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頭琴
1
這匹跑得最快的馬,不僅拋棄了同伴
而且失去了自己的身體
它的身體被風的阻力給吞噬了
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腦袋
於是它體會到孤兒的悲愴
為了彌補那片空白,開始尋找新的替身
直到某一天,它與一種樂器會合
終於獲得新生:音樂成了犧牲者的靈魂……
我向牧民學習彈撥馬頭琴。看見的是
一隻從雲端裏伸出來的馬頭
我笨拙的手指,感受到它混沌的鼻息
2
馬頭琴是這樣的一個精靈:它努力地
向現實中探出腦袋,而把身體
遺忘在虛無裏了
他的手指被琴弦劃破了
看來音樂也是有牙齒的,甚至嗜血的
或者說,音樂比他更為瘋狂
這是草原上最後的旋律
連搖搖欲墜的馬頭琴,都流出混濁的眼淚
而他更願意相信這是一個幻覺
恐怕隻有一個寫詩的人,才能排列出
如此密集、如此漫長(幾近於無限)的柵欄
柵欄裏麵養著什麼——是幾匹馬
還是一群羊?已經不很重要
重要的是那個編織者,陶醉於技藝的過程中
不知不覺化身為柵欄的一部分
挽留住歌聲!從自己的肋骨開始
3
馬頭琴有著笨重的身體
纖細的琴弦卻像陰影一樣虛無、飄忽
撥動時幾乎不需要花任何力氣
音樂等不及了似的在你指尖誕生
你仿佛驚醒了一群藏匿在空氣中的馬匹
憂鬱是彌漫在身體裏的一場霧
隻能自生自滅。你的視野是清晰的
心情卻依舊模糊。這真是奇跡——
一個人,居然可以在原地迷路!
琴聲:如泣,似訴
步行的琴師,也能體會到騎手的孤獨
“我選擇了一匹黑馬,因為我更喜歡
做個夜行人。當馬匹被夜色吞沒
我覺得整個黑夜都是無形的坐騎
我的馬鞍架在黑夜的脊背上
我選擇一匹黑馬,還因為它的皮膚
是最耐髒的,而我注定是懶散的騎手
騎上它吧,永遠無需擦洗……”
迷路的路
一條羊腸小道,左拐一個彎,右拐一個彎
通向草原深處。每天早上,路邊新長出的草葉
都要掛滿露珠,等待第一個出門的人
將其碰落。那是路自己在哭,在哭
對不起,打濕了你的衣褲……
天地再寬,如果迎麵走來另一個人
必須學會側身讓步。不僅僅出於禮貌
可那個人怎麼還沒出現呢?
你不知該跟誰打招呼
越走,越窄。越走,越孤獨
走著走著,路就消失了
看來它隻能陪伴你走到中途
看來,在草原上,路本身也會迷路
站著睡覺的馬
馬站著睡覺。馬睡覺時,依然站著
它夢見自己在奔跑
因為興奮而流出的汗水
浸濕了低垂的鬃毛
就像一尊活著的雕塑,馬隨時可能
掙脫自身的桎梏。隻等待一聲呼哨……
馬站著睡覺。馬睡覺時,依然站著
它夢見自己在奔跑。它的身體
是距離最短的跑道。就要衝刺了!
肌肉繃緊,簡直比醒著時還要緊張
這是一匹沒有學會休息的馬
莫非每一個夜晚,都這麼度過的?
你很難說它是靜態的
還是動態的,在離自己很遠的地方睡覺
還是在原地奔跑?說實話,馬自己也不知道
一盤棋下完了,隻剩下那匹孤零零的馬
紮了根似的,一動不動,堅守在棋盤一角
對弈的人,在哪裏呢?為什麼不解開韁繩
讓一匹疲勞的馬,徹底忘卻自己的身份?
夜色中孤獨的馬,打了個噴嚏
使我發現了世界的殘局……
比風更好的梳子
我找不到比風更好的梳子,用來梳理
那奔跑著的馬的鬃毛。即使真把風擱在我手裏
我卻握不住它、抓不牢它
我伸出的僅僅是我自己的手:張開的五指
撫過馬背,彼此都有一點點癢
怎麼證明我對一匹馬的態度?
那要看我的掌心是幹的還是濕的
再隱晦的憐恤,都會使我出汗
馬沒有回頭,自然懂得我的手勢
是讓它加快,還是放慢……
風停了。馬返回夕陽下傾斜的柵欄
它知道那是主人提供給它的家
它在最不適合做夢的地方夢想
夢想本身,就是最好的休息
拴在鐵絲網上的易拉罐,一碰就響
那是它的寂寞、它的等待所發出的聲音
我的心也是這樣,被拴在肋骨之間
期待著一個進入我夢境、將其撥動的人
在夢裏麵,我發現了更小的夢——
不是我的,是我夢見的人物所做的
它更為虛幻……可它明白無誤地告訴我
那個和我相互夢見的陌生人,就要出現了
她在醒來之後,會按照夢中的線索
橫穿整座草原,來到我的牧場
給我捎來一把比風更好的梳子!
掉隊的羊
一頭掉隊的羊,以淒楚的叫聲
呼喚著消失於空氣中的集體
直到在湖畔飲水時照見自己的影子
才暫時忘卻了孤獨。它相信還有比自己
更為可憐的同類:連影子都找不到
如果你某一天醒來,發現自己變成
一個沒有影子的人,請不要驚慌
那說明你已失去了肉體,就像起床後
找不到出門做客的衣服
其實,做個幽靈也沒什麼不好
隻要你真能把肉體視為累贅
權且裝作沒丟過東西,不動聲色地
開始新的一天,在曠野上,或人群裏
活著,多麼美好啊
能多活一天,那一天將加倍地美好
黎明的造物主
他本來想畫一匹白馬的
可他飽蘸墨汁的筆一直在揭示周圍的黑暗
畫完了黑暗,那沒有被遮掩住的白馬
自然而然地出現了
在一張白紙上,他製造黑暗
而黑暗製造出白馬。每天都如此
他是誰?為什麼我總看不清他的麵孔?
難道他準備永遠這樣背對我嗎?
人們傳說的草原上的神
莫非就是這位孤獨的畫家?
天亮了。從漆黑的夜色中醒來的白馬
不要高興得太早了
你不是你自己。你隻不過是
畫家留下的一小塊空白
奔跑的影子
影子像一匹馬新長出來的身體
它貼緊地麵奔跑,盡可能跟自己的原型
保持同樣的速度
它剛剛誕生,一點不知道衰老是怎麼回事
它甚至比製造出它的那匹馬更有包容性
也更為自信。它相信自己就要長大了
就要具備獨立的意誌
它正為那激動人心的時刻
而不懈地努力……
給人的印象:影子在追逐實體
其實,它是在模仿中,造就真正的自己!
草原的一半
夜晚的草原,沒有星星
夜晚的草原,隻有一盞燈。一盞移動的燈火
我懷疑那是一盞馬燈。它那麼微弱
僅僅照亮一匹馬,和一個牧馬人
持有這盞孤獨之燈的人是幸福的
義不容辭地為草原今夜的男主人
而他顧不上這些,他驅馬疾馳
徒勞地尋找著黑暗中的女主人
沒有女主人的草原再遼闊,也是壓抑的
僅僅相當於草原剩下的一半
另一半已逐漸被虛無給蠶食了
他肯定不是在放牧,而是在夢遊
為了把缺失的部分盡快地追回……
遊牧
牧民是地麵的候鳥,喜歡周期性地遷徙
從一塊牧場到另一塊牧場
駕著馬車,抱著嬰兒,趕著牛羊……
隊列肯定不如雁陣整齊。如果放棄這些輜重
軀體沒準會變輕,甚至騰空而起
可是,怎麼舍得放棄?負擔正是活著的意義
他們寧願選擇車輪上的家,拒絕向天空靠近
“忘掉前世,隻記住該記住的:家畜的數目
水草的壽命,往返的裏程,親人的名字……”
這其實比飛還要愉快。從頭頂一次次
啼叫著掠過的,不過是自己的影子——
多麼貧窮呀,沒有一件家具!
想得到的更多,要向地平線看齊
至少,會留下腳印
夜幕低垂,露營的人們支起帳篷
仿佛在月光下晾曬——折疊了一整天的翅膀
隻有夢中,才會短暫地恢複
早已生疏的飛行技巧。醒來,還得繼續趕路
窮盡一生也走不出這草原,倒不是因為
草原有多大,而是他們想——多愛幾遍
很明顯,愛一遍是不夠的
他們,從來沒覺得這是在重複
所謂遊牧,不過借牛羊的名義
給自己的流浪提供理由
祝福
在草原,就是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而且很普通:鮮花插在牛糞上
況且不是一般的牛糞,是早已風幹了的
在大地上陳列了很久,毫無熱情
它變輕,變得枯黃,變得空洞
遠遠望去像一頂被遺棄的草帽
可一朵鮮花偏偏選擇了它!
遠遠望去,一朵鮮花插在一頂草帽上
戴草帽的人哪兒去了?
諺語裏被嘲笑的,在現實中則很正常——
不管鮮花還是牛糞,都表現得那麼無辜
我既不羨慕後者,也不為前者遺憾
就讓它們為自己而祝福吧
我策馬駛過,什麼也沒說……
也許,該買一頂帽子來戴
沒準,同樣會吸引一隻蝴蝶,棲息在上麵
大地挽歌
草原隻是就地打了一個滾
青草,就黃了。時間要通過顏色來辨認
隻有色盲才會迷路,才會忽略季節的變換
可視力再好的人,總有一天,也習以為常……
大地的裂縫,出於饑餓還是貪婪?
我小心行走,努力不成為它可能的食物
那些先於我而被吞沒的人們,失去了身體
隻留下一塊或大或小的石碑——
遠遠望去,很像大地飽餐之後吐出的骨頭
“一個人死去後還會繼續衰老
當我們與其會合,再也不可能認出他來
白發增添了荒草的密度
皺紋變成怎麼也無法愈合的傷痕……”
結在樹上的果實,遲早會成為流星
帶著一聲歎息。果園是離我最近的銀河
我在岸上觀望,不敢輕易伸出我的手
即使落地的果實,是否仍像隕石一樣燙手?
寫在伊犁草原
鳥類的道路看不見,仍然是道路
它在空中留下同樣看不見的腳印
隻有另一隻鳥才能識別
一條廢棄的道路長滿荒草,仍然是一條道路
走在上麵的不是人,而是體重較輕的過客
風吹過,雜草顯得很匆忙
仿佛在彎腰趕路,可向前衝的力量
被迎麵而來的風力抵銷了
消失於青草深處,是我的理想
我願意變成植物,穿上泥土做的鞋子
哪怕隻在原地踏步,也體驗到流浪的感覺
下雨了……我渴……
春天,連我的頭發都長得快了一些
呼應著植物的速度
這是我頭頂的梯田,每隔半個月修剪一次
或者說收割一次,為了使野草馴服!
失聲的草原
你聽見過雷鳴、濤聲、汽笛、交響樂
乃至人與人之間的種種議論
可你聽見過寂靜嗎?死一樣的寂靜
也許你聽見過,並沒有留意
失聲的草原,放慢了車輪轉動的速度
膠卷轉動的速度,仿佛回到默片時代
連炊煙上升的速度都放慢了
不,它被徹底定格在半空
像一條通向天堂的道路
其實寂靜也是很悅耳的。假如你至今
還未弄懂寂靜是怎麼一回事,隻能留待死後
用藏在墳墓裏的耳朵,繼續傾聽……
它,將構成不朽的殉葬品
注定是一個傷心的夜晚,月亮上麵布滿陰翳
使它更像一枚遺棄草叢中的髒兮兮的鳥蛋
誰能夠孵化它呢?恐怕隻有烏雲了
掛在樹梢的空巢,顯得那麼親切
仿佛在等我住進去
但願它更有耐心一些:首先等我變成一隻鳥
來世能有這樣的居所,我就滿足
新疆岩畫
黑山羊,帶來局部的夜
仿佛為了給白晝一些教訓
黑山羊,有尖利的角,卷曲的毛
使我身體的某些部位疼,某些部位癢
黑山羊,出現在岩石上,岩石就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