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主人的草原
或許它的主人早已死去
或許它從來就沒有主人
草原啊在我到來的時候,鴉雀無聲
或許我是第一個客人
或許我是最後一個
草原啊在我離去的時候,刮起七級大風
你在城市度過一生,就像一天
太陽升起一次,又落下一次
我在馬背呆了一天,就像一生
把沒愛過別人的自己稱作前世——
“可以不看大海,怎能不看草原
可以忘記浪花、泡沫,怎能忘記根
可以不把自己當作客人,怎敢、怎敢
自稱為主人?”
或許它在我生前不曾存在
或許它在我死後就會消失
草原啊我來了又走了,夢明明是假的
偏偏有人總是當真……
雪蓮
看過阿依拉尼什雪山,旅遊車
在山腳一家塔吉克小店門前停下
說裏麵有曬幹的雪蓮賣
有人把它當作中草藥
有人當作補品,準備泡酒或煲湯
有人當作愛情的吉祥物
問我看過那部老電影《冰山上的來客》嗎?
我也買了一朵,覺得這是
不會哭的雪花,拒絕溶化、適合收藏
拿回去
跟燕山的雪花比一比!
路過塔什庫爾幹
塔吉克村落
有我見過的最簡陋的籬笆
用撿來的樹校編織而成,高矮不齊
為了阻擋牛羊跑到附近的公路
我恰巧從公路上經過
相信它不是用來阻擋我的
可惜旅行日程已排滿
無法深入籬笆裏麵的生活
唉,是我自己阻擋了自己
有什麼理由去責怪籬笆呢?
還會有下一次嗎?如果有
真想在籬笆裏麵換一種活法
喂牛、剪羊毛,比寫詩有意思多了
下一次,不會要等到下輩子吧?
即使下輩子,我仍然願意等……
最後一個匈奴
戈壁灘上隻剩下最後一個匈奴
他是一部小說寂寞的男主人公
他在廢棄的絲綢之路尋找當年的對手
同時風塵仆仆尋找今天的讀者——
冷兵器的時代,隻有血是熱的
步行的匈奴,蓬頭垢麵的象形文字
手提鞭子,沿途呼喚出走的汗血馬
和被劫掠的金縷玉衣
他以索取的姿態向大漠孤煙伸展雙臂——
我的樓蘭呢,我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呢
我的胡笳、羌笛和楊柳呢
我的,秦時明月漢時關呢
最後一個匈奴,姓氏不詳,手無寸鐵
腰間射雕的箭囊空空
他隱蔽在線裝書的角落,冷血變熱
熱血又變冷,渾身都是時間的創傷
這是一枚會呼吸的化石
他的疼痛就是世界的疼痛
最後一位行吟詩人,最後一位影子武士
最後一個古典主義的囚徒
以血肉之軀向鋼筋水泥的城市發動
最後一次衝鋒
不是他被城市的溫柔同化
就是城市被他的勇氣征服
那一夜,殘損的長城,破產的古邊塞詩
又犯了牙疼的老毛病
關於最後的匈奴卷土重來的謠言
是卡住和平主義者喉嚨的一根魚刺
打開了紙醉金迷的王朝的缺口
他並不是文明的敵人,但懷揣的火種
確實在嘲笑我們貴族的血統
當最後一個匈奴尋找世界的時候
世界也在尋找著他,尋找記憶中的強者
他的存在就是最後的勝利
這是英雄主義碩果僅存的標本——
他祭典曆史的第一滴血
構成我們蒼白的世俗生活的最後一課!
大地之歌
我從沒有如此親近過大地
我的眼睛一向是停留在高樓上的
與星辰的位置平行,搖搖欲墜
所以我注定隻是一個看風景的人
而不是風景本身
越過紅綠燈、鋼筋水泥叢林、沙沙作響的紙張
此時此刻,大地的辭典在我視野展開了
每一株草,都維係著血脈的詞根
值得還鄉的牛群反複咀嚼
隻有雲是沒有根的,隻有我是沒有根的
最終被磨損的指甲查閱到的不是風景
而是空白。讓我向你的懷抱墜落吧
我開始羨慕那不需要聽眾的行吟
與萬物貌合神離的遊思
花草、鳥獸、神仙,都有不為人知的幸福
若無其事地做這一切的放牧者吧
逐草而食傍水而居,嚴守大地的秘密
曠野
曠野上什麼都沒有
隻有人、馬匹、道路與往事
曠野上連人都沒有
隻有野馬、河流和草叢
曠野上什麼都沒有
隻有稀疏的草叢、蓬勃的記憶
曠野上什麼都沒有
曠野就是曠野
誰出現在曠野,拖著長長的影子
誰就是曠野的主宰
誰離開了曠野
曠野就恢複了原始的模樣
轍溝上的黃花,就是它為自己鐫刻的圖章
曠野隻對自己的寂寞負責
一些人趕著馬車離開了曠野
曠野的寂寞
又被另一些人帶走
寂寞也散發著花的苦澀、時間的苦澀
除了高空的星鬥、低處的風和我的歌聲
曠野上確實什麼都沒有
曠野就是曠野本身
我寂寞的歌聲該對誰負責呢
曠野曠野,你的心事誰能讀懂?
喜馬拉雅
坐在雪山腳下的一塊石頭上
會有怎樣的感覺?我說不清楚
我沒體驗過,但想象過
在雪山腳下,我的靈魂很孤單
我喊出一個陌生人的名字
僅僅為了取暖。在光滑的石頭中間
隻有我的嘴唇是溫柔的
就像在空白的紙上先寫下一首歌的標題
然後是持續的回音,在雪山與雪山之間
然後是寂靜,在石頭的縫隙
作為這首詩命中注定的內容而存在
喜馬拉雅,你聽見了嗎
在那塊形同虛設的石頭上
在想象中我愛過,並表達了這份愛
無論生命多麼嚴酷
我的嘴唇是溫柔的
大篷車
那麼這是真的
卡娜,這是真的
我古色古香的大篷車就要
在這個慢條斯理的黃昏緩緩移動
到你的暗語照耀不到的地方去
這是真的
我將離你越來越遠
大篷車的響鞭將離你野性的呐喊
越來越遠,烈日當空
車輪投下巨大的陰影
像不可逃避的符咒,覆蓋整座原野
你是濺出河床的浪花,卡娜
一隻離群的小鳥還會繼續夢見
四季如春的森林嗎
我忘不掉你佇立在黑色的車篷上的身影
一麵帆在神話裏的招展
流浪者的心就像年邁的木輪
在嘎吱嘎吱呼喚著你啊
卡娜卡娜,沒有你
大篷車終將被地平線無情地吞沒
草原
像風撼動一棵樹的,是你的呼吸
撼動愛情,撼動紙糊的房屋
是你的每次呼吸
平原上的燈火懸掛得比星鬥更高
青草比屋頂更高,誘惑無家可歸的羊群
請燃燒得緩慢一些,再緩慢一些
不要過早地灼傷我委屈的手指
音樂在樹枝上綻開,請盡量輕鬆一些
讓我好好凝視這一瞬間。在瞬間
走完一生的長廊,並且重複無數遍
鐵打的花朵,冰雪烘托的琴弦
請發生得遲緩一些,安慰我心中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