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 3)

葉爾羌河

假如你要娶我

就到這條河的源頭來找我

趁我尚未睡醒

你看見我融化了的夢,比墨汁還要黑

可你夢見過做夢的我嗎?

身體就像冰雪,千年不化

總是側向太陽照不到的那一邊

告訴你,我做的夢都是假的

隻有做夢的我才是真的

葉爾羌河,雪山酣睡時流出的口水

把我的枕頭打濕了

自我的出走

走在巴音布魯克草原

泡沫般的羊群和默默反芻的牛中間

走在一匹馬的影子裏

深深意識到作為一個人的悲哀

“你與食草動物總有某種隔閡

你害怕它們不信任的眼神

那分明在說:你是異類!”

走著走著,覺得自己應該是裸體的

像風那樣輕鬆,刮過來刮過去

草原使我變得虛無。“神從來不需要穿衣服

你是神的兒子,衣服是多餘的……”

走著走著,越走越遠

我已經把自己甩得很遠了

可你看不見我

看見的是我那套在原地徘徊的衣服

它其實穿在另一個人身上

駱駝刺

一日三餐的刺

無處不在的傷害

迫使駱駝那嬰兒般的舌頭

長出厚厚的一層繭

即使這樣,還經常被劃破

它以自己的血裹著食物咽下去……

“你難道不會回避嗎?”

“因為饑餓比疼痛更難以忍受。”

“要活下去,就不得不自我傷害?

你是在用傷口咀嚼……”

在這裏能找到另一個我

西域很大,卻沒有一片我的領地

即使鞋掌上釘有鐵釘(應該算最小的錨)

也無法紮根

隻能到處走啊走

直到鞋釘鏽蝕、鞋底磨穿

直到腳後跟長出厚厚一層繭

我的所有版圖,也不過兩隻腳板

加起來那麼大小

有時候,甚至縮小為一張單程車票……

到處走啊走,僅僅因為

我覺得在這裏能找到另一個我

他說著聽不懂的方言,信著另一種宗教

不管是人生觀還是飲食習慣

與我反差如此之大,但他

依然是我

天池

一個從來沒有見過人的湖泊

眨動著青草的睫毛

水麵布滿雲翳,一片又一片

是天空的落葉。風一吹過它就瑟瑟發抖

你怕見人嗎?

我來了,你怕見我嗎?

其實更怕的是我呀。我不怕看見你

卻怕被你看見——生怕自己就像

一粒唐突的沙子,迷住你的眼睛……

你信不信?我可以讓你哭

天池的記憶

我飛得這麼高,隻是為了把翅膀

在天池裏浸一浸,如同給燒紅的鐵塊淬火

其實我沒有長出翅膀,俯下身來

隻是為了把衣袖在天池裏浸一浸

免得它顯得比白雲還輕

飛得這麼高,並沒有花太多的力氣

低下頭來,隻是為了把自己的影子

在天池裏浸一浸。然後取走

然後拿到遠處靜靜地風幹

我下意識地抖了抖

渾身並不存在的羽毛

沙漠之歌

誰說沙漠裏什麼都沒有?

有人找到了石油

有人找到了骷髏

如果繼續往下挖,還可能

找到一頂王冠,或一座城市

有人找到刻在木簡上的讀不懂的古文字

有人找到樓蘭美女

作為命中注定將錯過的未婚妻

有人找到巴掌大的綠洲

有人找到爬不上去的海市蜃樓

有人找到他走失的駱駝

而駱駝也找到駱駝刺——帶刺的食物

它再也餓不死了!

不管你帶著什麼目的,都不至於空手而返

我也沒有白來呀

我找到了自己沒有做過的一個夢

誰說沙漠裏什麼都沒有?

如果你繼承的遺產是一片沙漠

那就痛痛快快刮一場沙塵暴吧

用揮金如土來證明自己的富有……

成吉思汗的軍馬場

廢棄的軍馬場,柵欄已推倒

堆成山一樣的草料已腐爛

馬槽還在,儲蓄著一汪雨水,顏色發綠

說不清是今年下的還是幾年前下的?

風在模仿馬嘶,隻是不太像

我也想模仿成吉思汗,視察自己的版圖

隻是不太像——

首先需要挖地三尺,借助一盞馬燈

將一匹馬的影子從黑暗深處牽出來

它還未完全睡醒,嘴角殘留著幾莖草根

我要領它去馬槽前飲水,順便照照鏡子

讓它相信自己已變成了真的……

巴音布魯克草原的誕生

剛剛出生的小馬駒

在母親的影子裏掙紮,想站起來

它本身就像母親縮小了的影子,影子的影子

可它想站起來,成為一個實體

它很勉強地站起來,接著又摔倒

它還在繼續努力,使骨頭變硬,足以支撐自己

簡直比一次日出還要艱難

它的力氣太小了,連一根草都馱不動

可它還在使勁,馱起整座草原

終於,它站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幾步

母親並沒有管它,隻顧低頭吃草

分明是母親的影子,輕輕地托了它一把……

這是它的天賦:甚至能從影子裏汲取力量

隻用了短短的十分鍾!

車過庫爾勒

長途跋涉。車過庫爾勒

有人喊司機停車,他要下去找廁所

找不到,隻好在路邊棉花地裏解決

在他勇敢地喊出這個聲音之前

我也想下車,不是找廁所

而是找一戶人家,或一座村落,住下來

再也不走了!

白天種田,晚上數星星

最好還能愛上一位維吾爾姑娘

當旅遊車從門前經過,我就衝

車上的乘客(像是我的影子)招手……

這個願望過於隱秘,我一直悄悄忍著、忍著

不好意思說出口

幸好別人替我喊出來了

他似乎有更為充分的理由

在庫爾勒邂逅養蜂人

當牧羊人遇見養蜂人

是否該比比誰的官大、誰的權力大

誰的隊伍更有組織紀律性?

養蜂人,我承認你比國王還要幸福!

可這是在庫爾勒呀,鮮花遍地

跟鮮花的數量相比

你帶來的蜜蜂再多,也嫌少

你把一卡車的蜂箱搬運到路邊

拉起遮陽的防護網,仿佛一座

臨時修築的飛機場……

你調度著各路航班,起降繁忙

——請問,這是你的第幾個故鄉?

巴音布魯克草原的牧馬人

一個從來沒有離開過草原的人,是幸福的

他不認識沙漠、群山、海洋

也不了解地球是圓的——

有一片牧場還不夠嗎?

要那麼大的世界做什麼用?

每天黃昏,這個孤獨的人牽著馬去河邊洗澡

拖著夕陽下長長的影子

他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知道自己不想知道的……

甚至一廂情願地認為草原是無邊的

而自己和自己的馬都可以永生

對時間持蔑視的態度——連神仙也做不到的呀!

我遇見他,難免誤以為

這是大地上的第一個人

阿克陶的牧羊人

他的早餐:一串葡萄,加一塊饢

他的中餐:一塊饢,加一串葡萄

他的晚餐:還是一串葡萄,加一塊饢

隻是多了一抹果醬般的晚霞……

可就在這一天,他領著羊群

從阿克陶出發,向疏勒縣的方向

走了幾十裏路,為了讓自己的羊

吃到最嫩的草……

什麼叫做幸福?幸福可以很簡單

就是你咀嚼到了抹在饢上麵的晚霞

——“哦,它是甜的!”

他的夥食,以及他的打扮

跟他的父親,父親的父親,一模一樣

所以我可以說:他們是同一個人

隻不過已活了好幾輩子了!

草原上沒有村莊

“草原上沒有村莊?”

“隻有一、兩座孤零零的氈房。”

左邊是羊圈,右邊是馬的柵欄

男人、女人,炊煙、歌聲

什麼都不缺——

一戶人家,就是一座

地球上最小的村莊

今天在這裏,明天說不定

就轉移到別處了。“怕什麼呀

到哪裏都有滿天星鬥!”

你看他們的時候千萬別眨眼……

常常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們消失了

留下一堆灰燼、幾截木樁

還有兩塊跑丟了的馬蹄鐵

留下你,在風中

不敢相信自己的回憶

飛行:從喀什到烏魯木齊

騎馬要走半個月的路程

隻用一個小時就到了

我騎的是產自大宛國的天馬

騎著騎著,它長出翅膀