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沒有旅行社的年代
你開始一次著名的自助旅行
一匹白馬成為最原始的交通工具
代替了你的下半身,“用整個身體
進行形而上的思考吧”,你在馬背念經
把挑夫、夥夫、馬夫全收為徒弟
鼓勵他們堅持下去,其實是在
鼓勵自己:“這是去為神搬家
駝隊馱回的經卷,都是神的家具……”
你是絲綢之路上走過的第一個
不會做生意的人,在西域三十六國
受到熱烈歡迎
唐僧,你沾到了所從屬的那個王朝的光
而你的團隊也構成它最小的支流
滋潤沙漠、戈壁、火焰山……
(作為詩人,我也沾到唐朝的光
在你取經的路上,我繼續尋詩)
天竺國是你走得最遠的一門親戚
那裏有你信奉的神的故鄉
(我則倍感迷惘:我的詩神,住在哪裏?)
該回頭了
長安城裏,一群大雁,遠遠召喚你
它們已憑借想象,在一座尚未建造的高塔
預先分配到各自的福利房
快要等不及了!
西北偏北
把地圖拿過來
我指給你看:阿爾泰山是我去過的
最遠的地方。先坐飛機,換乘汽車
好像還騎過馬,回到古代
山頂有積雪,我的帽簷上也有
山腳有草原
我在無邊的草原無望地愛上一位
哈薩克姑娘,她的眼睛能把人淹死……
賽裏木湖畔,大口大口喝酒、喝西北風
然後醉了,像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昏迷不醒
我的口袋裏裝滿沙子
三天三夜的暈眩,總算恢複成原先的自己
讓我再去一次,還是會迷路
草原擁抱著沙漠,沙漠擁抱著綠洲
綠洲擁抱著心亂如麻的我
我張開雙臂,擁抱著的是風
風又會去擁抱誰?
西北偏北,偏北一點點,草青了又黃
花開了又謝,沙塵暴更偏激
我對她的愛,也是一種偏愛!
多餘的詩人
一匹找不到自己的騎手的馬
就是多餘的
眼睜睜看著遠處的馬群
有人愛,有人疼,有人喂養
感到加倍地孤獨。它是草原上
忽略不計的一個零頭,影子般活著
卻逐漸認清了自我
一個找不到自己的馬的騎手
就是多餘的
隻能在樓群之間
在水泥馬路上,蹣跚而行
用靴子上釘的鞋釘
來想像馬蹄鐵濺起的火星
斑馬線險些把他絆倒
“他總是覺得自己生錯了時代
生錯了地方。想飛啊,可惜沒翅膀……”
一匹多餘的馬和一個多餘的騎手
注定不可能會合。是命運在阻撓?
否則它將失去最後的野性
而他,也唱不出那麼憂傷的歌了……
望遠鏡裏的博格達
就在舉起望遠鏡的這一瞬間
失控的雪山向我衝來,越來越近
馬上就要撞到我
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身體躲閃開了,眼睛
還是被撞得隱隱作痛
淚水流了下來
它應該呼嘯著的,可我聽不見風聲
莫非它的速度已超過聲音的速度?
玻璃鏡片裏發生了一場雪崩
它在一刹那敞開懷抱……
“博格達即使紮根原地,在望遠鏡裏
也有一種衝擊力
我被十公裏以外的一座雪山打垮!”
賽裏木湖
賽裏木湖使我覺得來到水邊的
不是我,是另一個人
他從來沒有這樣好好看過自己
他的鞋子很髒,臉卻很幹淨
那是剛剛洗過的,差點把
水裏的朝霞也同時掬起來了
在賽裏木湖洗一把臉
我快要認不出自己了
讓別人老去吧,反正我
正在變得年輕……
寂寞的哈納斯湖
在哈納斯湖畔,遇見一個圖瓦人
問我是否看到他跑丟了的馬
他用手勢比劃出馬的形狀
又說它是棗紅色的
然後充滿期待地凝視我
想從我的眼睛裏找到它的下落
他急得想哭的樣子
使我有點責怪那匹馬了
不該這樣傷害它的主人……
純粹為了安慰一下他
我說我看見了,隨手指指
走來的方向,那裏有大片苜蓿生長
看著他轉憂為喜向奎屯山那邊跑去
直到今天,我都在問自己
是否應該對他撒這個謊?
是否應該,給他一點希望?
寫給名叫博格達的雪山
猜猜這首詩是寫給誰的:“你的王冠
正在融化。你驚呆了,甚至無法伸出手
來扶正它。白發,在一夜之間返青……”
當然,一切剛剛開始
可收信人已經感到熱了
脫去一件衣裳,又一件衣裳
直至把繡花的背心露出來
繡出的花,跟真的一樣,找不到針線的痕跡
——它就是真的!
“你願意用一頂王冠,換我手中的這朵花嗎?
如果不夠,我還可以帶給你更多……”
猜猜這首詩是誰寫的?春天,隻能是春天!
作為郵差,我已經準備好了
把笨重的雪橇,換成帶輪子的馬車
為了使轍印顯得更為清晰……
致刀郎
你是刀郎,我是夜郎
你熱愛白天,我喜歡夜晚
我來自稻花香的古夜郎國
到你的龜茲國比試彼此的樂器
不要告訴你的臣民
坐在你對麵的是另一位國王
就當作失散已久的兄弟
正在回憶對方身上的胎記
“除了你,再沒有第二個人
知道我的這個秘密……”
“如果你願意——
就把我當成遺忘了的自己……”
有個叫迪拉熱·玉蘇甫的姑娘
她在葉城縣當小學教師,會漢語
星期天去喀什,在東門大巴紮遇見那人
那人向她微笑、點頭
出於禮貌,她也點頭、微笑
那人上前自我介紹,說是從北京飛來的
(好像真的長有翅膀,好像看見她才開始降落)
又打聽她的名字。她告訴他了
那人掏出紙和筆,請求她
寫下通信地址和電話。她寫下了
那人讓同伴拿出照相機
要跟她合影。她也沒有拒絕
(心裏想:“我也不是明星……”)
那人一個勁地說謝謝,像經受了女王的接見
然後她就告別,繼續逛街
把剛剛記住的那人又給忘掉了
她遇見的那人就是我。目送她消失
我向同行的李自國抖抖手上的字條——
“詩人多像乞丐,可還是把美的住址
給打聽到了!”美可以忘掉我,而我
怎麼能忘掉美呢?
新疆的棉花
看過庫爾勒的棉花
又看庫車的棉花
到了阿克蘇
還是沒完沒了的棉花
新疆哪來這麼多棉花
天上,地下
這麼多棉花
長的一個模樣
有些采摘下來
用貨車運往內地
賣個好價錢
有些則直接被風
吹過去了……
天馬
天馬成了曆史的一隻冷板凳
好久沒有人坐過了
我來到昔日大宛國的地界
左顧右盼
如果真有一匹天馬出現
患有恐高症的我,是否敢試試?
天馬流浪於草原深處
等待一個騎馬的人
隻有相遇的那一瞬間
它才可能長出並不存在的翅膀
在此之前它甚至不知道自己
還有那樣的本事!“騎一匹天馬
到天上去,它的速度比我的心跳慢半拍
不,那是因為我的心
跳得比平常快了一些……”
在戈壁灘望星空
星星多了顯得擁擠
星星多了我就數不過來
星星多了,越來越多了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
星星多了就會掉下來
從天上掉下來的石頭
都是瞎了眼的星星
戈壁灘上布滿隕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