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微笑足以鞏固春天的陣地
像放輕腳步一樣按捺住由衷的焦渴
我們在黑暗的中心獲得光明
在風暴的中心獲得平靜
炊煙是格言,路是真理
正如幸福姍姍來遲
我尊重與人類有關的所有秘密
庫車的白楊樹
我們又怎能忘懷鄉村呢
忘懷通向鄉村的大道旁高高的白楊樹
當我們搭乘運幹草的馬車返回
殘雪斑駁的村莊的時候,一隻麻雀或烏鴉
首先被驚飛,繼而遠離尖削的樹杈間的空巢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明白
那正是我們多年前遺留在這裏的一顆心呢
什麼時候才能重新熟悉嘰嘰喳喳的鳥語
白楊樹不知道葉賽寧是誰
白楊樹本身不是作為詩歌而存在
但它給了詩人所需要的靈感,它托起鳥巢
同時就給世界留下了退路
是的,當懷舊的車輪擠壓著堆積的麥秸
高高的白楊樹總是最先辨認出我們
和它相比,我們又是多麼健忘和勢利喲
鄉村是寬容的
但我們不能寬容自己
忘懷那兩排在往事中颯颯作響的白楊樹
就意味著對鄉村的背叛
喀什的果園
假如果園不再是果園
我的意思是說,假如花朵凋零、葉子散盡
甚至突然的果實都被全部摘去
——就像當初被誰特意安置在枝頭一樣
那麼,你還願意走過這裏嗎
你還願意模仿行雲流水
迎麵走來,試探我青春的發梢
最終擦肩而過,像竹筐把秋天提攜到
更遠的地方,中間是羽毛策劃的段落
那麼我告訴你,你是簪著一枝
與我同姓的花走過這裏的
不要隨便將它丟棄
想象過嗎想象一場大雪
覆蓋既定的果園的情景,如城市陷落
邊緣的燈光稀疏;愛情倉庫被劫掠一空
廢棄的馬車擱置路邊
我就坐在它傾倒且殘缺的木輪上等你
詩歌的花籃,日夜高懸床頭
一生不可能比一盞油燈的光芒更為豁達
你還願意走過這裏嗎?在同樣一棵樹下
吆喝一聲:花,我愛你
往事就會在瞬間重新開放
岩畫裏的老虎
深入森林,沒有什麼比老虎
更值得我們動感情的了
你會發現與溫柔對立的一種精神
月黑風高,老虎從傳說中竄出
使野草倒伏向地麵
它是一股具體化了的風
能夠掠奪一切的風,席卷我們的名字
落葉飄忽,我們熱血沸騰
占山為王,淩駕於萬物之上
以粗嗓門說話,對著一座山說話
甚至它的沉默,它逡巡時的沉默
也能震聾森林的耳朵
我們如願以償地發現了
應該熱愛的對象
把老虎畫在牆上
把老虎安排在名字裏
把一千隻老虎放養在同一種感情裏
熱愛老虎,崇拜並且摹仿它
熱愛骨子裏的自己,錚錚骨節裏的自己
也是為柔軟皮毛所包裹著的
看不見的自己
過冬的方式
在北方,我親眼見過一頭熊
以睡眠作為過冬的方式
它笨拙地鑽進樹洞
鼾聲沉悶,騷擾著森林的根部
和季節的根部,我幾乎懷疑地層下麵
有另一座森林騷動不安
候鳥習慣於遷徙
永遠被追逐,永遠擁有著自由
它們的隊形使天空的秩序
趨於複雜。有一雙翅膀是幸福的
和冬天保持若即若離的聯係
做一條河,在日曆上流淌
流水逐漸幹枯,石頭裸露出來
風無情地解剖著季節的結構
我選擇自己的姿態渡過冬天
深居簡出,用稿紙疊了一座座帳篷
門前的道路為雪所覆蓋
隔絕了和世界的聯係。油燈雪亮
白雪皚皚的冬天
不過是一首詩與另一首詩的距離
我筆尖一閃,就把自己劃到了對岸
阿勒泰的圖瓦人
狩獵的人們翻過山去
在我麵前留下了蹄聲如塵土
這畢竟是件讓人傷感的事情
一片葉子的降落使整座森林搖晃
我走在他們的背影裏,篝火衝天
鬆濤的表麵行駛著一葉舢板
昨天夜裏我又夢見了他們
夢見他們之後,田園重新荒蕪
戰爭在平靜中毀掉一切
我深刻地體驗到自己與獵人的距離
以及獵人和生命的距離
有時並不相等,中間的槍聲過於嘈雜
狩獵的人們隻留下背影
在自己名字之外信馬由韁
我知道他們局限在一個故事裏
自身成為殘酷的情節追逐的對象
阿爾泰山的針葉林
一根鬆針落地的聲音
我也能聽見。在早晨的聚光燈籠罩下
一根金黃的鬆針,優美的地彎曲、降臨
很久很久之後
濺起細致的塵土
我很想告訴世界
你知道此刻發生了什麼嗎
相對我來說,它不亞於一棵大樹折斷
一座森林,在大火中轟然倒塌
至少,它相當於一隻蜜蜂傾斜
一粒花粉,被輕易地顛覆
一根鬆針,落地,把我
正在醞釀的一首詩,驚醒
平鋪的稿紙,被我匆忙的指甲劃破
內心的整潔將永遠無法恢複
一根普通的鬆針落地
世界無動於衷
然而我的靈魂
卻體驗到被刺痛的感覺
是的,這是世界上最渺小的傷口
也是最輕微的疼痛
一座森林的寂靜
是為我準備的
它幫助我聽見,一根鬆針歎息的聲音
秋天裏一個微不足道的理由
被駁倒的聲音,被否定的聲音
雁陣排列的還鄉之詩
還鄉的雁陣低低地掠過
給城市的流浪者帶來憂愁
它仿佛在唱:快來吧,跟我一起回家
明天就能見到熟悉的麥草垛了
我經不住誘惑,吹一口氣
把新寫的一首十四行詩放上天去
它嗖地一聲就保持了鳥類的高度
句式與句式之間距離相等
我甚至感受到羽毛摩擦的溫暖
一首關在籠子裏的詩,翅膀強勁
攜帶著語言的鳥籠就飛上藍天
於是籠子和鳥一起前進
戴鐐銬的韻腳和靈感一起前進
天空像紙張一樣幹淨
我筆跡稚拙的一首詩倒映在上麵
每一個字母都逼真如上帝親手寫下的
這是一首和思念有關的誇張的詩
一首由押韻的雁陣領航的靈魂之詩
你一抬頭,便成為它幸運的讀者
而永遠弄不懂它受誰控製
獵槍、雷電、金錢、節日的禁忌——
除了故鄉遙遙招手的一縷炊煙
誰也無法將它中途攔截!
根
冬天會告訴我根是什麼
一棵朽樹被風挖出地麵,像擱淺的船
暴露出無用的錨,上麵生滿了鏽
我看見了平時藏匿著的事物
一棵樹真正的麵孔。此地遠離海洋
根出土的瞬間浪花四濺
根會告訴我冬天是什麼
一雙青筋畢露的手,風的手,抓撓著一切
它從地下拔出那隻廢棄的錨
投向我們所想象的海中。浪花四濺
使航行在冥想中得以延續
受驚
閃電自天空掠過,輝煌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