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 / 3)

“是的,我似乎在長安城裏見過你!

當時,你來自西域三十六國……”

吉木薩爾

在吉木薩爾遇見的哈薩克牧人

我想和你交換彼此的生活

用我的越野車換你的馬

用我的筆換你的鞭子

用我的精裝修公寓換你的帳篷

用我的咖啡換你的酸奶

用我的兒子換你的女兒——各自再當一回父親

看一看,我這兒還有哪些小商品是你需要的……

如果這樣太麻煩了,我們就握握手吧

暫時交換一下名字

從今天起,我就改叫夏啟爾

把給你命名的父母,當成自己的雙親

把你的夏牧場,當成靈魂的根據地

我多想成為你呀!

如果你同意的話,我甚至

願意忘掉自己……

和布克賽爾

如果不想成為英雄

我就沒必要來到草原

騎馬,射箭,拍幾幅照片

如果來到草原,不想成為英雄

我還有什麼臉回去?

別人問我幹了些什麼

我好意思說:隻拍了幾幅照片?

我騎過馬,被摔下來了

我射過箭,射偏了

這沒多大關係,關鍵看我是否

忘掉自己,變成另一個人

像他那樣歌唱,並且醉倒——

“再多的夢,也嫌少……”

你會問:成吉思汗又有什麼了不起?

他走了,卻把草原留下來

還留下沒騎過的馬,沒射完的箭

讓每個人都想試一試……

我也想試試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氣?

莎車縣的古麗

古麗,我剛剛打聽到你的名字

我還想請你親手為我烤一塊饢

哪怕隻有巴掌大

上麵不用灑芝麻了

因為你的名字,比芝麻還要香

我明天要走了,懷揣著這塊饢橫穿戈壁

它真香呀,上麵灑著古麗的名字

我會一直記著莎車縣路口烤饢的小鋪子

名叫古麗的姑娘,真美呀!

我隻偷偷看了一眼,再也忘不掉了

如果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才叫痛苦呢

我不痛苦,我可以喊她的名字,哪怕是

在她聽不見的地方……

星星峽

這裏是星星峽。我看見一隻甲殼蟲

在公路上爬,像一輛縮小了的轎車

它要從甘肅爬到新疆去

從這個省,到那個自治區,隻有一步之遙

我想告訴它:堅持住,一直走下去

就是哈密,有最甜的瓜在等你……

它東張西望,是在找加油站呢

還是在找汽車旅館?

哥們,我不等你了,我要先走了

祝你好運!

昭蘇草原的馬燈

萬馬奔騰

沒有一匹屬於我的

它們都太快,讓我趕不上

繁星滿天

沒有一顆屬於我的

它們都太高,讓我夠不著

眼睛快瞎了的時候,你出現了

一匹放慢腳步的馬,馱著一顆隕落的星

我也一樣,是一個沉溺於回憶

而掉隊的人

紛亂的光線!數不清的韁繩

全攥緊在我手心裏

讓別人去牧馬吧

我隻喂養這盞燈,用黑暗作為飼料……

寫給阿依達的小詩

別人送你寶石

他隻送你一顆葡萄

比瑪瑙還要綠

軟軟的寶石,正如他的心

一看見你就變得很軟

你簡直不忍佩戴它

他隻知道你的名字叫阿依達

他認定你是最美的姑娘——

美,又有什麼不好呢?你說是吧?

來不及多看一眼,他就被風吹走了

不要小瞧他的禮物

他送給你的寶石,是樹上長出來的

你恐怕不知道:他摘下葡萄

送給你之前,先偷偷吻了一下……

額爾齊斯河的黃昏

它經曆了無數的落日

可它仍然高高抬起頭顱——

一匹努力遊向對岸的馬

被吞沒四蹄、腰腹乃至整個軀體

隻剩下馬頭,浮在水麵,噴著響鼻

悲涼地凝視讓人不敢相信的現實

不,它總會在另一個地方完整地出現

沒有失去,而是在不斷增加——

鞍具、腳鐙、鑄鐵的嚼頭

一匹馬所需要的全部裝備

哦,波浪,你的鬃毛多麼柔軟……

它的身上烙有家族的徽記

以表示它是有主人的。哪樣都不缺

可你仍然在找什麼?

“用一根快要繃斷的韁繩,跟河流比試

誰的力氣更大一些,我氣喘籲籲

如同一位隨時可能被摔下馬背的英雄

一轉眼,已活在別人書寫的曆史裏……”

露珠

草高過了馬腹

我希望它還能接著長

高過馬背、馬的脖子

仍然停不下來

接著長,高過馬頭

擋住馬的視野

鼻孔被撩撥得很癢

草啊越長越高

把馬和騎馬的人藏了起來

我必須把手伸進草叢裏摸半天

才找到那匹變小了的馬

一根草,就把它絆倒

它抖落渾身的汗珠

重新站了起來

額敏河的早晨

醒來,雪山融化

醒來,羊群湧動

散布在向陽的草坡上

像一塊又一塊殘雪

醒來,炊煙是草原的觸角

直指藍天

你想遇見最美的女人嗎?

她在氈房門前擠馬奶、剪羊毛……

醒來,比入睡花了更多的時間

醒來,唇齒間有草的味道

醒來,我一下子忘掉我是誰了

走在通向額敏河的路上

想用河水洗一把臉

葉爾羌

曆史,原本應該有我一份的

可惜我遲到了!

眼睜睜地看著村莊、河渠、葡萄架

紛紛成為地毯上的圖案,栩栩如生

每一根毛線都應該是我親手織的

可惜我錯過了,隻能假借他人之手

“在你缺席的時候,最美的女子出生了

成為別人的妃子,又老了

所有的武士到齊了,張弓搭箭

等待一道遲遲未下達的命令

最快的馬名叫閃電,可惜它沒有主人……”

談論這些有什麼意思呢?

我關心的是:怎樣救活自己的夢

夕陽西下,群山血染

一個無人承認的王子,談好了價錢

坐在慢悠悠的毛驢車上,忍受顛簸

想回到葉爾羌汗國

尋找他那被搶奪的王位

你可以幫他一把嗎?

西征的成吉思汗

“你為什麼不斷打馬向西?”

那是日落的地方,流著更多的血

喚醒了我嗜血的本性

我的刀劍,必須以血來止渴

每天黃昏,我一點也經不住這樣的誘惑——

天空有一場非人力的殺戮,呼喚我來參予

額濟納的太陽,走到吉木薩爾就老了

把身體當成版圖,摸一摸

哪裏是撒馬爾罕,哪裏是塔什幹?

這是醒來後首先要做的事情

走吧,用我的旗幟給它們縫上補丁!

快馬加鞭,改寫沿途的國家的名字

是為了讓自己擁有更多的故鄉

終有一天,我的頭顱低垂,構成額外的落日

懷孕的中亞腹地

為了成為未來的母親

她嚐試著孕育一片沙漠,有點渴

孕育一塊戈壁,有點餓

接著是草原,像一種挑逗,有點癢

冰川坼裂,有點疼……

下麵該輪到丘陵和沼澤了

她以自己的腹部來想像萬物的誕生

其實,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屏住呼吸,忍耐陣痛,隻是為了

孕育一個不存在的人,一個英雄

駿馬、寶刀,早就準備好了!

就像要在子宮裏鬧一場政變

還有比這更難的事情嗎?

每次日出,她都血流成河,空空如也

唉,在目前這個時代

連英雄都成為一種假設

石刻的馬

為了在某個瞬間真的成為雕塑

這匹馬輪流用四蹄刨土,仿佛不耐煩地發掘著

足以將自己支撐住的基座

好,它的動作慢了下來,即將歸於靜止

再等一等,血液變冷,皮肉凝固

鬃毛也不再飄拂……

它努力使四肢凝重得像是地裏長出來的

——接著,才長出了它整個的身軀?

即使是一匹石刻的馬,也必須在一塊

更大的花崗岩底座紮下堅硬的根

才不至於被暮歸的牧人牽走……

站得太久,它患上了暗疾:關節炎

刮風下雨,它無法忘掉膝蓋的疼痛

而回憶起自己曾經擁有的肉身

塔克拉瑪幹沙漠公路

從來不暈車的我

第一次暈了。都怪你

說不清頭暈還是眼暈——

金黃的波浪,在車窗上忽高忽低

越野車像海輪一樣顛簸……

在塔克拉瑪幹,我發現暈車比暈船

還要厲害。難怪沙漠又叫做瀚海

暈車其實也是一種醉

不是酒精,而是汽油味,使我燃燒起來

摸一摸,額頭是否發燙?

當我看見你:暈,也是一種愛

我想嘔吐,請遞給我塑料袋

或者把車窗搖開,快!

沙漠,一貫內向的我,今天要對你

吐出滿肚子的苦水

我知道,你的心裏

比我還要苦

降落在月亮上

從飛機的舷窗往下看

滿目都是沙漠、盆地、環形山

籠罩在亙古的寂靜中

飛天之後,我仿佛來到另一座星球

新疆的地貌,居然與月亮驚人的相似

我站在外星人的角度來觀察新疆

跟我的故鄉簡直是兩個世界

輪胎摩擦地麵,我失重般驚叫一聲

解開安全帶,走出艙門

相信自己終於在月球著陸

降落在月亮上,我的第一個念頭

不是蓋房子、挖井、種糧食

而是尋找嫦娥

香妃墓

活著是香的,死後

該也還是香的!

你眼裏流出的不是淚

是名牌香水

不要把我當成皇帝

我是一個普通人,敲你的門

香妃墓比花園還要香

泥土比花香。骨頭比泥土香

青絲還是月光,一綹一綹

仿佛剛剛清洗過的

聞香而來。妃子啊

可以把我當作人,也可以當作蝴蝶

我想你不會討厭蝴蝶的

掌心的羅布泊

把羅布泊製造成巨大的沙漏

讓沙子一粒粒從缺口流失

我要用它來計算時間,計算

我出生之前和死去之後的時間

稍微地一傾斜

就是一千年、一萬年

時間在渲泄。聽得見,卻看不見

我的眼裏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就像不曾做過的夢

徒勞地從我指縫間流失

相信嗎?即使在這兩隻手合攏成的

最小的沙漏裏,也潛伏著微型的沙塵暴

此刻,它正在時間深處掀起

並且不斷擴大……

絲綢之路

絲綢之路的源頭

不是城鎮、寺廟、集貿市場

而是一隻蠶

它的體形那麼小,生命那麼短暫

然而它吐出第一根絲

構成最初的路線

它的祖國是一片桑葉

邊緣已被咬齧成鋸齒的形狀

克孜爾千佛洞

一覺睡了一千年

可能還要帶一個零頭……醒來

頭發白了,牙齒掉了,眼睛花了

一生都在睡夢中度過

多麼可惜!被動地夢見了

沙漠、胡楊、商隊,卻聽不見駝鈴

在召喚你起床……

這是一種無意識的生活,多麼可惜

顏料剝落,夢的色彩逐漸淺了

醒來,人已經老了

方知道隔壁住著美麗的飛天

喀什的美女

既然你是活著的香妃

我就不妨做一回皇帝

我從來不羨慕乾隆

他的詩寫得沒我好

模樣也不見得比我英俊

可我不得不嫉妒

他擁有過你

如果香妃隻能有一個

我願意做皇帝的情敵

為你而決鬥(哪怕死去)

是值得的

不知是否是一種遺傳?

香氣籠罩著你的身體

像一件怎麼脫也脫不去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