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 3)

你看見的是一匹糜鹿,跨越樹林

昨天的柵欄顯得矮小

很容易被摧毀。它的頭部被照亮

你看見了一雙受驚的眼睛

那受驚然而沒有淚水的眼睛

對於它揚起的四蹄,你能夠想象得出

許多事物隻能借助於想象

在引起你注意之前,它就消失

你永遠記得那不期而遇的一瞬

一匹糜鹿在你體內四處奔走

心怦怦跳著,也許在尋找出路

或者哪兒都不想去,讓你驚惶終生

回鶻

為了不再用馬蹄耕耘,他們把刀劍

鑄成了犁,又用犁把土地翻了個遍

他們往大地的傷口裏種下星星

不同類型的星星經曆殞落與掩埋之後

長出小麥、棉花、葡萄

還有叫著不同名字的孩子的眼睛

從下一代開始,真正成為有根的民族

遙遠的馬背變成群山,記載著搬家的曆史

閃電掠過,喚起他們對馬鞭的回憶

想不到自己在夢境中,走了那麼遠的路——

從鄂爾渾河到塔裏木河,中間有

沙漠、雪山、戈壁,跑丟了多少馬匹……

從此在自己命名的故鄉,創造語言

也創造神秘的血統,成為星星的後裔

聽蒙古歌謠《黑駿馬》

和我同一天出生的黑駿馬

我喝過它的母親的奶

當我還很年輕的時候

它就衰老了。為什麼老得這樣快?

跟我一起長大的黑駿馬

我們分別把對方當成自己的家

當我還在原地的時候

它就跑掉了。為什麼不等等我?

陪我四處流浪的黑駿馬

走了太多的彎路,傷痕累累

當我仍然活著的時候

它就死去了。為什麼要忘掉我?

它衰老了,我可以照顧它

它跑掉了,我還在等著它

可它怎麼也不該死去呀

它忘掉我了,我卻忘不掉它

誰能從茫茫黑夜裏牽出一匹黑馬

順便也找回那個騎在馬背上的我

也許背叛我的並不是黑駿馬

是我這個俗人,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它

我活得越來越不像話了……

牧歸

牧人騎馬走在回家的路上

迎著落日,身後投下長長的倒影

路太遠了,他看不見自己的家,隻看見落日

我看不見落日被他擋住的那一部分

隻看見他,和他的馬

這是黃昏,太陽也低下頭,接他回家

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他的馬不僅馱著他

還馱著大半個太陽。夠重的吧?

就這樣目送他一點點變小、消失

莫非他的家安在太陽的裏麵?

更大的可能:太陽的家與他家在同一個地方

彼此都在趕路,看誰先到達

如果他走得快一點,太陽就落得慢一點

如果他慢一點,太陽就不願等他了……

迷路的收獲

在草原上我迷失方向

我用不著弄清方向,東西南北都一樣

四麵八方都是青草,和流浪的馬

流浪的人也一樣,用不著弄清方向

在草原上迷路,不會感到迷惘

路標是多餘的。因為我原本就沒有任何目的

無論我出現在哪裏,都構成草原的中心

流浪是最舒服的事情,路永遠也走不完

迷路,也不能算是錯誤

沒準正是如此才能遇見原本不屬於我的事物

譬如現在,巴裏坤湖畔的這戶哈薩克人家

給一個陌生人端來手抓羊肉和馬奶酒

把最靠近爐火的那塊地毯讓給他……

這麼做,隻是為了讓我盡快地忘掉自己

是個客人。仿佛這構成他們天生的職責?

巴裏坤湖的孤獨

牽著馬去巴裏坤湖飲水,等於領它去找

另一匹馬。免得它老覺得自己是孤獨的

見我們走近了,另一匹馬出現在水中

姿態優雅地低垂下腦袋

仿佛要辨認來人的長相。它好開心喲!

跟我的馬一樣,它也有著自己的主人

他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他

此刻,他和我做著同樣的事情:手握韁繩

向別人炫耀自己有一匹多麼漂亮的馬

其實哪裏還有更多的人?在這荒涼的地方

我們就這樣滿足了彼此的虛榮心……

獻給塔什庫爾幹的小詩

鷹越飛越高,身上有一點癢

它要用脊背去蹭天空

沒有閃電,沒有雷鳴,隻是蹭掉了

一片小小的羽毛

在塔什庫爾幹,這片羽毛被我撿到

撩撥得我心裏有一點癢

我要用手中的筆,蹭一蹭空白的紙

這張白紙呀,其實比天空還要虛無

我把手伸進虛無裏了

為了把一首詩抓住——

“塔什庫爾幹,它屬於你了!”

駝背上的主峰

駝背,是我爬過的最矮的峰

為了迎接我,這匹駱駝還謙卑地蹲下

當它重新站起,我成為兩座駝峰間

新長出的一座,撫弄駝毛如同撫摸野草

這時我應該蓬頭垢麵,應該心亂如麻

才能跟胯下這片荒涼的高原融為一體

駝峰,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山峰

而我是最沒有成就感的登山者

怎麼辦呢,為自己命名吧:我是第三座駝峰

——駝峰,是另外兩個我……

“在城市裏你隻是個凡人,到沙漠來吧

一舉成為駝背上的主峰……”

阿勒泰的蒙古族詩人

沒有任何人相信

我是成吉思汗的遺腹子

在一個取消了汗位的時代出生

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

早晨醒來,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另一個人

他的血緣是我繼承的最大一筆遺產

奎屯山,西征的部隊誓師的地方

我形單影隻地再一次出發了

我不是孤兒,我的詩篇向全世界宣布

我有一位偉大的父親

他沒有領養我,而是我認領了他!

他雖然已死去,草原還活著

草原是母親,把我扶上戰馬——

“找你的父親去吧……”還有什麼可說的?

我要用筆來完成他的刀劍無法做到的事情

吐爾扈特部落的牧馬人

給成吉思汗牽過馬的人

仍然活在我們中間

他牽著另一匹馬

站在收費的圍欄邊

等待我跨上去,逛一圈

或者隻是在原地,照一張像

他並不知道自己

曾伴隨偉大的可汗西征

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博爾塔拉草原

養馬,並且繁衍後代……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他短暫地

恢複了血液裏的記憶

輕輕搖了搖頭,他又全忘記了

是的,一個牧馬人完全有理由

把曆史當成幻覺!

我愛這遼闊……

“我愛這遼闊……”這是來到新疆後的

第一句話,寫在當天的日記裏

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別的可說

當時我被空投在烏魯木齊機場

下意識地丟下行李,張開雙臂——

為了免得被安檢人員誤認為瘋子

隻好把一聲呐喊像潤喉片一樣悄悄含著

它概括了多種多樣的愛:對於夕陽

對於地平線,對於已知和未知的一切……

我愛這遼闊,同時接受它所帶來的空虛

使個體的人顯得渺小,仿佛要垮掉

又在一瞬間無限地擴張了他的胸襟

並且再也無法收回

我愛這遼闊,也愛被遼闊改變了的自己

歡呼吧,為內心震撼後建立的新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