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額外長出了一雙憂傷的眼睛
並且發出咩咩的叫聲
黑山羊,在想辦法:怎樣才能啃食到
畫麵之外真實的青草?
岩畫裏被追捕的黑山羊,保持著動感——
不,它在繼續努力,向石頭裏奔走
獵手射出的箭,遲遲無法將其追上
至少有半截露在了外麵……
草原上的馬頭琴
這斧鑿刀刻的樂器是一匹馬的替身
一匹原地奔跑的隱形之馬
一具被時間剝削了的肉體
隻有它的頭顱活著
剩餘的部份抽象為河流的形狀
解開矜持的韁繩,放你遠足
左岸有人麵桃花,古岸是幹戈玉帛
你被粗糙的波浪裹挾,身不由己
順流而下
神的坐騎,恰恰是音樂的人質
那麼我要歌頌鋸末刨花中的工匠
無愧於最原始的琴師
我還要擁戴那匹失傳的走獸
那張被挽留的遮蔽心靈的麵具
兌現為呼風喚雨的偶像
抬頭是草原,低頭還是草原
饑餓的牙齒反複咀嚼青草的滋味
一隻從雲端伸出的孤獨的馬頭
以莫大的憐憫窺視人間冷暖
並且尋找五穀豐登的食槽
一雙從七層樓的窗口伸出的手
指甲磨鈍
單於射雕的響箭,中途夭折
這命比紙薄的樂器即使懸之高壁
依然是往事的靶子
一匹活在傷口裏的馬
一匹奔跑在血液中的馬
為了保持智慧,把肉體抵押給了風
誰也不敢否認它遺傳著平民的詩意
和貴族的血統
馬頭琴,馬頭琴
你的骨頭,至今卡住我疼痛的歌喉
卻又像一團感化後的青草般溫柔
本命年
給我一匹馬吧,在白天
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在夜晚它是
我靈魂的一部分
我不過是馬鞍之上的馬鞍
是風的上層建築。一具會思想的馬鞍
通過權威的坐騎獲得
源源不斷的靈感
一位馬背上的布衣詩人
熟讀唐詩三百首,挑燈夜戰
垂憐於十步之內的芳草
草原上空的月亮
是長睫毛的月亮,馬的眼睛
善良的形容詞。給我一匹馬吧
一匹隱形的漢語之馬
我以黃金與壽命作為抵押
如果條件允許的話
再給我一根抽象的鞭子,作為和懶惰
決鬥的武器,誰擋住我誰就是敵人
哪怕僅僅給我一塊石頭
吹一口氣,我也要它學會跑動
馬是我吉祥的對應物
從世界的那頭到這頭,它風雨兼程
向我的名字奔來,淚流滿麵
就像流浪的靈魂投奔闊別的軀體
就像內容與形式的關係
啪噠一聲,它打開我內心的鎖
內心的黑暗
甚至它屬於我之後,仍然在血管裏
奔騰不息。一盞體內的馬燈
一根傷口中的行動主義之刺
這是我夢遊的國家、我率領的臣民
我出門迎迓的美麗的賓語
給我一件信物吧:一匹姓氏之馬
一匹血型之馬、屬相之馬
這是我對草原唯一的祈求,這更是
我對造物主的祈求
認識騎士
草原再大,也有一匹馬是屬於我的
它可以幫助我縮短一些距離
耳畔都是風聲,在令人心醉的搖晃中
我幾乎不知如何操縱
手中的韁繩了
這渾然天成的馬蹄,不用釘掌子
直截了當地與草原親近
是一種愉快,並且發出清脆的聲音
青草被踩倒,又被一陣風撫平
它高過我的眼睛,除此之外
我看不見其餘的東西
草原上的日日夜夜
隻能用前方是否有燈來衡量
燈在亮著,很遠又很近
我和它之間,會發生一些事情
一匹馬使我從世界的這頭走到那頭
在附近還有一些其它的馬
奔跑或溜達,偶爾長嘶一聲
在草原上我不孤獨
想起騎一匹馬走天下的日子
我就忍不住熱血沸騰
揮一下手中並不存在的鞭子
多年以後離開草原,我才發現
世界小得像一副深奧的馬鞍
雪山
推開窗戶
久久地盯著十裏開外的一座雪山
眼睛都不敢眨
這是每天醒來後必修的功課
我在練視力,還是在遐想?
直到我的身體變冷,而雪山的身體變熱
直到山頂的積雪都融化了
而我的頭頂,長滿白發
直到一座雪山,在頃刻之間
變成了兩座雪山……
草原上的炊煙
羊角像炊煙一樣繞了好幾圈
到底還是尖尖的
羊毛像炊煙一樣繞了好幾圈
到底還是軟軟的
羊的叫聲,像炊煙一樣
繞了好幾圈,繞了好幾圈
怎麼也收不攏,怎麼也掙不脫
說實話,我根本沒看見那頭羊
我看見的
除了炊煙,還是炊煙
炊煙在撓癢,越撓越癢
炊煙在紡線,越紡越亂
炊煙怎麼跑也跑不出
這無邊的草原
西域岩畫
線條簡單的鹿揚起犄角,考慮著
向哪個方向逃逸
幾位獵人擋住它的去路
搭在弦上的箭,遲遲未能射出
正是通過對峙,雙方都意識到
自己在時間麵前的無力
我不是狩獵者,純粹作為局外人
觀察事態的發展
繼續等下去吧!直到石刻的痕跡
被風雨磨平,畫麵恢複成一片空白
則說明那鹿,不僅戰勝了獵人
而且戰勝了時間,終於成功地突圍
敦煌的飛天
1
伴隨敦煌的深呼吸
刺青的胸膛不易察覺地起伏
風,從石頭裏向外
吹出來。一堵牆穿著花衣服
牆沒有動,衣服在動(被吹得鼓起來了)
那些我沒有摸過的布料
那些等待融化的顏色
你為了反彈琵琶,不得不把手伸向腦後
繞到牆的那一麵
仿佛想把脊背的拉鏈解開
我看見的是一股死去了的風
(已沒有更大的力氣)
它使飛天的裙裾飄到半空中
就再也飄不動了
2
在場的所有女士都不斷地倒退
直至把赤裸的脊背,貼在牆上
她們還在繼續倒退,直至身體
完全楔進磚縫之中。這不僅沒有使牆壁坍塌,反而使之更牢固了
在場的所有女士,都化著濃妝
一種失傳了的化妝品,一種弄不清
化學成分的古老顏料。化妝師消失了
可這些線條與色塊繁衍的女人
仍然保持著往日的發型、唇彩
在場的所有女士,都在反彈樂器
仿佛那看不見的後背,有一些癢
需要把手伸到腦後,輕輕地撓
撓著撓著,琵琶的弦就斷了
撓著撓著,笑容就凝固了
我麵對著壁畫,感受到洞口吹進來的風
我想風如果再大些,就能掀起她們
跟笑容一起凝固的裙裾?
她們是否會下意識地,伸手
把飄揚的裙擺按住?在一個男人的注視下
3
敦煌的飛天反彈琵琶的姿式
之所以是美的,在於它令我聯想到
另一位女人,正把手臂繞向背後
去解開乳罩的搭扣
一點不顧忌我的在場
於是她的整個身體即將成為
一把被打開的樂器
我的眼睛發亮,我的耳朵聳起
而誘惑,恰恰在這一瞬間停止了……
孤獨
我看見的不是一群馬而是一匹馬
領頭的那一匹,剩下的
都像它的影子,影子的影子
可以看也可以不看
一匹馬拚命奔跑仿佛隻是為了
甩掉眾多的追隨者。它置身於馬群中
也顯得孤獨,跟別的馬多麼地
不一樣。它的視野裏
沒有任何同類,忘掉了同類也就等於
忘掉了自己,隻有藍天、白雲
作為虛無的裁判
隻有比地平線更遠的遠
是一匹馬而不是一群馬
沉重地撞擊大地,激起無盡的回聲
是一乘以若幹倍
其餘的馬,模仿的痕跡太重了
剩下的事情就很容易理解了
我看見的不是草原而是離我最近的一棵草
不是山,是壓在最上麵的一塊石頭
不是湖泊,是拒絕蒸發的一滴水
同樣,我也與人類無關,我隻是
一個人
兩匹馬
這匹馬是孿生兄弟中的一個
這匹馬不吃草,隻吃草的影子
吃一點影子就飽了
這匹馬不睡覺,在那匹馬的左邊或右邊
打著嗬欠。其實它並不累
它打嗬欠純屬無聊
這匹馬不喝水但它經常從水裏
探出腦袋,嚇人一跳
這匹馬也有馬鞍,隻不過很輕
這匹馬也有韁繩,隻不過一點也不緊
這匹馬也有伴侶,就是那匹馬
而那匹馬還以為自己是孤獨的
世上居然真有兩匹相同的馬
看不出誰更高一些,誰更矮一些?
誰更快一些,誰更慢一些?
兩匹相同的馬,分別來自不同的世界
這匹馬,在那匹馬的影子裏奔跑
這匹馬本身,就是那匹馬的影子
撫摸新疆
給雪山戴一頂白帽子
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摘下
采一朵雪蓮,那是係在帽簷上的蝴蝶結
告訴它:你原本可以飛的,隻要張開翅膀……
類似的事情還有許多
這戈壁,這荒漠,這每天都升起
和落下的太陽,又怎能沒有我呢?
我看見了,你才存在,才變得有意義
幾乎同時獲得新生的感覺
我來了,隻想把一件事做好:以我的渺小
融入遼闊,直到被感動得像要窒息一樣……
我是否真能幫助它恢複知覺:在它的身上
某一個州有些疼,某一個縣有些癢
吐峪溝
我為什麼不更早地來到這裏?
偏偏要等到有些老了,視野跟黃昏一樣模糊
又有哪些人,哪些事,羈絆住我的腳步?
為什麼不能像車輪濺起泥濘般擺脫它們?
這是一座純粹用來向我炫耀寧靜的村莊
羊角是彎的,炊煙是直的,居民的黃泥小屋
跟山坡上祖先的墓地靠得很近
你會懷疑:他們幾乎是生活在一起
共享一片果園、一塊新烤製的饢和一個太陽
它的人口無法統計,要看從哪一代開始算起
我為什麼不加入這無限擴大的集體
學一種新的語言,參加露天祈禱
重新尋找靈魂的雙親?
我為什麼不表現得更為徹底:索性將這裏
當作自己的出生地?像個嬰兒
用清澈的眼睛,愛慕吐峪溝的人及其生存方式
直至被接納為他們中的一員……
即使有點來不及了,我還可以奢侈地夢想
它的墓園,有一小塊,是留給我的
李白的遺孀
想起李白的詩:“明月出天山……”
透過車窗,我看見唐朝的月亮再一次
從積雪的天山升起,跟剛剛出嫁似的
寫詩的人在哪?又多喝了幾杯?
隻留下一輪冰鎮的月亮
泡在酒裏,泡在夜色裏,反射出清涼的光
還是那張臉,怎麼一點不顯老呢?
即使楊貴妃,也不可能比它更美呀
我將其視為李白的遺孀……
哦,詩人,你其實比皇帝更有豔福
他有三千粉黛,可你——娶的是月亮!
在新疆旅行,李白的這句詩
是我最愛嚼的口香糖
在輪台欣賞維吾爾少女跳胡旋舞
她用手鼓借來龜茲古樂
用胳膊借來動作,用腿腳借來節拍
用裸露的腰肢借來光和熱
用酒借來醉,用呼吸借來風
把薄若蟬翼的霓裳吹拂到半空
連她的笑容都是借來的:同樣的笑容
曾迷倒幾位唐朝的邊塞詩人
今天,又迷倒了我……
她說她是輪台縣歌舞團的演員
名叫麥迪娜,剛剛學會跳胡旋舞
從服裝到道具,都是從古代借來的
“一千年前的舞蹈,跳了這麼久
仍然隻有十八歲。”看著看著
我覺得自己,像李白一樣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