,衝服雄黃、朱砂,並洗擦身體,可去除屍氣。
當然,可以去除的屍氣都是分量非常少的屍氣。如果屍氣吸入太多,恐怕性命難保。
這謝小姐的屍體能控製屍氣的散發方向,還能將屍氣凝聚成形,實屬罕見,其實力也可見一斑。難怪羅步齋一見了她便叫“姥姥”!
姥爹看了一眼羅步齋,希望他想辦法施出援手。可是羅步齋打完噴嚏之後將手帕收了進去,沒有看到姥爹身處險境之中。阿爸許自從改名羅步齋之後,將一條手帕常帶在身邊。天氣稍熱他就極易出汗,需要手帕擦拭臉上的汗珠。
羅步齋繼續跟謝家父親討論婚娶的細節,他看不到那條像蜈蚣一樣的屍氣。
滿臉是油光的謝家父親更不可能看到屍氣了。倘若他能看到,剛才他女兒作祟害羅步齋的時候他就應該有所覺悟。
當那個黑色蜈蚣爬到姥爹的鼻子麵前,正要鑽入的時候,姥爹急忙側了一下頭,假裝去看屋裏的擺設。於是,黑色蜈蚣詭計落空。
謝小姐的屍體又撇撇嘴。
黑色蜈蚣立即調整方向,繼續朝姥爹的鼻孔爬來。
就在黑色蜈蚣即將碰到姥爹的鼻尖兒時,姥爹又將腦袋轉了一個方向。
謝小姐的屍體再次撇撇嘴。仿佛她的嘴跟那條黑色煙霧蜈蚣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細線,黑色煙霧蜈蚣就是她用嘴來操控的傀儡。
那條黑色煙霧蜈蚣死纏爛打,姥爹將頭轉向哪裏,它就飛快地爬向哪裏。
羅步齋見姥爹的腦袋轉來轉去,非常不自然,便問道:“馬少爺,你的脖子是不是不舒服?”在正式一點的場合,羅步齋都叫姥爹為馬少爺,叫糧官作馬老爺。在私下裏,羅步齋直呼姥爹的名字,叫糧官為大伯。
姥爹當著謝家父親的麵不好發作,隻好尷尬道:“是啊,昨晚睡落枕了,脖子怎麼扭都不對勁兒。”
姥爹扭脖子的時候恰好看到旁邊桌上放著一把觀賞用的扇子,扇子上麵畫著仕女圖,圖中仕女手裏也拿著一把扇子,看那筆墨似乎非常老到,應該是某位名士畫家親筆畫出來的,而不是作坊統一生產的。
姥爹顧不得那麼多了,上前將扇子搶在手裏,在鼻子前麵不停地扇風。那黑色蜈蚣既然是煙霧凝聚而成,那應該怕風吹散,姥爹故意將風扇得很大。
謝小姐的屍體忍不住撲哧一笑,嘴巴如墨魚一般頓時噴出一大團墨水一般的煙霧。她譏諷姥爹道:“現在又不是三伏天,我們這屋裏也陰涼陰涼的,馬秀才怎麼還要扇扇子取涼呢?莫非體內陽氣太旺?”
謝家父親卻擔心他家的扇子,忙說道:“馬秀才,我這扇子可不是用來扇風的,這是我花了不少錢從別人手裏高價買過來的。你熱的話,我叫人拿一把蒲扇來就是。不過我這屋裏常年蔭靜,不會感覺到熱啊。”
謝家父親又擔心這還沒進門的姑爺身患隱疾,怕女兒嫁過去之後守活寡,便說道:“就算禮數到堂,八字相合,我還得請城裏的知名醫生幫你看看,免得身體有隱疾沒發現,及時發現及時治,治好了再談婚娶也不遲。”
謝小姐的屍體聽了父親這話,笑得前俯後仰。她以手掩住嘴巴說道:“父親你擔心得多餘了,我看他身體好著呢。”謝小姐的屍體知道姥爹不斷扭頭是為了避開她的屍氣,所以知道姥爹並不是有隱疾在身。
“你天天在深閨裏學習女紅,又沒有學過醫,你怎麼知道別人有沒有隱疾?快給我收斂一點!”謝家父親責備女兒的放肆。
令姥爹覺得可氣的是羅步齋追問姥爹剛才來的路上為什麼沒有感覺落枕,現在卻不舒適,是不是真如謝家父親說的那樣有隱疾。
姥爹無法作答,但手上的扇子搖得更快了。
謝小姐的屍體嘴巴再次一撇。
那條黑色煙霧蜈蚣立即盤起了身子,如水塘中的田螺一般。然後它滾動起來,靠近姥爹。這盤起的身子將受風影響的麵積減少了許多。雖然它身上的煙霧不斷地被吹散一些,可是就如吹掉身上的灰塵一樣無傷大雅。
姥爹見這樣也不行,忙將扇子交還給謝家父親,順便借機彎腰,躲開那條討厭的蜈蚣。在它跟隨到謝家父親身邊時,姥爹又突然撤回腳步,回到羅步齋身旁,這一送一回,像跳舞似的。
謝家父親和羅步齋看著姥爹動作突然奇異,都不理解地看著他。
“你這是……”謝家父親的眼神透露出越來越多的不放心。此時他不隻是擔心還沒過門的姑爺身體有隱疾,還擔心這姑爺的腦子也不太利索。
姥爹忙指了指鞋子,說道:“來的路上鞋子裏進了沙子,剛剛踩到了沙子,疼了一下。”說完,姥爹假裝脫下鞋子,在鞋子裏麵尋找那顆不存在的沙子。
姥爹預料到謝小姐的屍體會趁這個機會驅使蜈蚣攻擊他。因為此時他已經脫掉了鞋子,不能隨便走動。
果然,那條黑色煙霧蜈蚣重新舒張身子,從盤旋恢複為蜿蜒,然後迅速朝姥爹的鼻子衝來。
姥爹等的就是它這一毫無防備的衝擊。說時遲,那時快,姥爹舉起鞋子,像拍蒼蠅小蟲一般狠狠地用鞋底朝對著那條蜈蚣拍去!
啪!
鞋底拍在蜈蚣身上,與地麵接觸,發出響亮的一聲。
謝家父親和羅步齋被這聲音嚇得一驚。
姥爹摁住鞋底,抬起頭來,對著謝家父親解釋道:“對不起,剛才看到了一隻蒼蠅,我順手將它拍死了。”
“哦——”謝家父親再次又懷疑轉為釋然。
挪開鞋底,姥爹看見地上的蜈蚣已經碎為粉末。臭味嗆鼻。那些粉末如水一般被幹枯的地麵吸收,漸漸不留一絲痕跡。
地上並沒有蒼蠅的屍體,不過謝家父親和羅步齋不會湊過來看,所以姥爹得以敷衍而過。
姥爹再看那謝小姐的屍體,她表情略微驚訝,似乎不曾想到姥爹能將黑色蜈蚣拍碎。
在她看向姥爹的時候,姥爹回以一個嚴厲的神色,以示自己並不懼怕她那些雕蟲小技。
既然鞋子裏不存在的沙子已經處理掉,那就不好將鞋子一直拿在手裏。
姥爹將鞋子穿好,直起腰來。
可是剛剛直起腰,他就看到無數蜈蚣從謝小姐的屍體的七竅裏爬出來。嘴裏,鼻子裏,耳朵裏,眼角裏都有黑色的蜈蚣擺動無數的腳爬出。謝小姐原本好看的臉也頓時變得猙獰恐怖。那些蜈蚣從她的臉上爬到脖子,然後從衣領爬進去,順著她的身體爬到了腳下,最後從腳下朝姥爹這邊爬來。
此時就算將兩隻腳上的鞋子脫下來拍打,也無法抵禦這麼多的蜈蚣。
姥爹心想,完了,此時就算撒腿逃跑,恐怕也跑不出這位千金小姐的閨房了。
急中往往容易生智。
在絕望的時候,姥爹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了隨身攜帶的毛殼香囊。
這屍氣既然是臭的,那應該難以抵禦毛殼香囊的香味。如果毛殼香囊的香味能將屍氣的臭味淹沒,那屍氣的毒性應該也會消退。
這隻是姥爹當時的猜測而已。既然別無他法,就隻能用毛殼香囊試一試了。
姥爹迅速從暗包裏掏出毛殼香囊。
一股清香立即飄然而出。
香氣本是看不到的,但是姥爹見地上如潮水一般湧來的蜈蚣,便看到了香氣的形狀。因為那些靠近姥爹的蜈蚣頓時粉碎了,然後迅速被幹枯的地吸收,就如剛才被鞋底拍打過的蜈蚣一樣。在姥爹的周圍,迅速出現了一塊空白之地。那空白之地的形狀,便是香氣籠罩的形狀。
謝小姐的屍體沒想到姥爹還有這一手,頓時花容失色。
姥爹幹脆送佛送到西,拿著毛殼香囊走近謝小姐的屍體,將毛殼香囊往謝小姐的屍體手裏塞,一邊塞一邊客氣地說道:“初次見麵,我沒有什麼好東西送你,就送一個香囊吧。這香囊是我在四川的時候由於偶然機會得到的,它的香氣非常特別,還源源不斷,不像普通的香囊那樣使用一段時間就沒了香味。我想你應該喜歡它。”
謝小姐的屍體急忙擋開毛殼香囊,以手捂鼻。
“我不喜歡有香味的東西。”她脫口而出。
她這話一出口,連謝家父親都很驚訝。
“閨女,你以前不是很喜歡有香味的東西嗎?”謝家父親詫異地問道。
姥爹心中了然。這臭味的屍氣果然害怕香味衝突,更何況是毛殼香囊的怪異香味。臭與香的不相容,就如水與火的不相容。要是將毛殼香囊長期掛在謝小姐的屍體上,估計要不了多久,她那體內儲存的屍氣會被全部消耗。
“香味太俗,我喜歡自然的味道。”謝小姐的屍體掩飾道。那些來不及退回的蜈蚣紛紛在毛殼香囊的香氣下碎掉,來得及退回的蜈蚣爭先恐後地回到謝小姐的臉上,從七竅中鑽入。隻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黑色的蜈蚣一條不剩。
“可是我剛才聞到了一股臭味,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羅步齋後知後覺說道。
謝家父親見氛圍不太對,於是揮手道:“人也見了,生辰也取了,咱們回大廳裏休息吧。”
姥爹擔心她再使其他陰招,聽了謝家父親的話,簡直求之不得。
幾人回到大廳之後,謝家父親又叫人拿來一些點心。那些挑擔子的下人立即一擁而上,手在衣服上擦兩下便拿起點心來嚐。
謝家父親走到姥爹身邊,說道:“馬秀才,今天就在寒舍歇息一晚吧。明天早上吃完飯再趕路回去也不遲。都快是一家人了,你也不用拘束。”
迷失橋到畫眉村的路程比較遠,走路的話一天剛好兩個來回的樣子。姥爹從畫眉村出發的時候不早,路上挑擔子的人走得不快,在謝家大廳又坐了許久,如果現在就趕回去確實有點著急。再說挑擔子的人好不容易來一次迷失橋,都想著給家裏買點什麼東西回去。那時候的人絕大部分都在一個很小的範圍裏生活一輩子,別說迷失橋,就是去離畫眉村隻有三四裏之遙,隻有五六家店鋪的龍灣橋,對他們來說也是要梳妝打扮了一番才慎重地去的。
姥爹來之前,父親跟他說了,按照習俗,取生辰的新姑爺是要在娘家那邊住一晚的。
因此,進入謝家大門之前,姥爹是打算住一晚。可是見了謝小姐是一具屍體之後,姥爹不想在這是非之地多作逗留。
姥爹剛想拒絕,羅步齋又湊了過來,對謝家父親拱手作揖道:“那就勞煩謝老爺了。我們出門之前我家老爺就說了,要我們在這裏住一晚,切莫把謝家老爺當外人,切莫客氣生分了。”
謝家老爺笑道:“是是是,我這就去安排你們的房間。”
等謝家老爺一走,姥爹就將羅步齋拉到角落裏憤憤地責備:“虧得你以前還是專門跟鬼靈打交道的阿爸許呢!剛才你沒發現謝小姐的異常嗎?在這裏多住一晚,就多一晚的危險!”
沒想到羅步齋不驚不訝,他說道:“我稱了她的骨重,才二兩一錢,是最輕的骨重。”
姥爹訝道:“最輕的骨重?”
羅步齋點頭道:“這種骨重的人是最淒苦的。如果是男的,這就是大凶的八字,平生災難重重,事出不斷,即使有幸躲過所有凶禍,他一輩子也是困頓,一事無成。如果是女的,也好不了多少。生身此命運不通,烏雲蓋月黑朦朧,莫向故園載花木,可來幽地種青鬆。”
姥爹見他念出一串似懂非懂的口訣,忙問到底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命不長,要想命長,必須出家。”
“要出家?”
羅步齋點頭道:“是的。骨重太重的人不一定好,因為可能載不住,就像船中珠寶太多,船不好的話會沉船;骨重太輕的人肯定不好,因為船中沒有任何重物,來一點風起一點浪,船就會定不住,會翻掉。她這船實在太輕。如果剛才我見她是病怏怏的,多病多難,活到現在那都是稀奇了。可剛才她精神抖擻,甚至咄咄逼人,可見她這人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姥爹見羅步齋已經發現了蛛絲馬跡,反倒不急於告訴他真相了。姥爹猜測,身為阿爸許的羅步齋這次沒有憑自己的感覺嗅到危險氣息,可能是因為他自身已經不是正常人,所以以前積累的經驗不再實用了。但好在他因禍得福,領悟了之前不懂的稱骨法。姥爹想看看他的稱骨法能靈驗到什麼程度。如果十分靈驗,那麼他說父親時日不多的話更加可信。如果不太靈驗,那麼他之前說的話的可信度也會大打折扣。
“問題很簡單,她已經死了。”羅步齋自信地說道。
姥爹輕歎一口氣,說道:“原來你跟我想的一樣。”
“你已經發現了?”羅步齋愣了一下。
姥爹點點頭。
“那你打算怎麼辦?”
“你都已經決定了,還問我打算怎麼辦幹什麼?”姥爹說道。
姥爹清楚,羅步齋既然發現謝小姐是一具行屍走肉還要故意留下來住,必定是想跟謝小姐的屍體一較高下。可是他忘記了,這裏不是蘿卜寨,他不再是以前的阿爸許,沒有鬼靈暗中幫忙,他的實力已經大不如從前。不過這些話姥爹不能說給羅步齋聽。
而姥爹從謝小姐的閨房回到大廳之後,眼睛那種奇異的能力就消失了,看人的時候再也沒有熱氣。剛才虧得在琉璃瓦下吸食了陽光才得以看清屍氣的形態,因此破解了謝小姐的詭術。現在連這種眼睛的能力也沒有了,倘若跟謝小姐的屍體再做一次較量,恐怕自己還沒有反抗就屍氣中毒,倒地身亡了。
羅步齋一笑,說道:“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掌握她的弱點了。”說完,他從兜裏掏出一根繡花針。
“你越來越像女人了,隨身帶著一個手帕不說,還帶著繡花針?”姥爹哭笑不得。
羅步齋將繡花針藏起來,說道:“這繡花針不是我帶來的,剛才看見謝家一個老媽子在納鞋底兒,我找老媽子討來的。”
“一個繡花針能有什麼作用?”姥爹還是將信將疑。
羅步齋湊到姥爹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他的計劃。
姥爹聽完說道:“事已至此,那就試試看吧。”
當天吃晚飯的時候,謝家的人和姥爹還有羅步齋坐了一桌,姥爹帶來的下人坐了一桌,姥爹這桌的菜比下人那桌要好上一個檔次。姥爹於心不忍,從這桌端了幾碗到下人那桌。
謝小姐的屍體看見了姥爹的一舉一動,似乎有些欣賞姥爹的所作所為。
羅步齋專選偏冷的菜吃,滾燙的湯一口也不喝。他吃了過熱的東西就會拉肚子,跟正常人吃了冷食容易拉肚子剛好相反。姥爹知道他的變化是因為身外身溫度較低,不適應太熱的食物。而羅步齋認為自己上了年紀,腸胃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